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珠胎暗结

　　古筝弦断，雪压寒梅花枝颤。闭门祈愿，伊人心心念。玉兰探春，掩袂遮红颜。麋鹿乱，斜牖顾盼，雪洒泪满面……

班婕妤曳帕拭泪蹀出了享殿，见风雪交加漫上了廊台，不由得酸了鼻头红了眼帘。凉凉延陵就矗在眼前，夫君的身影依稀可辨，阴阳阻隔，两相茫然，坐等这玉骨冰姿被流年的风霜一点点蚀尽……以怨艾为墨、以纤指为笔，轻轻素描夫君的笼廓，哀哀慽慽，雪泪不干。望长安，遥想那心形香囊所系之人是否酷寒？是否亦立于这皑皑雪川，遥望北原？

而于长乐宫太园的冬植棚前，王莽闭目祈祷上苍，愿天地有爱，风雪有眼，将皑皑雪原暖暖滋润在伊人心田。然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将心形香囊抵于鼻端，轻嗅她那珠泪之息，香中有苦，苦中带甘……两行热泪，终是沿颊顺流而下，洇湿了心迹……

有钧天广乐随风传来，王莽不由轻声和吟：“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冷冷。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系纨素生……”

泪痕过处，刺骨冰寒。放眼望去，长乐宫苑银装素裹，长秋殿前的绛雪轩内，犹见班姬扣唇轻启，舞随筝飘，若潺潺流水，若走马摇铃，也遮掩不住，孤雁飞过时那声声唳鸣，哀婉断肠。

小雪轻吹，万念俱灰。尘世的一切悲欢、喧嚣与纷扰都终将褪去，映入眼帘的，只有心中毫无纤尘的流云方国。于是，一度纷扰、郁闷与浮躁的心境亦渐渐平复如初，无断筝，无残桓，只有轩前的海棠形销骨立，有廊道枯藤于风中颤抖，一台一阶的桑石磴道，一层层，储满了故事的落拓与苍桑。

王莽拂了拂肩上的落雪，正欲折回暖棚里去，忽听似有召唤之声时续时断飘入耳中，回首搭棚仔细瞭望，见南门驶来了几驾路軨小车，渐渐地，如墨点一般晕染开来。待于阙前停滞一二，有三人着便袍踏雪沉履，正“咯吱咯吱”艰难地跋来……

待人面眼鼻逐渐清晰，王莽赶紧拍了拍短袄上积攒的灰尘与落雪，哈笑一声迎上前去。三人见王莽身着一副农人打扮，灰麻短袍套了个烂袄，没有腰带，就将麻绳儿揽着挽个疙瘩。端详了一阵，都笼手浅笑：“这身儿装备，能混进宫来？”

“粗俗——”王莽躬身往里一请，“老夫勤快，凭本事吃饭。俺做的活计，怕你这品秩也无缘消受罢！”几人嘿笑着进了暖棚，一仰一撇一愣怔，内里竟是温煦如春。“这是烧着地龙哇！”几人见这一畦畦的鲜韭舒叶，黄瓜吐脆，蕈菇尤显圆润雪白，不由面面相觑了一番，一个个翘起了大拇指。

王莽少不得一番解说，直到口干舌燥喉咙生烟，便寻一干地儿盘膝一坐，挤着只眼睛招呼道：“来来来，就地搓绳儿，都围这破桌麻利坐喽！再多也是对牛谈琴，不如来个实在的，吃吃鲜炒，喝个贡藏，也不枉大老远里看我一回。”

三人围着个破案板子兜了几圈，末了也都迁就着坐下，有瓦砾、坷垃硌得生疼，就堑起屁股拨拉拨拉。时有太园丞奉上了一具龙流金盉，挹上宫廷陈年兰香温酒酿，又陆续上了佳肴云杨豚韭卵、鲜菇雁羹及豹胎漂瓜各一盘。这香气一扑，满园流鲜，都两眼锃绿幽幽发光。

甄丰早已垂涎欲滴，便将小卮搭指一弹，提起箸筷呵笑道：“菜狼菜虎菜豹子们，您不吃俺可先吃了哈！俺好对付，老熟醉，要不撂倒了还搁哪吃菜？”哪知筷子一出头儿，就被挹勺给摁住了，刘歆眯眼儿调笑道：“那不成，不比划比划就开叨，你是人头还是树根？”

甄丰用筷头儿拨拉着挹勺，眉头一挑自嘲道：“俺指头粗，不灵活。这酒菜也太奢侈了，四九天还能吃上韭卵漂瓜。明公哇，能否给俺打个地铺？不走了，迈不动步了。”王莽扬眉呵笑道：“迈不动道儿那也成，先去驰道铲雪去……”说罢几人开怀大笑。

三巡温酒“咕咚咚”下肚，都面色一白现了原形。刘歆遍尝了诸个菜系，就噎脖抹嘴僵笑道：“长乐宫阔大，倒适合狩猎，狩猎不成，人头落地……”王莽调笑：“喝成这样，还卖人头？”“说句正经，讨借个场地，龠、合、升、斗、斛已完成定律，车马圆毂还有待提高。这东西场地越大，圆毂比值就越精道。以圆心定桩划大圈儿，半径长了，则可精确至微丝哪！”

王莽抚髭呵笑道：“子骏兄长我五岁，却是世间少有的大才。昔日远谪五原，弃安定都尉归京，以避先秦古籍之失，辩章学术，考镜源流，猝成《七略》绝世名篇。后弃《周髀算经》之圆径一而周三，自攻律嘉量斛，以图精雕至微，巨君可是佩服得很哪！”

左冯翊甄丰见二人谈吐文采技法，听得是晕晕乎乎毫无章法，就抖了抖颧骨一处疙瘩疤，轻捻腮边几根黄毛，道：“明公技法更是精道，昔日研金标卡尺神工天巧，今又创不时之食四季留鲜。刘皇叔则有录事之好，所谓冬月丙寅，我等三人于长乐宫长秋太官园，啖尝鲜韭、漂瓜、鲜菇等不时之食，清鲜爽口，可录入《西京杂记》了！”

王莽阖目扬手道：“你等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比我这乡野俗夫，忝窝宫中张棚植菜，镇日都跟马粪为伍坷垃做伴，不消说高攀也够惭颜了。”王莽侧身抚一瓜苔儿，苦笑道：“种菜也是一兜儿工夫。晚秋移根栽到畦里，以熟马粪去层层喂盖，再张一麻棚，昼夜不停熏上底火，两月温养，方显功成！”

三人早已酒足饭饱，扬眉颔首权作回应。刘歆起身捻须道：“小酌君幸酒，雪月敬贤侯。子骏不才，献诗一首！”太园丞见他来了诗兴，赶紧去铺排笔简水墨。刘歆背手吟唱道：“阙檐麻帐三二家，棚外冰雕棚内瓜。方州难寻一寸绿，太官小炒嫩韭花。”众人一听都击节称妙。

甄丰的胞弟名曰甄邯，言语不多却颇得人缘，澄澈的明眸能映出人影，宝蓝的纶巾飘逸随风，腰间再悬一羊脂玉佩，如青竹傲立天地间。

甄邯今日算开了眼界，不由击节称赞道：“昔有名师司马相如，今有扬雄、明公、刘皇叔。皇叔不愧文墨泰斗，即兴一首，永冠古今。今蒙家兄代为引见，方遇我大贤与经学高人，子心不才，愿与公等牵马坠镫，一朝相随，万却不负！”说罢揖礼破木案前。

王莽还礼摇手不语，仅执挹勺挨个酌满，又杯杯亲送到客人案前。“酒满茶半，乃待客之道……你长兄甄丰而立之年，便拔擢三辅左冯翊，辖十三城泛二十四县。小郎也算是春风得意，迁斄令，攀为相府乘龙快婿，骐骥才郎，不可限量哇！”

此时那麻帘挑开一角，雪光如釉和风袭入，又“扑哒”一声合缝如初，原碧宛若蛇魅一般飘到了跟前。王莽倾前问她来意，原碧凑耳嘀咕道：“适才殿内递进了讣告，言讲大司马于夜半薨殁……”

王莽仰后大吃一惊，手中的酒卮“当啷”落地。刘歆却鼓囔着腮帮细细嚼道：“八十的人了，也算是喜丧。”“我可听说，是桩非丧——”甄丰故作神秘道：“据西宫内传，韦赏执意复言立嗣，批逆龙鳞惹怒了天家，遂差尚书谒者去申饬君侯。韦老将军怕殃及家人，便自行了断于茅圊之内……深陷两宫涡流之中，你想拔腿也不易哇！”

王莽闻听如坐针毡，见原碧垂手丧气地偎在跟前，就侧过身去追问道：“老人家于后……可有说辞？”原碧扭捏着腰支嘟囔道：“还能说啥，就抹泪呗！家主不在，就召了少府、大长秋他们去了前殿，又差谒者通传西宫……”

甄丰一看事头不小，就端起小卮闷上一口，麻利道：“诸事繁冗，不敢多扰，咱长话短说。适才见原碧倒念起一人，皇叔舍下女公子名曰刘愔，书技古经无一不精。眼下到了适配年龄，恰闻明台四公子正值舞勺，尚无媒约，两家作合，当门对户，公看如是若何哈？”

王莽一脸愧怍道：“多谢公等不吝抬爱！女公子出身皇亲贵胄，自小履正修文，名侔樊虞，不说嫁于王公第，怎能下嫁给草民瓦漏，与犬子类聚？”

刘歆捋须呵笑道：“姜尚渭水钓鱼，苏武北海牧羊，贤德公隐身于这太园之中，心通九霄，凤舞九天！今日来此，实是为圆毂算经来谋个场地，不想附有这番说辞。如是也好，公不嫌弃，我无有二言！”王莽赶忙拱手称喏，几人联手哈哈大笑起来……

王莽于太园揖别友人，就心急火燎赶去了前殿，入内见西宫少府孙云、东宫少府猛、太常卿杜业及尚书令尚缮等一干内臣济济一堂，遂陪着小心靠着个殿柱点头寒暄。

有谒者引他扶坐东首，王莽看自己衣衫褴褛的，就满脸羞臊着一再谦让，长御下来一再揖请，又加上众僚诚心劝慰，方战战兢兢跽坐下来。屁股未稳，又见大长秋将一筒草简敷上案头。太皇太后曳袖哭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惟愿君侯入土为安，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案上有两宫合议草诏，若有不妥，再发尚书誊改不迟！”

王莽称喏，就铺开细览，待掩卷埋首沉思后，便揖于席地回禀道：“代诏臣莽谨奏太皇太后：循三公故事，大司马薨殁皆赐东园棺器三重，逾十万钱。今善后册上仅赐薄棺一副，钱一万，与祖上规制相差甚远。宫中已有蜚语流出，说君侯乃是薨于钧命，这与善后拟策亦然，流言坐实，声名自谮。臣莽此番斗胆敢言，为我汉庭守慎正名，宜赐棺器为三重，钱十万，以彰表天家施恩德、行仁政、遵孝道、重大义而名垂后世也。”王莽谏罢，内朝臣子都揖礼附议。

太后听了掩袂长叹，“无论如何，也要给君侯一个体面。韦老一生尽忠竭力，从无懈怠，末了再遭众口交詈、非议诋欺？尚缮且去誊改拟策，太常赴东园置秘器诸物，一俟齐备，着王莽率内官代为吊祭，排排场场去送公一程……”

昼漏未尽十刻许，东宫西门突豁然洞开，先有钟鼓轰然奏响，随之冲出来几十匹战马，有金甲武士扬鞭警跸，安门人流如水归渠。吊祭的车马逶迤而出，前队有羽林重骑引驾十二重，后有黄门鼓吹泛百二十人，随之金打扇、银打扇、金斧钺、银镏锤、日月旗、镶龙旗及各色豹尾幡幢森森……金镶玉坠的驾六玉辂稳稳走上，余后铁蹄踏砸浮冰，闪见一路冰凌飞溅……

玉辂内上奉两宫吊诔与天子策牒，外右王莽手握黄绢，外左太仆驭马扬缰，内臣陪驾，郎卫环护，东园秘器紧随其后，马蹄哐哐声势震天。前后绵延数里之遥，皇家威仪可见一斑。

吊祭车队在大司马府前停驻下来。但见府门三重洞开，招魂幡飘，箱布铺地，府道两旁的孝素灯笼鬼火曜曜。两行的看客见天家临吊，一个个都伏拜地上，大气都不敢呼出一声。

府内得报天子驾到，鼓乐一响，炮仗通天，孝子贤孙们遂披麻戴孝鱼贯而出，边哭边摇山顿踊趋出了府门。有执事前引到玉辂驾前，仰脖一吼，跪倒一片，都哀恸几绝地哭怆在了冰冻地面。

王莽由中太仆攒着小心搀下了玉辂，见那下马台前白华华一片，不由得愁容满面褶皱涔涔。中谒者趋前高声喝道：“上有钧命，孝子韦彪驾前听宣！”中谒者话音还未落地，便见一浓髭络腮的重孝男子匍匐拜前……

王莽伸开策书宣：“元寿元年冬月乙丑，大司马、车骑大将军韦赏薨，天地悲怆，举国同哀。皇帝泣曰：关内侯赏，起自定陶，潜心侍主，矫矫忠良，孜孜奉国，知无不为。盖人禀阳刚之气，折冲千里，度长虑远，收功于必成。朕心痛惜，无以为报，特赐东园朱底彩棺、黑漆樟棺、黑底彩棺各一重；钱十万，衣衾九重，殓器九重；宜陪享平陵。朕以素服避正殿，凭吊三日……”

策牒宣罢，韦彪忙带领家眷百口伏身再拜，大礼过后承旨谢恩。有执事引王莽一班趋进了中堂，见黑幡轻飘，白幔绕梁，灵帛袅袅，酒气氤氲，遂居中站位，内朝诸官尽随其后。

有太祝面西跪灵榻前，奉吊诔潸潸哀泣道：“大汉皇帝暨太皇太后临吊韦赏诔：惟赏辅朕，自襁褓始，距今已余廿五年。韦公随朕起自定陶，少承家学，明于诗礼，太傅任上佐政、教化泛十数年，三世三公之名相韦贤谪孙是也。入京明光宫视事九年，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孜孜不息，以耄耋之年薨殁任上，七日君侯，奄然而息，呜呼哀哉……”

吊诔宣罢，满堂呜咽。随后由太常面南承典仪，王莽主祭。先有两内侍抬进了一箱香蜡酒果，王莽敬取上香以飨；二箱又取出百味旨金盉，倒入几承盘高足漆杯内，和泪倒地以飨奠嚼；三箱抬入了美羮佳肴，王莽祭出脯腊五笥，鹿、胃、羊、兔及牛脯各一；四箱奉上炙烤八品，各色的烤肉，香气顿时氤氲满屋；五箱敬上献羹五鼎，有大羹白羮中羹逢羹苦羮五种，鼎分五色淡雅醇正；第六箱倒是抬得吃力，启开一看金光灿灿，遂一盘一盘献上大案……

随后又行三献爵，爵爵漓于馔案前。俟到礼毕，声乐骤起，王莽率内朝臣子们齐齐伏拜，又起，又拜四连叩，方礼成退位。随后一一安抚家眷，韦彪与夫人遂叩首答谢。

待王莽一班退出了府门，欲上玉辂折返回宫，忽觉袍摆被拽动了一下，回头见韦彪已叩拜于足前，哀恸几绝泣不成声。王莽赶忙亲手搀扶，却听韦彪嘶哀道：“明公救我——”诉罢似公鸡啄食一般以头顿地，直砸得两目飘忽，额头乌青。

王莽急急环顾四周，见人群攒动，众目睽睽，忙蹲下身去小声宽慰：“斯人已逝，生当奋蹄。祖公薨殁，乃翁早逝，原本巡旧以子为后，君侯无子当除国矣……”

韦彪急急哭拜道：“国不国的，无敢奢望，可我那一家老小性命，恐难走出京师矣……”王莽听了沾泪道：“国可不弃，命也存着。韦家亡子而有孙，若子同产子，可得以为嗣。过几日你可丁忧去国，连家带口得期门照应，自可避开这蜂虿之祸。”

韦彪听闻侯国可保，且可保全家小性命，不由举目向天一揖，又重重磕砸在了王莽足前……

美好风日，乍暖还寒。在西宫椒风殿的东暖阁内，五层的金博山铜炉燃得正旺，热气催动那帷幔轻飘，玉璜玉璋叮当作响。屏风前置的翠羽扇旁，董昭仪趺没于绿熊席中，与一只幼龄的猫熊正嬉戏打闹。小猫熊不甘被人牢牢摁倒，遂瞪起它那小弹珠儿，笨拙地死劲翻动着身子，四脚朝天裸露着肚皮……

忽有风铃一连串鸣响，昭仪推开了躺卧的小熊，轻抬凤眼娇声道：“是杏姑么？”侍吏女揭帘姗姗而进，俯于席前嘤声道：“禀娘娘，附马都尉与户将甄寻谒省闼求见！”

昭仪娘娘不听则已，一听这二位冤家竟搭伙临门，直吓得是股骨乱颤、花容失色。她急急跳出没膝的熊毯，躲逃到后寝留言道：“且去回他，就说本宫业已就寝，有事明后再议吧！”侍吏称喏正要退去，又被昭仪兜头叫回，“也是不妥，镇日心惊肉跳的，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召进来吧！”

董贤闻听黄门宣进，就喝令甄寻于省闼跪着，一人抬腿进了椒风。待走廊穿殿进了暖阁，见妹妹正趺卧于绿熊席中，便去上前施礼问安。昭仪两眸瞪得溜圆，“兄长此来可有要事？”

董贤不屑看那眼神，就背过手去仰视横梁那块罨面的穹顶，道：“宣室今得太医院奏报，娘娘少阴少阳有脉冲之象。外踝前廉脉象轻微，然少阴脉动频频者，怕是身怀六甲了……”

昭仪忽而忆起昨日，自母家回銮只四里之遥，到了椒风却患了风寒。侍医悬丝诊了脉象，便问月内可来过月例，被她一通臭骂给轰了出去。镇这却说身怀六甲，不是打击报复要人命么？

一句话吓得昭仪小脚儿跳起，又搭脚踢翻了那缠斗的猫熊，捂脸嘤嘤哭泣道：“不就是串门儿受了凉么，怎就牵出个妊子来？”董贤听了嗤鼻一笑，“若要觉得悬诊有误，为兄再换个太医来。”昭仪急急曳他袍袂，啜泣道：“您还怕丑事闹得不大，务要逼妹妹寻了短见方才尽兴？”

董贤悉知她那脾性，逼急了真敢去自戕。怜见妹妹泪光闪闪，只得仰首闭目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哇……”昭仪听了心中瓦凉，便膝行几步哭求道：“兄长救我！陛下与我无床第之私，怀有身孕岂不荒唐？我死不怕，倒是连累了父母宗亲，这可如何是好哇兄长，要不寻药堕胎吧？”

“晚了，太晚啰！”董贤怜视着小妹眼睛，兀自闭目摇首道：“太医院已上报了宗正署，若无差池，明日便有乳医进来。”“那可咋办，坐以待毙？”昭仪牙关已不听使唤，“咵咵哒哒”磕得山响。董贤看不得妹妹惊吓，忙拂袖拉她起身道：“若与甄寻能断干净，回旋余地——还是有的，不知娘娘可持否？”

“可持可持，兄长快讲！”董贤见她心急如焚，便附她耳边嘀咕了几语，末了昭仪迟疑道：“赤龙上身……循例高帝母？”“莫问来路，你照搬便是。”董贤摇首折身欲走，又勾头交代：“就此说定，莫复生枝节，若是再有半点儿差池，董甄两家都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哇！甄寻已平调至敬武府中，你就安心养胎吧！”说完提腿出了厢阁。

昭仪伸臂招他无望，就伏在槛前哭吟道：“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人生靡靡而无穷，抚柱楣以从容，览曲台之央央，莫如以死挽结，复生人伦……”唱罢哭晕在了殿槛边上。

甄寻谒在后宫禁闼那儿，两腿麻得像灌铅，脸鼻儿冻成了紫茄子，见董贤拂袖出得闼来，紧咳嗽两声起身揖礼，却见人家理都不理，就大步流星地阔步而去，赶忙束手弓着腰身，脸子一捋急碎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