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允执其中
书名:王莽撵刘秀 分类:历史 作者:醒了就微笑 更新时间:2025-02-25 17:28:40
腊月庚子逢金銮殿常朝。五更鼓里风起北隅,穿巷过衢,摇木折枝。朝臣们陆续赶到端门之时,见漫天雪霰陡然而下,就像竹筒倒豆子,指头肚儿大的颗粒击得那殿瓦“噼啪”作响,都宽袂护头逃进了庐里。俄而,九重宫阙尽为雪覆,琼楼玉宇,曜若白昼。
待内侍们成群结队清出条小道,就隐约听那金銮殿前有人高喝:“吉时到,陛下临朝——”朝臣们一听都拥出了庐去,像蚂蚁行雨一般顺阶而上。钟磬之声骤响,大鸿胪礼官接连传呼:“趋——”朝臣们赶紧低头环手,碎步疾走。
俟挤挤攘攘上得丹墀钻入了帘内,便都长长吸了口暖气,弹了弹雪霰正了正身,遂依品秩行稽首大礼,扯嗓嵩呼了一通万岁。
太常卿代王答礼后,天子方张起面首巡睃了一圈儿。几日不见,竟有些鸠形鹄面之相,有幸两眸尚有精神,见两厢的臣子都竖耳静听,就轻咳了两声嘶哑道:“大司马一生为国殄瘁,明睿笃诚,匡辅朕躬。奉公七日,猝成国殇……”
众大臣听了都曳袖拭泪。皇帝见了不屑道:“大司马公位不可或缺,当择以贤善方正者居之。朕常思念先公忠厚,痛疚于心。若有爱卿毛遂自荐强我大汉者,我且尊官,与之分土……”
这话听起来耳熟能详,可臣子们全当耳旁风,听个热闹,看个蹊跷,白当真。天子一早便谋好了下家,只表个态度以示公心。公孙禄昔日不长眼,认了个真就吃过大亏。毛遂自荐虽励志典故,若真有人敢曳笏而出,不骂你个轻率暴虐、顽劣憨痴,也说你是不知彼己、妄动轻举的浮躁巧伪之小人……
众位大臣都伏拜席上,咩切着眼神耳听八方,看看此为何方神兽,能钻营进天家的花花肠中。这天家虚晃一枪也冒点儿小险,万一遇到个鲁莽之人,不知进退,又将失信于天下,自绝于万民了。稍顷见群臣无有应声,便由御侍搀扶起身,衮袂一摆有了说辞:“不咋呼么,咋呼呀,怎就憋气不吭了?”说罢背手朗声道:“勿以为朕就无人可用,中常侍,宣策命!”
一旁的王闳赶紧应声,于盘龙玉匣中奉出了策牒,剔去印泥,伸开面南宣唱道:“元寿元年十二月庚子,驸马都尉、侍中董贤德泽休泰,顺天应人,特加恩擢拜大司马、卫将军。皇帝策曰:建尔于公,以为汉辅。往悉尔心,匡正庶事,允执其中。贤地胄清华,风神俊悟,立志温裕,局量宽雅,加领尚书、常给事中衔。膺兹重望,思称朕意。”
臣子们一听都面面相觑,一刚刚过了弱冠的小屁孩子,连个屎皮儿都没褪净,就把他举到天顶上,这不是毁潜社稷么?于是朝臣们咕咕呿呿分成了两派,以孔光为首的庸臣派,便伏拜席上山呼道:“陛下圣明——”
而御史言官们则以鲍宣为首,都绷着个脸子曳笏而出,“呼啦拉”跪倒一大片。鲍宣面红耳赤地直谏道:“司隶臣宣谨奏皇帝陛下:臣闻策中有‘允执其中’,乃尧位禅舜之隐词。尧帝曾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遵尧旨接过大棒,成就了王业,俟至晚年弥留之际,又将此句赠予大禹。事过千年,如今则送于嬖幸之臣,个中意味令人震惊!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也……”
皇帝见鲍宣如孟母教子般当堂训斥,不留颜面,怒火遂于心中燃起,面儿上仍皮笑肉不笑道:“卿以故事对位,以偏概全,有曲解过甚之嫌吧!”
鲍宣揖礼答辩道:“时年贤岁二十有二,禁中随侍贵位三公,又领尚书览百官奏事,极尽荣崇之能事。其父董恭走马观花历任数职,其弟擢升驸马都尉,宗亲旁支任侍中、诸曹、奉朝请者比比皆是。陛下口中所谓贤者,当为朝中羞惭之人。诸大臣卑疵而前,孅趋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利,比周宾正,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何以甄定董贤高能?”
皇帝被批得是一无是处,满脸乌青,便眯斜着眼子切齿问:“霍去病十八擢剽姚,甘罗十二为宰相,选贤举能俱大才么?没有武帝先见之明,哪有长驱六举饮马翰海封狼居山?无有铁笔史官著传,济济一堂几人信爱?莫忘了卿于而立之年窃内朝辅位,怎忝脸说人家董贤不成?”
鲍宣正欲据理力争,闪见那阴霾的睑廓深处忽然射出来两道幽光,心中的城遂轰然倒塌,疾闷下头来揖礼道:“大贤之行,遵直道以正谏君王,三谏不听则退……伏惟陛下三思后行……”奏罢忙领那一帮言官退回到班中。
皇帝回銮温室殿,有司衣褪去了他的冠冕袍带,换上了一身银丝挑花儿的素帢单衣。御侍接过递上的皂团,将他的手臂搓上一搓,又于内侍擎举的云纹漆水盂中濯了把手。擦拭过后,对侍药的董贤摇首叹道:“不得了不得了,鲍子都生就的犟驴脾气,不是杀材是甚么?偌大个庙堂都容他不下,该是动动的时候了。”
董贤将箅好的汤药喂给天家,见他咧嘴苦不堪言,急唤人端上个夔凤玉卮,漱了几漱,方啐口骂道:“也不撒泡尿水照照,三公九卿尚无二言,尔拿一鸡毛儿当令箭,不居庙堂显摆显摆,俱忘了还有这号人物……”
董贤曳巾与他拭嘴,“司隶嘴上不养人,看把我数落得下刀子样,不过也是豆腐心,比谗奸之人强得多。”
刘欣无力倚着那榻靠,微闭双目摆手道:“莫再提他,免伤了脾胃。卿也真是,还替他说话,把你卖了还帮人数钱哩!还有昭仪奉喜那事,也报了东宫,怕是椒房经受不住,鸡蛋里挑刺儿,祸起萧墙也未可知哇!”
“中宫娘娘知书达理的,什么时候挑过刺儿么?自从傅家失了势,镇日低头不语的,大家倒是多虑了。”董贤扶天子箕在榻沿儿,自已则坐在蒲团上,揽他脚踝抱入怀中,双手轻轻按摩道:“看淡世事,自繇自在。奴家昨日交代了尚寝,修了录事促成铁证,太医署内也有安置。那男伎不幸死于非命,宗正署也查无对状……”
刘欣闪见一宫蛾正跽跪毯上拨弄炉炭,尘烟四起,明火翻腾,遂长长嘘了一口气,回头见董贤被炉膛映得满面红光,就暗趣一笑得意道:“终是于大朝站稳了脚跟儿,看那帮言气得要死,气死一个算一个。今后也随朕同坐金殿,柄权立威,势头务要压过丞相。”
董贤撇眼嗔怪道:“又说那话,这不陷微臣于不义么?君臣一体莫行于外,谁还当你哑巴不成?奴家已是蒙恩厚重,怎敢与国朝丞相比尊贵?若敢则是臣下之错,乱国之源宜引咎伏罪……”
刘欣见他胸无城府,嘴角儿还鼓着婴儿肥,便手把手地说教道:“广交多徒也是自然,求索众心者,人人爱而纳之;清直过甚者,人人憎而毁之。故名多生于知谢,毁多失于众意哇……”
刘欣轻捋着他那飘逸的流苏,语气和缓流水潺潺,“孔光初为御史大夫,乃翁为御史事孔光多年。今卿擢拔大司马,与丞相携手贵位三公,若能与他交腹交心,则条条顺意万事可成。闲来无事天还尚早,可私人过府拜谒一二。以后若有丞相襄助,由是权与人主侔矣!”董贤听罢,忙施礼答谢。
丞相府邸的黄閤之处,旋起的雪堆有半人多高,溶化结冰敷在道上,发出粼粼闪闪的光泽。举目见乌云一坨坨于檐边滑过,忽有一股刺骨冷风呼啸而过,飞沙走石,于慌乱间刮落了一处檐头,吓得只露出双眸的两名禁卫忙扯开敷罩拔腿便跑。一位戴高山冠的谒者见状,无奈呵笑着摇了摇首,只身叩响了閤门的铜环。
这几日孔光也心绪不宁,因埋殡韦赏的福泽圹地临近驰道,引发了皇陵圹地的规制纷争。皇帝特下策牒一筒,要丞相代天巡狩辕陵。这时有随侍递进了一块象牙的名刺,言说大司马董贤欲私过相府,因临时起意,时间太赶,府内顿时慌作了一片。
皇帝意欲尊幸董贤,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先张其家族各种裙贵,又为他于西宫北阙营造一宫室,令其煌煌“允执其中”。欲禅大位,必显其贵,朝局突变,险象环生。周旋于其间犹过街的老鼠,不知何处为西东。
孔光在阁间蹀踱了几步,猛然折身在架几案上抽出了一筒古籍《史记》,拆开来看,见太史公于开篇自序中言明,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心中长长嘘了口气,兀自闭目摇首道:“天意如是,我又奈何。”遂将《史记》丢上架案,着长史差人铲冰敷道,大张旗鼓喜迎贵宾。
这等新贵初来拜府,孔光着实忙张了一番,刚迈出二门前去迎讶,忽觉这常服太过草率,又慌不溜急转回了黄閤,髭胡一翘就尖叫道:“马立马立速备大冠……”说罢就亲启衣笥去翻。
有媵妾急取来一袭新玄丝深衣,与婢女搭手披挂齐整;司衣跪地整束紫绶,随将一虎头印囊吊挂鞶边;有司直奉一顶三梁的大冠套他髻头,又掂起脚尖儿系上帽頍……待扶正冠身曳曳袍摆,又对着铜鉴端详了一番,直至无一褶皱之处,方攒攒阔袖夺门而走……
他一路小跑儿出了相府,于上马台前喘着粗气笼起手,仔细瞧望那西宫东阙司马门。时有冷风倒灌而出,不由得缩头缩颈打了个寒战……
有户曹忙将一袭鸟羽织就的鹤氅灰裘披挂了上去,却被他迅疾扒拉下来,且蔑斜着眼子啰嗦道:“求木之长,必固其根;欲流致远,必浚其源。心存敬畏,至诚至怜,方能三省吾身呢……”说罢束手形同木偶,于寒风中颤颤哀号着,静侯新贵大驾光临……
蛋黄般的日头于薄云中穿走,随行的风圈,眨眼间将薄云摧折得体无完肤,层层风圈曜曜闪耀着七彩的光环。而光环之下飓风骤起,只刮得东阙那几棵老榆树身东倒西歪,周遭的行人急仓惶逃命,大好苍天混沌一片。
孔光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收拢袖头左右顾盼,忽见那滚滚尘幕里斜刺杀出来一驾驷马安车。拨眼细观,钿车宝马,朱轮华毂,忙躬身揖礼退至中门。户曹前引安车过府,四马铁蹄便踏阶而上;孔光令人大开中门,又躬身揖礼退至黄閤,安车过中门赴黄閤而来;孔光又令人敞开閤门,躬身退至暖阁闼前;钿车宝马一跃而上,见他躬身揖礼处,便是丞相燕居听声之地了。
董贤痛哭流涕地下了安车,疾奔到孔光跟前深揖道:“贤何德何能,竟蒙丞相如此高义,实实愧泪无地哇……”
孔光扶他揖请入内,至案前又蹲下身段与他解履,董贤哭怆,“使不得使不得……”孔光拦手呵笑道:“大司马以年少大贤居位,乃万民祈愿国朝福祉。老朽不才忝居相位,愿与董公牵马坠蹬,结草衔环!”董贤曳袂拭泪道:“丞相待我,恩同再造——我一宵小报时童子,胆小如鼠,无德无才,然被君侯惊为天人,实愧天怍人哪……”
今日丞相待客之姿,早被府内传为奇谈。但凡在府中捱过两年三年的丫鬟或府兵,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身居宰辅职位的风险。一黄毛丫头见贵客竟是位翩翩美男,就托腮浮想联翩道:“怪不得皇帝如此信爱,公子竟是如此甜美!若能过府做个婢子,便是日日凌辱于我,奴家也是绝无怨言……”说罢羞赫地低下了头。
几府卫听得是捧腹大笑,一旁的嬷嬷气得跳起,白眼儿一翻怒指道:“没羞没臊的贱胚子,真想撕岔那两片子,女流但凡矜持一点儿,也不致吐出象牙来!”
小丫鬟气嘟嘟地别过脸去,身旁一府卫忙献殷勤:“小娘话糙理不糙,谁还没个小心思不是?只是这樱桃小嘴儿不把风,一秃噜就吐出象牙来。没听人说么?心放远点儿,眼放近点儿,咱糊涂麻缠过一家儿得了。”
“我都不想搭理你们。”另一府卫见她要走,忙起身拍了拍臀上的灰尘,“这几年丞相换了五茬儿,不死即伤的,眼儿活一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可这丫头也太活了,连孩子名姓都想好了不是……”丫鬟一听哈哈大笑,气得那嬷嬷咬牙崩出几个字来:“笑不露齿——”疾褪了右履一破鞋砸去,丫头见状拔腿就窜。
皇帝得知孔光事董贤三迎三出,接送恭谨,不由眉开眼笑道:“丞相眼儿明,悟出了官道,圣卿能得孔府襄助,于后储贰也有了底气。其长兄孔福原供职南和,现归鲁国受褒成君位,今子夏争气,宜报东宫讨个封赏,便袭殷绍嘉侯罢!其旁支宗嗣都摸查一下……”
董贤见天家心气正旺,便绵绵一笑试问道:“是否要挨个儿行一恩典?”刘欣抚髭轻笑道:“叫那些佞臣都学着点儿,一上朝堂就乌渣渣的,镇日拨那一根筋。”说罢宣尚书令史缮奉旨进殿。
史缮一进温室殿,刘欣便问光禄勋与西少府处可有闲职,史缮如实回禀道:“宫内已是人满为患,侍郎、谏大夫多有超员,倒是期门仆射刚刚致仕。”
刘欣扬袂宏声道:“朝庭向背,赏罚分明。朕有诏——”史缮闻听“扑通”跪地。“擢孔圣十五代孙孔房为谏大夫,袭关内侯,可风闻奏事;十四代孙放迁常侍,朝王伴驾;门婿甄邯去斄令,迁光禄勋门下期门仆射……”史缮称喏,录注完毕,便倒退八步退出了殿去。
朔风带哨儿整刮了三日,把一方京城搅了个天翻地覆,至黄昏风止,宫庭市井都狼籍不堪,金阙琼宇灰头土脸。如此凉凉俟了两日,终是有几片雪花晃晃悠悠飘落了下来……
小雪落地是黑雨。宫内宫外都水喳喳的洇湿了一地,水泡大的还能照出影子来。次日一早又凝出些薄薄的冰渣,稍不留心摔上一跤,任谁也得磕出个牛卵大的青包来。除却廊下站岗的禁卫,昔日金鼓喧阗的名利场上早已人迹罕至,而于灰庐舍间或浣衣局里,却又是另外一番喧嚣景象……
宫婢们一挨到茶余饭后,就三五成群地围炉趺坐,无非闲嗑些旮旯缝道那风流韵事。言说谁谁给某个郎官塞手帕了,怎不把你月例衬子递了去,一脸的醋意;又说某某善蹀踱于宣室周遭,学前朝曹宫人转角遇上爱偷怀龙种一步青云……不屑之余,话题最终落在了天家、董贤与二椒的身上。
这二人俱是年少风华,宫中拥趸自然不少。有宫婢恶心别人的同时,也言讲曾与董贤不期而遇,那阔袂与身材的黄金比例,龙涎之香,绛唇冷姿,擦身过时猝然倾倒,伊纤指轻揽柳腰入怀,你说我一贞节烈女,摧辱名节可如何是好哇?
摧了没有,摧了没有?余人于是艳羡不已,一个个穷追猛打地诘问不休,又是君上的唇吻是否软糯,抵于怀中是否窒息,是否塞趁物私定终身?末了又问中单的质地与薰香的来料,再到巾帻及袍摆是织锦还是刺绣,方头履是否为银丝云头……
那婢女也怕谎言扯破,就胡言乱语搪塞了一阵,话锋一转,扯到了昭仪的肚子上。说也仙奇,宫内怕有二十余年无有皇嗣之喜了。可不是么,风闻天家不近女色!不要脸,啥都敢说,椒风不还怀上了么?怀上不假,是龙蛋、鹌鹑、王八蛋?看你那嘴吧,吃屎了样。你才吃屎,东西两宫都讳莫如深,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是玄乎,就越有了一丝嚼头儿……
舌根之语终是歪歪扭扭传到了东宫,可太皇太后不管这些,苍天不负,皇嗣有继,还镇日盘腿合不拢嘴。有日差太卜寻吉日吉时,又叮嘱太常、宗正以今冬椒风有妊嗣之喜,奏请皇帝行贺庆嘉礼……
天子早朝得太常、宗正联名奏请,便钦定于腊月初六始,诏令群臣沐浴净身,致斋三日。隔天又命太史省牲,太祝刻祝版,预赴明光宫告庙天地行祭祀大典。
至腊月初九黄道吉日,三阳始布,四序初开,皇帝便携同傅皇后、董昭仪等媵妾命妇及上百的朝官,车马填门到明光宫大次。君臣命妇都换了冕服,天家上裳十二章纹,头戴冕冠缀一十二旒白玉珠,脚蹬赤舄,由皇后、昭仪左右搀扶,亲自登坛祭祀了一番。待摆驾太庙告祭之时,未及享殿,便被皇后折身拦堵于神桥之下。
时数九寒天,流云诡谲,残雪寥寥,殿檐下成串的冰锥若鬼齿一般森森罩顶。神桥外,各色旌旗烈烈招展,受胙的香花馔牲前后铺陈有半里之遥;太庙内已是烛火通明,神道两旁早就张燃起七七四十九盏阴阳石灯。
皇帝的脸色已躁到愠红,勾头见文武百官都垂首躬身在官道之上,便绵绵将椒风拨于一边,上前拉住了皇后的小手,又呵又暖地亲昵道:“卿卿哇,有话便说,来都来了,好商好量的。实冻腊月都晾在这里,莫叫些老臣冻坏了身子!”
皇后冷冷怔视着夫君,泪水顺两颊悄然滑落。刘欣心疼就团袖去拭,哪料皇后疾身避过,且凉凉斜蔑了昭仪一眼,嘶哑着玉音质询道:“妾有三问,大家可否与我对状?”
刘欣赶忙去摸她额头,却被皇后扬袂隔开。“莫非梓童烧坏了脑子?众目睽睽都看着呢,有何龃语回銮再说!”又去上前扯她衣袖,皇后便甩手追问道:“倒是说呀,可否对状?”但见她悲愤溅泪道:“自从嫁于你们皇家,可有一日痛快过?说到痿瘫我无有二言,如今昭仪怀胎四月,谁人种,何人嗣,是欺我母家无人不成?”说罢抚额悲恸几绝,长御、御待忙上前扶稳。
昭仪、百官们闻听此言都瑟瑟发抖,个个忙不迭地垂揖于地。各路风闻在官场闾里早揣度日久,宫闱秘事向来如此,也无人敢去弄个明白。今儿个由皇后亲口抛出,场面骤而噤若寒蝉,各种的尴尬,不知最终祸及哪家。
刘欣听了一时语塞,憋屈之至无发泄处,便将余光扫向了昭仪。董昭仪忽见他有反水之意,直吓得大腊月里冷汗直流,睃见这周遭也无人能扛,索性扑打下纯缥的蚕服,折身笑对公卿道:“想听哪个?我承认便是,今儿就明说,我腹中胎儿——非刘家血脉!”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直吓得董贤抚地大哭。百官们嗫嚅着捋直了身子,交头接耳者有之,戟指怒目者有之,毒口谩骂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
“贱人找死……”刘欣气得急头白脸,更有鲍宣窜至桥前,发指眦裂地捣骂道:“比临椒房,窥伺天下,实粪土不上墙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不料昭仪梨花带雨,步步逼近鲍宣跟前,盯着他眼珠儿嗔怪道:“你口口声声忠直贤达,竟敢于百官面前辱我名节,你忠直何在,贤达何存?离地三尺有神明,上有天子对状,下有尚寝录事,辱我事小,尔叫我大汉颜面何存?”
鲍宣如坠云里雾里,直吓得抹额连连后退。皇后攒袖游荡过来,莺声燕语地招呼道:“妹妹好生健忘呢,适才可是放了话的?”
昭仪听皇后话里带刺,拧目甩袖就别过脸去,哭哭啼啼地将香艳的假髻披敷上了皇帝肩头,且捶胸顿足娇嗤道:“那晚大家晏睡后,妾身梦遇赤蛟龙,它紧紧伏于妾身上,阵阵剧痛犹撕心……醒来后说与夫君听,后便有了妊子身……”
刘欣颔首轻拍她柳腰,呵笑道:“什么赤蛟龙,那是赤帝子。”一旁的皇后摇首哑笑,“司隶品品,又搬出了赤帝?”鲍宣退后躬揖道:“这番说辞,臣自是不信。”
孔光一听晃荡过来,与皇帝皇后均揖上一礼,方摇头晃脑儿地尖声道:“老臣也是惴度一二,一家之言,权听个故事。昔日老祖昭灵后,常常小憩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云罩雾笼,太公过而往视,则见一蛟龙盘身其上,后而有孕,遂产高祖……”
皇后懒得看那谗媚之相,袖袂一摆,便一溜风地上了凤辇。留下皇帝只摊手尬笑,“丞相一言振聋发聩,自古承天之祐者,自无百害不利也,盖天者万物之宗,万灵之源,多施仁政,多行孝善,则我大汉天伦有序,家国安乐哉!”话音未落群臣称贺,恭祝国朝江山永固,绵绵瓜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