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树影

　　我永远不用长大，奶奶就像大树一样守护着我。老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槐树是奶奶的化身，春日里新叶初绽时，她总坐在树下择菜，看我追着柳絮跑；盛夏蝉鸣喧嚣，她摇着蒲扇哄我午睡，树影在她银白的鬓角碎成跳动的光斑；就连深秋落叶纷飞，她也会把最完整的梧桐叶夹进我的课本，说“给我们小满当书签”。那时的我总以为，这棵树会永远撑开绿荫，让时光停在奶奶哼着童谣的午后。

上初中后，我开始嫌奶奶唠叨。她坚持要帮我整理书包，把保温杯拧紧三圈才肯放手；下雨天必在校门口等我，举着那把印着牡丹的蓝布伞，在人群里格外显眼。有次同学笑话我“奶奶宝”，我赌气让她别来接，她蹲下身替我系好松开的鞋带，轻声说：“槐树扎根深，刮风下雨才稳当，等小满长成小树了，奶奶就不跟着了。”可第二天清晨，厨房飘来的葱油香里，依旧混着她轻轻的叹息。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那天我在教室写作业，班主任突然叫我，说家里打电话让赶紧回去。跑过熟悉的青石板路时，远远看见槐树旁围了好些人，奶奶躺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给我买的糖炒栗子。急救车的蓝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我这才发现她的手原来这么小，小到我一把握住就几乎看不见纹路——那些曾为我编麻花辫、擦眼泪、温牛奶的手，此刻像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奶奶在医院住了三个月。我每天放学就往病房跑，给她读课本里的课文，讲学校的琐事。她总说胸口发闷，要我打开窗户，说能闻到槐花香。可窗外明明是医院的后墙，哪里有树呢？直到深秋的傍晚，她忽然指着我身后笑：“小满看，槐树开花了。”我转身时，夕阳正把窗玻璃染成暖金色，恍惚间真像满树繁花在燃烧。她的手慢慢垂下来，腕上的银镯子滑到肘弯，那是爷爷去世前给她打的，说戴上了就像有人牵着她的手。

葬礼那天，老院子的槐树突然断了枝。粗粝的断面露出浅黄色的木质，像奶奶藏在皱纹里的温柔。我摸着冰凉的树干，忽然想起她常说：“树老了就该让新苗长起来。”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终会像落叶般凋零，却把根须深扎进我生命的土壤，让我在失去庇护时，能顺着她留下的养分，慢慢挺直自己的枝干。

如今我会在清晨给自己煮一杯热牛奶，会在书包侧兜备好创可贴，会在下雨天想起那把蓝布伞的弧度。路过学校门口时，偶尔看见有老人举着伞等待，恍惚间总觉得那是奶奶的影子。直到那天整理奶奶的抽屉，发现她用红绳捆着的一摞纸，全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课程表，每张背面都记着“小满今天咳嗽”“家长会要穿蓝裙子”“校运会带葡萄糖”——原来她早把我的四季，都酿成了年轮里的私语。

最后一次给奶奶上坟是在清明。新栽的小槐树在春风里摇晃，我忽然明白，所谓成长从来不是拔节的疼痛，而是当守护你的大树倾颓时，你终于看见它藏在年轮里的秘密：那些被你厌烦的唠叨，是树皮里输送的养料；那些让你烦躁的等待，是根系在泥土里的守望。当树影消失的那一刻，你才懂得，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关于爱的责任。

离开墓园时，春风掀起衣角。我知道，奶奶的树永远倒在了那个深秋，但她教会我的爱，却让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长成了自己的庇护所。就像她当年说的：“树会老，人会长大，可根连着根，心贴着心，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一刻，树倒了，我长大了。而在我心里，那棵槐树永远开着花，花香里藏着奶奶的笑，藏着时光深处，永不凋零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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