第三十九章

　　“你是……”

杜纤云的声音嘶哑，只记得昏迷前似乎见过这老僧。

“老衲法号慧觉。”

“你是这寺庙的主持？”

僧人双手合十道：“正是。”

杜纤云挣扎着起身，双手合十，朝前一拜，“多谢大师相救。”

慧觉大师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是姑娘自己爬上山门，老衲只是受人所托。”

杜纤云微微一怔，名字已脱口而出，“是韩医女。”

内心某处的坚硬仿佛被冰消瓦解。

萍水相逢，她为何如此步步相救，当真是医者仁心。

慧觉大师并未回答，只道：“姑娘在此好好休养，佛门清净之地不会有人打扰。”

“慧觉大师……”

杜纤云拦住了要走的大师，眼中似是忧虑又似是不解，“韩医女救了我，她不会有事吧？”

慧觉大师转动手中的佛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我这条命真的值得她救吗？”

杜纤云额前包着厚厚的纱布，宛若幽魂似的地重重坐下，心神俱惫，双目似乎失去了光彩。

哪怕侥幸逃了出来，也只是强撑着活下去。

慧觉大师将一盏清茶推至杜纤云面前。

茶汤澄澈，映出她憔悴的眉眼，犹如照见生人，再也不复她之前的模样。

“施主可知，这寺中佛像，为何总是半阖着眼？“

杜纤云怔然摇头。

慧觉大师苍老的手指轻点茶面，涟漪荡碎她的倒影：

“佛眼看人间——三分悲悯，七分宽恕。”

宽恕……

指尖缓缓掐进掌心，顾惜文的脸再度翻涌眼前，她嗓音嘶哑，“当真能被宽恕？“

禅房外忽有春风穿堂，案桌上那盏明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大师，“杜纤云伏地长拜，额头抵在青砖上，“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施主，用斋了。“

小沙弥捧着食盒站在廊下，给她送了清粥小菜。

寺庙里禅意袅袅，格外清净。

山上的空气冷冽而清新，杜纤云透过窗，瞧见院内长着一株古柏，虬枝盘结，树皮皲裂，枝头却挑着几簇翠生生的新芽。山雾游走其间，将古柏的轮廓晕染得如同化开的墨迹。

是了，这里的春天虽然严寒，可也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杜纤云突然想出去走走。

暮鼓响起，她拖着病弱的身体禹禹独行，身边经过稀稀拉拉的香客们，有年过古稀的老人拄拐而行，妇人抱着咿呀学语的孩童脚步匆匆，还有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嬉闹少女……

众生百态，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她的内心慢慢归于平静。

不知不觉，她踏着满地积雪行至后山，这里万籁俱寂，杳无人烟，山口处悬着盘根错节的枯藤挡住了继续走下去的视线，似乎鲜少有人涉足。

不知道为什么，杜纤云执拗地费力拔下一团又一团，想看看后面的世界，拨开最后一段枯藤时，猝不及防撞进一片红梅雪景里。

满山雪白映红梅，整座后山长满了野梅，在残雪中烧得惊天动地。老枝虬曲如剑，新蕊灼灼似火，风过时掀起层层红浪，将半面山崖都染成胭脂色。

宛如山穷水尽之时，豁然开朗，耳目一新。

这冰天雪地中，梅花竟如此怒放？

自己虽然在御花园赏过冬日的寒梅，可远没有这里开得这般旺盛，这般热烈，这般鲜活，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焰。

杜纤云惊叹，双眸盛满了惊艳。

原来这天底下，最美的不是皇宫里的雕栏玉砌，而是自己偶然窥见的此处美景。

杜纤云走近，情不自禁地抬起微肿的指尖拂过梅枝，惊落了瓣上的积雪。

那红梅竟在雪堆里烧得更艳了，花蕊深处凝着冰晶，像谁将碎琉璃撒在了血绸上。她忽然想起自己从前最爱的桃花，也有这般的颜色，只是不好养活。

自己院里那些娇滴滴的桃花，需得三四个花匠精心伺候着，稍经风雨便零落成泥。

可是为了自己亲手摘桃花，做桃花酥，每年还是要耗费许多心力养护，连慕青都被自己折腾着学着种起了桃树……

杜纤云的手停在梅枝前，忽然不敢触碰。

是了，连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桃花。

林鹤之最爱桃花，他曾经说过，桃花是温情缱绻，宜室宜家的花，连做起点心来都格外美味。

那时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喜欢他喜欢的一切。

如今再想起万分心爱的鹤之哥哥，便只有最后一面他那深恶痛绝的眼神……

山风卷着梅香扑面而来，凛冽如刀，却带着暗香而来，沁人心脾。

几朵摇摇欲坠的红梅被几欲吹落，杜纤云回过神，慌忙伸手接住一朵将谢的梅，鲜艳的花瓣在她掌心轻颤。

“好美……”

这漫山遍野的野梅无需精心栽培，不必讨好春风，哪怕生在断崖石缝，照样开得惊天动地。

真是太美了。

她突然觉得喜欢的应该是这样的花。

不是那依附春风的粉面桃花，而是雪地里疯长的野梅，是要在伤口处绽放的狠绝，是连凋零都要灼伤人眼的烈性。

黑是黑，红是红。

还好，自己还活着。

“若是死了...“

山风卷走未尽之语，将几片落梅徐徐送入她掌心。

“就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红梅雪景了。“

杜纤云珍贵地捧着掌心的红梅，宛如捧着新得的至宝，眉眼间全是如获新生的喜悦。

第七日的晨钟还未响，杜纤云便醒了。

窗棂外积着新雪，将破晓的天光滤成淡青色。寮房里的炭盆早已熄灭，唯余一缕松香还缠在衾被间——那是主持为她调的的安神香。

她慵懒地伸了个腰，推开窗棂去赏雪。

案上插着昨天新摘的梅枝，推开窗棂，风便裹着新雪和梅香扑面而来。

“呵...“

杜纤云忽然笑出声，她闭上眼睛再用力闻了闻，恍惚间自己已然置身于后山的梅林中了。

瓶中花瓣上被风吹来的冰晶渐渐融化，沁凉的雪水顺着瓶纹流淌，滴到杜纤云长满冻疮的手背，这些冻疮丑陋肿胀，瘙痒难耐，可她似乎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她瞧了瞧石阶上积雪的厚度，推测昨夜恐怕下了一夜的小雪。

远处蜿蜒山道上，几个小沙弥正低头在扫雪。

“女施主。“

慧觉主持平缓的声音混着扫雪声传来。

“城门已开，你可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