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和窠爵贵
书名:王莽撵刘秀 分类:历史 作者:醒了就微笑 更新时间:2025-02-25 17:28:40
银杏柱,香木梁,文齐屏风,金壁锁青窗。一帘幽梦与君共,岁月缱绻,葳蕤亦生香。杂宝案,七宝床,鸿羽绡帐,珠玑缠玉璋。木槿昔年与君绝,韶华未央,落笔也成殇……
于宣室殿后寝隔间以里,有两名宫婢身着描银云纹纱长裙,团绣的裙摆长曳在地,正屈身跪坐在十五连枝宫灯前,小心吹息那杈上的烛芯。
董贤早早洗漱完毕,就趋到司药廊前置釜煎药。司药女官蹲坐一旁,不住觍脸叮咛着:“凡煮汤,欲微火,令小沸,略二十两药用水一斗,可煮取四升……”
董贤曳袖揩了把灰汗,调笑道:“以此为准,然则利汤欲生,少水而多取;补汤欲熟,多水而少取。”司药听了“噗哧”一笑,小手轻拍董贤道:“好生讨厌。既已熟稔,还留你作甚?陛下估摸业已出寝,公子且去,我一人足矣!”
董贤施礼进了寝间,见御侍、司衣一众宫人正与陛下洗漱更衣,便嘱托尚食女去庖间备些菽乳早羹,又揖礼御前轻声道:“今儿是东朝谒请之日,皇后、皇太后、敬武公主、各媵妾命妇与在京诸王已诣长信,大家还是早做准备,莫误了时辰。”
皇帝懒懒应了一声,观窗前微微泛起了红晕,便由御侍扶出寝阁,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丹墀前有寒霜送凉,落叶知秋,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哀哀吟了一句:“秋杀百果凋,霜叶竞枯焦。灰雁踽踽行,山重冷月抛……”
御侍见天家又语出不经,恐外头受凉吃罪不起,就连哄带骗回了暖阁。董贤接了司房的药汤挹勺先尝,俟轻吹稍凉,便将长帕敷陛下胸前,执勺滑入他的口中……黄汤入口苦不堪言,遂挤眉漱口入了盂盆,咂舌间见黄门令缩着膀子趋进槛来,上来附耳跟嘀咕了几语,就阖目束手退出了暖阁。
尚食着司膳将菽羹递进,刘欣的脸子已拉耷下来。董贤忙挹了些菽羹拨到皿中,又满勺送到了皇帝唇边。“您看这菽羹白里透黄,滑嫩爽口无豆腥味儿,多食一些好润润肠道。酱香生津,也调调味口……”
“要吃你吃!”皇帝“呼”声别过脸去,伸臂将金皿碰翻在地,吓得那汤官、导官、食监丞们赶紧下跪,都浑身骇瑟筛起糠来。稍顷皇帝白睛一翻道:“东宫私命三公、宗正谒请东朝,非长信故事。丞相司直递进话来,今儿个宴外臣议嗣,是欺我绝嗣无后么?”
董贤生性本就胆小,一听这话便惶恐起来,呆立一旁束手无策。刘欣仰脸冷笑道:“这是看我恶疾缠身,飨国难永,好寻个下家儿等咽气吧……”董贤忙劝:“又说那话,听风是雨的。大家正值克壮之年,怎会有那继嗣一说?”
刘欣摇首轻叹道:“也不惧她改弦继嗣,倒是忧心尧禅舜词。若司隶有心谒上东朝,朕躬事小,怕委屈了卿呀——”随后轻拍了下他的瘦肩,阖目哑叹一声道:“先避避风头,躲椒风那个密道里,看看能翻多大浪……”说罢起身着王闳前引,坐便辇直上悬廊复道,凶赳赳赴东宫去了。
俟驾落东宫长信殿,刘欣见东西两厢都加强了戒备,有左卫、右卫行肃揖之礼,就龙袖一甩趋进殿来。亲臣命妇一见天光都折节跪拜,刘欣眦角儿甩都不甩,便直至陛前欲行大礼。却听上头摆手乐呵:“罢了罢了,过来坐吧!”
大长秋捏摆翩翩而下,又亲扶皇帝登阶道:“适才太后尚在念叨,说眼皮儿眼圈儿都到了,就差陛下这眼珠儿了。大伙一听都恼火,镇这儿还在抠究呢……”
刘欣与祖母蹭身坐下,云淡风轻地趣笑道:“祖祖的眼珠儿,这不来了?”太后抿嘴笑弯了腰,“适才他们还暴吵,说有了眼珠儿,要眼圈儿何用?我说离了眼圈子,不成吊睛妖怪啰?”说罢上下都笑作了一团。
刘欣点头盈笑道:“祖祖高兴,比什么都好。”“可不是么,这一大家子,多全备!”太后笑着噙泪道:“只这身子杳不见轻,祖祖宿宿睡不着,病在儿身,痛在祖心哪!回头张榜寻寻名医,要能痊可,老妪赐他一座金山……”
“祖祖——”刘欣摇手自嘲道:“好话不能当钱使,死马全当活马医了,还祭了神农祭神明,许是孽孙遭了天谴,白披张人皮,命该如此吧!”
“这话说得,朕不爱听!”东朝蓦地别过脸,“这便是和儿你的孝道,一说就是摆挣嘴,上辈子欠你几多钱唷,还故意气我?这阵子身骨儿不如前了,说句体己话,指不定今儿黑脱了履头,明日还穿不穿得上!”
赵太后听了凤头一磨就嗤鼻笑道:“大初一的,净说些什么?祖孙俩天天置着气,个个都是不着调儿!这天家的日子真难熬么,能比百姓还苦么?”
太后拍腿狠笑道:“都是你的好理料,没听说么?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老妪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未经本人意,便往阳间续,属实早就活过月儿了。”一旁孔光“噗哧”一笑,“这话说得,生在福中不知福哇,叫韦老、愚臣情何以堪哪?”
老将军韦赏不知所以,一听点卯急伏拜席上。太皇太后伸指乐道:“提起韦老,朕唠上一嘴儿,听闻拟拔大司马,也算皇帝念了旧恩。老爱卿祖上三世三公,本始三年,韦贤七十尚为国操柄了五年相印;叔翁韦玄成执宰七年,代代是忠臣;老爱卿伴自定陶太傅,一路走来环护左右。记得韦兄长我十岁,耄耋之年,有护主之忠,也有护犊之义哇……”韦赏听了唏嘘不已。
尚记得绥和元年八月初九,自刘欣呱呱落地还未满周岁,父亲中山王刘兴便撒手西去,谥号孝。临终那年逾花甲的老韦赏受托孤之重,自襁褓至登阼呵护周全,不敢说是再生父母,秤量阴德,义海恩山……
往事如烟缕缕过,君臣相顾尽沾衣。刘欣揉尽了眦角儿的窝泪,也耷拉下脑袋唏嘘了一番。搭眼见跽坐西厢的尽外朝臣子,就眯起小眼儿问孔光:“今儿是东宫朝请日,丞相、卿等所为何来呀?”孔光急急回禀道:“臣光听闻宗正言讲,上无储副,群情忧惧。若依先帝孝成故事,宜择立同宗近支卑亲属为嗣,以承继宗祧。”刘欣故作惊讶道:“朕方廿五,焉有不育之理哇?”
宗正哪敢坐得下去,急忙伏席答拜道:“储贰乃我大汉国本,储君空悬,国本不立。今祖上后裔蓄衍盛大,信厚笃实,伏惟陛下拔其尤贤者,优其礼数,试之以政,与图天下之事,以系万民之心哪!”
刘欣听了勃然大怒:“犟嘴——先帝以不惑之年立朕为嗣,时至今日也不过五载,你操弄宗亲欲立储贰,上窜下跳安的何心?朕委实有疾,攒着口气在,莫非是要山崩了么,镇急着安置后事么?”众臣一听下了重话,皆蒙脸伏席憋气不吭。
敬武笑撇了一眼太后,见她兀自闭目养神,心中畅漾,嘴一秃噜倒了句话:“人皆率性,逐利而为。看天家有痿痹难痊之疾,无有嗣出,便急着改弦更张撤换旗纛。老人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不少些萌动之心,多些信爱、期许呢?”
王莽坐在西翼下首,听敬武言语闪烁有不敬之辞,疾正身扬袂揖礼道:“公主之意略加改善,择用宗室贤善子弟,或教育宫闱,或封建任使。先帝王高祖即位之初,也必有储贰跟侍左右,以重宗庙保社稷也。异时陛下若诞下龙嗣,再着明光宫遣返藩邸也还不迟。”
良言苦口,两相皆宜,司隶鲍宣忙张袖附议:“近闻朝野惶惶于世,诸臣尝想进议陛下,然庸臣愚士知小忠而不知大体者,惧怕异生嫌隙之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伏惟陛下定夺为要!”先河一开,众人解颐,河间王刘尚、信都王刘景、御史大夫彭宣及安阳侯王舜皆出班附议。
皇帝见王公大臣都有此意,一时语塞,潸然泪下。“朕也悉知卿等忠言,立储动议,更俟几载尚不为迟,诚乞大母宽限一二!”
东朝见孙儿虽韶华之年却病骨支离,一时心酸悲从中来,便抚他袖臂哀泣道:“知儿年少经国不易,起初庶政还有望大治,持之以久,不昏不怠,天下无不可为者。可叹宫闱乱臣乘间,又立又废,我泱泱大汉何日能复文景之治哇?”
刘欣被捣摸得是泪眼婆娑,鼻涕两筒哼哼吃吃,打着千儿地凋零下去……祖母这番重话轻说,孙儿听得是明明白白,忘得也是明明白白。只有愤懑是真实的,恨自己,恨躯体,恨九鼎,恨寰宇……
望穿秋水水生悲,愁断春山山欲摧。铃绡玉钩响零叮,小槽煮酒尽在不言中。鉴映明月月憔悴,揖别相思泪。痴情冢里埋情种,竹简无字滴漏伴青灯……
自昭仪入主椒风殿,亦是尝尽了世间的荣宠与心酸。天家赐椒风位媲中宫,又以椒面涂壁,窗扇、壁带、悬楣、护槛,皆是以沉香与檀香木制成,又旁置两架青铜的钟磬,帷上坠满玉璋玉钩与珊瑚诸物,忽闻一夜承风来,玉音呢喃铁树开……
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终是未盼来天家的身影。可天家的赏赐却依然丰厚,大到金爵、玉饰、马蹄金,小到每逢月例所忌何物都着人捎到。后来风闻内侍婢女间的咬耳之语,方知夫君无有床第之私能,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如坠深渊……
寒夜涴檀痕,白昼酒浇愁,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所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却似一枕黄粱梦成空。昔居宫阙高高在上,今日方觉愧不及人。直到校猎日偶遇上那可心郎君,方知世间也有真爱在,骄奢淫逸也从容。
夫君宠溺长兄董贤,已不是什么宫闱秘事,京城内外妇孺皆知。去冬皇帝颁下令来,诏将作大匠于北阙宫内营造董邸。因制同宫殿,便有前殿后寝四门相对之造化。是日秋雨初霁,别宫校猎,董昭仪闲来无事就坐辇回府探视家母,见府邸门廊尚未完工,便召来监工于阁前问话。
来者是个能掐出嫩水的粉白少年,他头戴樊哙冠,身穿重黄沙毂的禅衣,上来拱手一揖道:“都尉骑下郎监甄寻,诚祈娘娘万福金安!”昭仪见他眉如翠羽,肤若桃花,齿似含贝,唇像薄月,不敢言说貌比潘安,怦然心动却是真的。心若鹿撞,面似火烫,裙摆一扭忙别过脸去。
“何时竣役?”昭仪羞臊地扭动着下肢,声调傲娇却拖着个颤音。甄寻束手恭谨答:“回禀娘娘,若无差池,可赶在翌年梅雨前清结。”
昭仪又问了公子籍贯、年方几何、家室子嗣云云,最后方知是世家公子,心中一懔便甩袖欲退,然动心的少女又怎么甘心?好似于海浪中寻到块浮木,弃之溺毙,捞则重生……又窥见那公子会心一笑,似于夜幕中奔袭多年,终是寻得了登天云梯,云梯尽头矅矅之处,便是葵藿倾阳的广寒神宫了……
回銮椒风,公子的身影总挥洒不去,就像那梦中的白月亮,把圣洁的光辉与柔和有意涂在你的脸上,让仰望的痴女永远仰望……
昭仪自食相思之苦,终有一日再经受不住,便腆着小脸儿找兄长打听,得知甄寻乃是他手下一名近侍中郎,秩比六百,吏事精明。其叔父甄邯外放斄令,乃当今丞相孔光之婿;父亲甄丰初为藩相,后迁三辅左冯翊,奉任子令与公子谋得了一份郎官差事……
昭仪知情后便苦苦哀求,要那甄寻调拨椒风。董贤自小就宠溺小妹,要摘星星搬天梯,想骑月丫儿变彩虹,娇生惯养得没边没沿儿,不胜其烦,就迁调甄寻于椒风殿前脸儿做了户将。
是夜寂寂,月朗星稀,甄寻初次于前门当值,昭仪便召他赴后寝亭中接风赏月。唠逸事,话家常,二人直聊得眉飞色舞,酒过三巡,刚刚放下那云纹耳杯,昭仪已是不胜酒力扑伏在案台……
甄寻本就一纨绔子弟,表象俊朗却寻素轻佻,见娘娘后背衽口轻敞,和着月色,露出那雪肌糯糯嫩嫩的,一缕一缕散发着体香,就两眼发直心血崩张,四下一睃遂吻了下去……只听得昭仪软哼了一声,便捞出双臂反手锁住了他的脖颈,润目轻启,慵慵懒懒道:“小孩儿家家的,能懂得甚么……”
甄寻吓得连连抽身,却左扯右拽挣不出来。昭仪勾紧他的脖颈,两泪汪汪嗫嚅道:“惹了人家还想溜,公子也是无情种么?”甄寻无奈陪笑道:“娘娘怕是中酒了,夜寒露重,还是回寝歇息吧!”
昭仪一脸羞赧点了点头,遂将凤髻埋他胸前,灵眸一闭露出了笑靥。甄寻见她半依半坠,极像吊挂在一棵歪脖树上。至暖阁内廊的屏风边上,昭仪终是拧开了凤眸,纤指轻点,道:“右推屏风,宿密室吧……”
甄寻不解推屏入内,见有一深深的巷道延伸而下。甄寻忽而起了天胆,抱起娘娘就往下走,壁龛里烛光曜曜耀目,相互映射出无数个身影,不由叫人胆寒心惊。二十步外敞一洞天,蹑去一观,登时傻眼,内里布置得精美绝伦,鸾床上铺鸳鸯褥、鸳鸯被,床头置两方琥珀香枕;周遭杵两杆翠羽宝扇、一云母屏,四架扶桑树形九枝灯;案边搁两个香螺巵,马奶酒樽放当中……
昭仪忽飞裙横陈在玉铺上,心若鹿撞,面颈儿绯红,全身燥烫不可名状,就缓缓放逐润润玉手,泪目盈盈地翘望那可人。见良人趣笑又心慌意乱,羞羞阖上那盈盈泪目,温温软软吟了一声:“甄公子,快来呀……”甄寻瞪大了一双杏眼,遂四唇相搓,一夜无眠。
次日五更鸡叫三遍,昭仪便洗漱妆点赴东宫谒请。谁料便辇刚上了悬廊,兄长后脚就闯了进来,宫婢们一见都乱作一团,末了仓惶跪于足前,牢牢挡住了屏风暗门。董贤询问也支吾不清,心头一急就跨身而过,推开屏风进了密室。
董贤端袍坐榻前盘算,忽闻似有鼾声传来,时长时短似拉风箱,就奔到床前掀开了被面儿。这一翻看不当紧,竟见一男子赤条条地倦缩在里面,遂又羞又恼喝叫了一声:“逆贼,拿命来!”抽出宝剑便横他颈前。
甄寻于梦中猛被惊醒,仓促一辨见是上官,忙踉跄跪倒哭求道:“都尉饶命,是我甄寻!”董贤这下看清了面目,忙收剑入鞘呵斥道:“一小小门将夜宿后宫,可是长了几个脑袋,不惧诛你九族么?”甄寻忙不迭顿首恳求:“都尉救我!昨夜接风多贪了几杯,怕是不醒人事了。”说罢磕头哀嚎起来。
董贤平素少经事理,不知如何处置妥当。待拧眉来去蹀踱了半晌,方将佩剑掷甄寻跟前,背过手去哑声道:“事关朝廷与皇家颜面,也防累及甄家族人,还是请君自处吧!”
董贤说罢踢袍就走,忽见这阶下跪有一人,吓得踉跄倒退了数步,待张胆俯身前去打探,见来人酷似陶制的跪俑,一头青丝拂盖下来,只有眼白还知道翻动。不用说是那好舍妹了,便上前一步攥了攥拳,猛憋足手劲扇了下去,只见那“陶俑”应声倒地,口鼻污血汩汩直流……
董贤冷冷曳出块巾帕,将右手上下都搓拭了一遍,又狠狠丢到她面前,一脸嫌恶地留了句:“淫乱纵慝,义绝人经!”便拂袖而去。
到了冬月乙丑日,干寒数月终飘起了雪花,稀稀拉拉,却大如铜钱。皇帝自东宫回銮宣室,下辇间随手接了几片赏玩,看瓷釉的琼花终化为泪痕,遂百无聊赖地踢槛入阁。
黄门令凑空搬来了一大摞各地的奏疏,列轻重缓急分层码好。刘欣随意翻了几筒,见有亲臣韦赏的谏表,就铺上龙案用心细览:陛下以纳谏为德,以畏天为心,至于小小论议,未尝不虚怀开纳。早择宗贤使摄居储位,内以辅助圣躬,外以镇安百姓。上奉宗庙社稷为计,反拒谏而不用,违天而不戒乎?臣职当言不敢爱死,因臣奏疏使陛下有拒谏之名,臣勿敢复奉朝请,谨阖门以待万死之罪……
刘欣还未看到一半儿,脸色就已变得铁青。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若寻常御史倒也罢了,你一天家倚重的亲臣,竟站队东朝兴风作浪!气极生恼,两鬓的青筋骤然暴起,直咬得牙花儿咯嘣嘣响,一扬手,谏表像瓦片一般横削了出去,带着冷哨儿撞上了杏柱,又“啪”地落在金砖上……
内侍、宫婢们不知何情,都慌溜不及跪倒一片。刘欣擂案怒骂道:“给他脸子就逼宫,竖子不足与谋也!敕牒同发尚附有谕令,宜以内外军务为要,务本清源,养德养心。这良心都被狗吃了?愚人不除,家国难宁!”斥罢高喝谒者进殿。
董贤直吓得手舞足蹈,急抹把窝泪埋怨道:“您这脾气像倒豆儿样,说红就红!没吓着别人,倒把奴家给吓坏了……”
刘欣正在气头上,见他那怂样气塌了一半儿,遂两手一摊摇首道:“已被插标卖首喽,还帮贼人数钱呢!有了继嗣,谈何禅位?”董贤听了苦笑道:“几斤几两,臣还捋得清呢!可韦公乃是直性人,自定陶随君敷陈王道,忠诚恪慎,耄耋之年仍鞠耕军门,这忠肝义胆不被彰表,也不宜赏他‘竖子′二字!”
刘欣见董贤力保韦赏,便暗趣一笑挽他近身,道:“本想动他以儆效尤,圣卿既然开了尊口,敲打敲打也便罢了。”
这时谒者弓腰进殿,刘欣遂狠狠撕去内衬一角儿,敷于龙案疾书道:东朝有言,俟三二年,君侯复谏,悖逆滔天!书罢狼毫随手一抛,便着那谒者乘上轺车,赶赴东阙司马门而去。
又勉强批阅了几筒奏疏,刘欣忽地灵光一闪,轻拍董贤肩头道:“有了……”“有了甚么?”董贤冷眼一撇道:“我可先说,与君相知,便已足矣!正如先秦穆公所言:生共此乐,死共此哀。帝家口中无私事,大家可切勿再生妄念。”
“好好好。”刘欣满口应酬道:“尧禅舜词不提也罢,不过许朕一桩提请。”“事儿是真多。”“应是不应?”董贤挠头嘟囔道:“莫是又出些歪点子。”“可应下喽?”“你说你说。”“附耳过来……”见董贤贴耳凑了上来,刘欣便拢手私语了一番。董贤一听又羞又恼,忙伏拜地上嚎哭了起来。
是夜辇摆椒房殿,可是年来的国阴后地头一遭。皇后尚着素服素颜,忽见降下了雨露甘霖,忙不迭曳起裙摆拜上三拜,便投怀送抱哭成个泪人。宫女们见状都唏嘘不已,生怕皇帝是迈个过场,足以叫傅娘娘痛不欲生了……
长御也是个执事之人,乖巧伶俐,明经事理,瞧见皇帝驾临中宫,便于中常侍王闳口中套了个真经,得知此番侍寝不虚,疾差来长秋、中宫仆与天家唠话,趁去庖间宴飨的当口,急拉娘娘沐浴香汤去了。
热腾腾的珍馐美馔悉数奉上,帝后属官都入了席案,纤柳细腰们轻歌曼舞,鼎磬仙乐余音绕梁。难得二人举案同乐,属官们皆敬起卮卮烈酒,都被皇后挡了下来,酒过三巡,椒房已慢慢有些不支,曳袖遮面倚上了榻沿。
宴飨正行到热闹之处,几人相扶先回了寝阁。观皇后凤颜虽有些酡红,可独对弯月小酌了数年,酒量也是逐日见长。帷帐一拉,便去打散了夫君的高髻,又除去玉带轻声道:“你且躺下擦擦身子。”见他怔怔似有中酒,就垂发贴耳复叫道:“陛下?”
刘欣猛地吓了一跳,嗯了一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搭眼见她雪白的藕臂之上复缠青丝,右衽半开,妖艳无比,不由伸手去触摸臂膊。贵人浅浅叫了一声:“陛下——”长御见了忙摒退左右,于后又逐个熄了烛芯。
寒风狂烈地晃动着窗棂,寝阁之内却和暖如春。刘欣见皇后睡得安详,便一瘸一拐出了阁门,召董贤入内,反掩闼扇,自己却移步至内廊尽头,轻曳衮袂,掩面而泣……
内室里尚有微光稍许,隐约见娘娘于凤床之上髻发零乱,小嘴儿轻启,抹胸错吊,玉体横陈……董贤闭目不忍直视,便扯上丝被轻敷上去,自己泪目退后三尺,软软跪在了凤床沿边……
皇后浅露出柳颦梅色,鼻翼翕张匀称呼吸。可叹中宫母仪天下,也有典妻借种之虞,想到此处双眸盈泪,暗暗叫苦不知进退。听隔间似有轻咳一声,奋力一蹬忙扎开双臂——忽见皇后折身而起,又摇身秒变金凤凰,只见它竖起三根冠羽,怒目圆睁,多臂手操起十柄寒光闪闪的犀牛削刀,不问青红兜头便刺……
董贤被气流抛出了帐外,一时惊悚粗喘不已,偷磨至闼边扣动了门扇,疾连滚带爬逃出了暖阁。天家一见急问何故,董贤瘫倒御前哭诉:“娘娘周身有金凤护体,若不是奴家腿长身轻,恐已阴阳两隔了……”
天家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便背倚廊柱落泪道:“依圣卿之贤试人心,乃朕之失哇!”遂退后深深鞠上一躬,董贤哀哀哭拜道:“务要折杀奴家么?仆上承天恩惠及家小,反屡屡违逆天家圣意,妄负君恩哪……”
刘欣赶紧捂他的口鼻,又放低嘶音吓唬道:“天谴之语,多说何益?昔日庄襄王沦为秦质子时被囚居赵国,见吕不韦少姬美妙绝伦,知有身孕也悦而取之,遂生始皇。姑且与朕分忧吧!践祚以来只此两宫,无论将妻室典当何人,若能诞下一男半女,还说后继无人么……”董贤大拜,泣血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