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木抽屉

　　那年我七岁，蹲在爷爷的木床前数了七遍，藏在蓝布帕里的五角硬币还是只有六枚。校门口的麦芽糖要八分钱一块，金黄的糖稀裹着花生碎，黏在草棍上能拉出晶亮的丝。我盯着爷爷挂在墙上的蓝布衫，口袋里的铁皮烟盒总在他咳嗽时叮当作响——那里躺着他卖竹筐攒的零钱，叠得整整齐齐，像晒干的扁豆。

第一次伸手时，心跳声盖过了蝉鸣。烟盒打开的瞬间，薄荷味混着阳光的气息涌出来，纸币上印着爷爷粗糙的指纹。我捏着两张贰角钱往裤兜塞，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让后颈冒冷汗。直到傍晚爷爷坐在门槛上编竹筐，我才敢凑过去，盯着他掌纹里的竹篾刺问：爷爷，您知道有钱丢了吗？

他手里的篾刀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映着西沉的太阳：知道啊。

我脚趾抠进青石板缝，声音比蚊子还小：知道咋不换地方？

爷爷笑起来，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像老槐树皮上的节疤：换了地方，小崽子不就找不着了？他往我手里塞了把炒瓜子，掌心的老茧蹭得我手背发痒，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午后蝉蜕，轻飘飘落在竹筐边。

后来我常去摸那个烟盒，硬币碰撞的声音成了秘密的暗号。爷爷的零钱总在固定的位置，比课本里的标点还要整齐。有时他会在我跑出门时喊：慢些跑，糖吃多了坏牙。却从不看我鼓囊囊的口袋。直到有次我看见他在月光下数钱，苍老的手指在煤油灯影里抖得像秋风中的竹叶，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叹口气把烟盒按回原处。

十三岁那年秋天，爷爷的烟盒换成了木抽屉。他把我叫到床前，掀开雕着牡丹的铜锁：以后钱搁这儿，你够得着。深棕色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烟味，我看见最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是父亲寄来的第一封家书，边角被摸得发毛。抽屉拉手是爷爷用黄杨木刻的，打磨得发亮，像他总在我闯祸后抚摸我头顶的那双手。

去年冬天整理遗物时，我在衣柜最深处发现了那个木抽屉。锁早已生锈，却没上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旧粮票、磨秃的钢笔，还有用红绳扎着的一摞零钱——全是贰角的纸币，边角微微卷起，像爷爷每次递给我时的弧度。最上面躺着张字条，是他临终前用颤抖的手写的：给小满买糖，别换地方。

此刻我站在老屋的木床前，阳光斜斜切进来，照亮抽屉里的浮尘。那些年我偷过的零钱，原是爷爷故意松开的绳结，让我在贫瘠的童年里，能顺着糖的甜香，找到回家的路。他早知道孩子的贪心藏在亮晶晶的眼神里，便把自己的岁月掰成零钱，任我一点点偷走，却在时光的尽头，把最深的牵挂，永远留在我够得着的地方。

今年清明给爷爷上坟，我在供品里摆了包麦芽糖。春风掠过坟头的野草，恍惚又看见他坐在门槛上，篾刀在膝头起落，抽屉里的零钱叮当作响。原来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敞着门，等着孩子跌跌撞撞地长大，直到某天回头望，才发现那个说怕你找不到的人，早已把自己站成了永远的方向。而如今，我攥着褪色的糖纸站在原地，终于懂得，这世间最残忍的找不到，是当你学会了珍藏，却再没有一双手，为你在时光里留一盏永远的灯。

木抽屉的拉手还留着体温的弧度，阳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在空荡的房间里织出一张温柔的网。我轻轻合上抽屉，听见岁月在木纹里叹息——原来爷爷早就把答案藏在了每一次的知道里，藏在他明知我偷钱却始终敞开的抽屉里，藏在他用衰老和孤独为我铺就的、永不迷失的归途上。而现在，当我终于读懂那些沉默的纵容，却只能在记忆里，一遍又一遍地寻找，那个永远不会换地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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