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安好

　　回到王府时，暮色已深。顾轻尘刚下马车，便见远处有骏马驶来，是慕无尘回来了，好巧，顾轻尘心想。

骏马在顾轻尘的面前停，慕无尘翻身下马，看到顾轻尘面露疑惑，随即恢复神情。

“王妃这是从顾家回来？”慕无尘问。

“是。”顾轻尘侧身行礼。

“今日……军中事务繁忙，劳烦王替本王妃跟相爷赔不是。”慕无尘负手而立。

顾轻尘微微颔首，夜色深邃，慕无尘的轮廓却显得更清晰，顾轻尘微笑：“王爷不必忧心，相爷自会明白。”

慕无尘不说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似乎话很少，总是一副恭顺的模样。望着她，给人一种岁月宁静的感觉，母后说她标致，恰到好处。

她的美，在琅城不算艳，是一种静谧的美。气质如兰，白玉兰确实适合她。她不似顾镶翎那般张扬，也不似刘氏那般娇媚……她与顾家的人，一点都不像。

慕无尘不明白，顾镶翎派这么一个人来他身边是何用意。展图说，她原是顾府弃女，是顾镶翎说到认了二小姐名分，嫁到王府来。是觉得这么个棋子好拿捏吧，看慕无尘看来，这丫头并不似表面那般乖巧听话，顾家，会不会看走眼？

想到此处，慕无尘唇角勾起：“有王妃这番话，本王就放心了。”

顾轻尘被慕无尘勾起的唇角迷住，心想，真有男子美成如此，天理何在？微凉的夜风吹起，顾轻尘的衣袍一角飘向慕无尘，轻轻拂过他的衣袍一角缓缓落下又缓缓飘起，好似两片衣角在跳舞。

一时二人都盯着那交错的一角，久久不说话。

“王爷～”一声娇娇的王爷打破了宁静，慕无尘不悦，意识到自己是因为宁静被打破而不悦时，他有些不自在，何时他也贪恋这风花雪月了。

不动声色的躲开刘氏的触碰，慕无尘走进王府的大门：“本王还有政务处理，夜里风凉，刘侧妃注意保暖。”

说着就消失在夜色里，留下刘氏手悬在半空独自在风中凌乱。

又是这个动作，顾轻尘觉得有趣，轻咳了一声：“夜风的确有些凉，春兰，我们也进去吧。”路过刘氏的时候，停下来说道：“刘侧妃莫再穿的这样单薄了，注意好身体，才能更好的伺候王爷不是。”

刘氏尴尬扯出一个笑，屈身行礼：“妾身谢王妃关怀。”

——

穿过曲折的回廊，王府的景致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不同于顾府的精致奢华，这里的建筑线条刚硬简洁，处处透着军旅之人的利落。春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光影摇曳间，顾轻尘注意到远处墙角处有几株凌霄花，在月光下倔强地攀附着石壁。

“那是哪里。“顾轻尘指着远处问。

“回王妃，那是……第一任王妃的住所。”管家说道。

顾轻尘心头一惊，不再多问，一路无话，直接回了内院。

次日清晨，顾轻尘刚用过早膳，郑嬷嬷便进来：“王妃，按礼制，刘侧妃今日该给主母敬茶，她正在前厅等着给您。“

顾轻尘道：“知道了，我去换身衣裳。”

郑嬷嬷应声退下，冬梅秋菊给顾轻尘梳妆更衣。

一袭湖蓝色长裙，发间只簪了太皇太后赐的玉簪，顾轻尘缓步走向前厅。

刘氏见到她，立刻起身行礼，耳垂上那对南海珍珠耳坠熠熠生辉。

“妾身给王妃请安。“刘氏福身，姿态恭敬，“今日妾身该给王妃奉茶。“

顾轻尘在主位坐下，郑嬷嬷端了茶过来，刘氏接过茶盏，缓缓走上前，行礼：“王妃请用茶。”

声音真好听，顾轻尘接过抿了一口，放了一个荷包在刘氏手中：“在我这里，刘侧妃无需多礼，往后你只需服侍好王爷。”

刘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们同一天入府，到今天，王爷没有与她们任何一个圆房。她是侧妃，外头议论多的自然是正妃，所以她不能急，她认为这时候顾轻尘该是先着急的。

可这几天她观顾轻尘，并未行动。不过，身为正妃，即使心里急面上也要隐藏好。她是皇后的庶妹，自然是调教好的。

刘氏心想，原机会她先不跟王妃抢，让顾轻尘先留住慕无尘圆了房，她再去缠着慕无尘。

只是没料到顾轻尘对此事如此平静，这三日她没有使人打听王爷的行踪，也没有留王爷在房中用膳，一直待在院子里，这王爷也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影。

刘氏却有些急了，不圆房怎么拢住王爷的心。照顾轻尘这个进度下去，她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故而昨夜她一听说王爷回来了，顾不得衣衫单薄，去就门口等候。

话说昨夜在府门口看到的那一幕，王爷与王妃，夜风中裙摆飘扬，如一对璧人相视而望……不行，她不能让王爷对王妃先动情，她必须抢占先机。想到此处，刘氏看着顾轻尘，眼神坚定：“王妃放心，妾定当服侍好王爷，替您分忧。”

这边顾轻尘不知道刘氏想了这么多，敬茶结束，便说乏了，打发走了。

王府的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地过去。顾轻尘每日清晨醒来，总要先在窗前坐一会儿，望着院中那几株刚抽出嫩芽的梅树发呆。春兰说，那是慕无尘特意命人移栽过来的，说是王妃喜欢梅花。

“我何时说过喜欢梅花了？“顾轻尘指尖轻触窗棂，低声自语。

春兰正捧着新熨好的衣裙进来，闻言笑道：“许是王爷记错了。不过梅花高洁，与王妃气质相合。“

顾轻尘摇头失笑。她哪里是什么高洁之人，不过是相府弃女，机缘巧合成了这王府的女主人罢了。

用过早膳，顾轻尘照例去了西厢书房。

她住的院子，环境清幽，绿树成荫，花香四溢。

顾轻尘在相府，只是一个丫鬟，没念过书，她所习的字都是孙妈妈在夜深人静时，一边准备主子们的宵夜，一边教她识字。

条件有限，顾轻尘没能识得更多的字，但那些简单的字句，却在她心中埋下了渴望的种子。

这西厢房是顾轻尘让人收拾出来的，将房里的书都搬过来了，顾轻尘每日除了用膳就是窝在这里，春兰还贴心的搬了一张软榻进来，方便她休息。

她起初只是随意翻看，后来渐渐被那些图文并茂的游记吸引，只可惜识字不多，常常看得一知半解。

顾轻尘翻了一本名家字帖，又看到案几上的笔墨，萌生了练字的方法，来到桌前，拿起笔。

她的字太丑，临募的也丑，还有许些字不识。

“王妃又在看书了。“春兰端着茶点进来，见顾轻尘眉头紧锁地盯着案几上的字，不由吃惊，这，这是王妃写的，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来了，赶紧捂住嘴。

“想笑就笑吧。“顾轻尘倒不以为意，反而自嘲道，“我这字，怕是连三岁孩童都不如。”

春兰放下茶盘，犹豫片刻道：“奴婢在宫中曾有幸得名师指点书法，王妃若不嫌，奴婢愿意为王妃指点一二。“

顾轻尘眼睛一亮，立刻拉过春兰的手：“当真？那你现在就教我。“

春兰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随即笑着应下。

顾轻尘学得认真，一笔一划都力求完美。只是她常年做粗活的手不够灵巧，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蚯蚓。

春兰耐心劝导出声：“王妃别急，写字需慢慢来。奴婢当初学字，也是这般模样。”

顾轻尘发现，春兰真的是一位好老师，耐心又温和，这么好的姑娘，可惜是顾镶翎的人。

要说顾镶翎的人的确个个能人，相处这些时日，顾轻尘发现梅菊兰心竹四人各有千秋。冬梅擅梳妆，秋菊擅膳食，春兰懂药理，夏竹有拳脚。

四位姑娘也个个肤白貌美，比她要像主子多了。只是她不明白顾镶翎安排这么四位给她，有何用意，只是服侍她倒是屈才了。

不过……似乎一直精心服侍在她身边的也就春兰，还有……房梁上的夏竹。

“夏竹的功夫也是宫里学的？”顾轻尘问道，一直安静的房梁有了动静。

春兰怔住，没想到顾轻尘会突然问起夏竹来，她状似无意往上看了下，道：“是，我跟夏竹都是孤儿。”

孤儿？

“冬梅和秋菊呢？”顾轻尘继续追问。

“她们的家人都在宫中或各府某差，”春兰说道：“冬梅的母亲是宫中的尚衣局的尚宫，郑嬷嬷是秋菊的姑母。”

顾轻尘挑眉，还有这层关系。

“与皇后传信的是……”顾轻尘试探。

“我们都会定时给娘娘报信，各有分工。”春兰平静的说着。

就这么说出来了？不是隐秘之事嘛？顾轻尘再次挑眉。

“娘娘也没说要瞒着您。”春兰看出了她的心思。

这丫头，会洞察人心一般。

“那……她是不是有偷窥癖。”顾轻尘不客气的指着房顶。

房梁上的动静更大了，春兰也错愕，没想到顾轻尘就这么说出来了。

“王妃误会了，夏竹，是在保护王妃安危。她的师傅是一名暗卫。”春兰解释道。

保护我的安危？难道有人会杀我？最有可能杀我的不就是顾家和顾镶翎嘛。顾轻尘看着春兰，一脸不信，春兰无语。

一声落地，静谧无声：“奴婢倒是好奇，王妃是怎么精准的找到我的位置？”上次被拆穿，夏竹就好奇了，她自认为轻功不错，这王府里，除了慕无尘她避不过，其他人她自信能掩人耳目。可次次被王妃戳穿，难道是她技艺退步了？

顾轻尘唇角勾起：“我的感知力可是天生的。”

感知力？这是什么东西，夏竹不信。

“夏竹习惯在隐秘处，王妃出行夏竹也是跟随的，为保王妃安危。王妃平日里有什么事，唤一声，夏竹就会出现。”春兰打破二人的僵局。

轻尘眼珠一转，指着夏竹道：“我看她飞的不错，我要她教我飞。”

飞？春兰和夏竹对视，不知王妃何意。

“轻功，需要些许天赋，王妃若是想学，奴婢从拳脚功夫教起吧。”不加犹豫，夏竹说道。

哈？就答应了？这下换顾轻尘疑惑了。

“你们不怕——”

“我们既已是王妃的人，王妃就是我们的主子，万事自然听王妃吩咐。”春兰突然拉着夏竹跪地说道。

这是……表衷心？可是，跟她表衷心何用？她自身难保，还能保她们不成？顾镶翎，顾家，慕无尘她一个都惹不起呀。这顾镶翎玩的又是什么计谋？

顾轻尘不愿多想：“起来吧，我成不了你们的主子。出去吧，我想静一会儿。”

春兰夏竹对视，不再多言，恭敬退出。

顾轻尘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院子某角。

“咱们，会不会太心急了。”

“不会的，上头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王妃……迟早要做选择的。”

声音越来越小，消失在夜风中。

之后每日习字成了顾轻尘的必修课，她让人在书房多添了几盏灯，常常练到深夜。手指磨出了茧子，衣袖沾满墨渍，却乐此不疲。

慕无尘一直忙于军务，很少回府。偶尔回来，也是匆匆去书房处理公文，然后便歇在外院。顾轻尘从春兰那里听说，刘侧妃几次三番想接近王爷，都被展图拦下了。

“展侍卫说，王爷处理军务时不喜打扰。“春兰一边研磨一边说，“刘侧妃昨日又在书房外等了两个时辰，最后被嬷嬷劝回去了。“

顾轻尘笔下不停，淡淡道：“她倒是执着。“

“王妃不着急吗？“春兰忍不住问，“王爷至今未进内院。“

顾轻尘笔尖一收一气喝成，完成一个大字：“急有何用？刘侧妃都请不来王爷，我们还能请动？“

“您毕竟是王妃。”

“王妃又如何？王府又不是第一次有王妃。”顾轻尘摊开一张新的纸，“放心吧，王爷自有安排，该进内院的时候，他自会来。”

又过了三日，顾轻尘正在书房临摹《兰亭序》，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春兰，头也不抬道：“把茶放桌上就好。”

脚步声停在案前，却无人应答。顾轻尘疑惑抬头，正对上慕无尘深邃的目光。他一身墨色锦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不知已站了多久。

“王、王爷！”顾轻尘慌忙起身行礼，衣袖带翻了砚台，墨汁溅在刚写好的字上。

慕无尘伸手扶住砚台，目光落在那些被墨染黑的字迹上：“在练字？”

顾轻尘耳根发热，下意识想藏起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随便写写...”

慕无尘却已拿起一张未染墨的纸，仔细端详。顾轻尘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不敢抬头。

“笔画顺序不对。”慕无尘突然道，“'永'字八法，需先横后竖。”

他放下纸，径直走到顾轻尘身后，右手覆上她执笔的手。顾轻尘浑身一僵，只觉后背几乎贴上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拂过耳际。

“手腕要这样用力。”慕无尘带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永”字，力道恰到好处，“提笔要轻，落笔要稳。”

顾轻尘心跳如鼓，根本无暇注意他教了什么，只觉被他握住的手烫得厉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

“懂了吗？”慕无尘问。

顾轻尘胡乱点头：“懂、懂了。”

慕无尘松开手，绕到她面前，忽然轻笑一声：“脸怎么这么红？”

顾轻尘急忙用手扇风：“屋里太闷了...”

慕无尘不置可否，拿起她之前写的字又看了一遍：“进步很快。只是...”他指着一个字，“这个'慕'字写错了，少了一横。”

顾轻尘凑过去看，发丝不经意扫过慕无尘的手背。两人同时一怔，顾轻尘急忙退开，却见慕无尘神色如常，只是指尖微微蜷起。

“王爷怎么突然回府了？”顾轻尘试图转移话题。

慕无尘放下纸张：“回来取些东西。”他顿了顿，“听说你近日都在习字？”

顾轻尘点头：“识得字少，许多书看不懂。”

“为何突然想读书？”

顾轻尘沉默片刻，轻声道：“不想做个睁眼瞎。“她抬头直视慕无尘，“王爷会不会觉得可笑？”

慕无尘目光微动，摇头：“求知是好事。”他看了眼窗外天色，“我今日无事，可以教你一会儿。”

顾轻尘惊讶地睁大眼睛：“王爷亲自教？”

“怎么，嫌我教得不好？”慕无尘挑眉。

“不是！”顾轻尘急忙否认，“只是怕耽误王爷正事。”

慕无尘已经挽起袖子，重新铺开一张纸：“无妨。先从你的名字教起吧。”

他执笔写下“顾轻尘”三字，笔力遒劲，如行云流水。顾轻尘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跟着临摹，却怎么也写不出那种风骨。

“不急。”慕无尘耐心道，“写字如做人，需有筋骨。你笔势太柔，缺乏力道。”

他再次握住顾轻尘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这次顾轻尘静下心来，认真感受他运笔的节奏。

“王爷的字真好看。”顾轻尘由衷赞叹。

“王爷！”展图在门外禀报，“西山大营急报！”

慕无尘立刻松开顾轻尘的手：“我出去一下。”

他快步走出书房，与展图低声交谈。顾轻尘隐约听到“边境”“骚乱”等词，不由担忧起来。

不多时，慕无尘返回，面色凝重：“我要立刻去军营。”他看了眼案上的字，“你继续练，回来我检查。”

顾轻尘连忙点头：“王爷放心。”

慕无尘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的字...很有灵性。”说完便大步离去。

顾轻尘呆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经上扬。她低头看着纸上并排的“顾轻尘”三字——他的刚劲有力，她的稚嫩生涩，却奇异地和谐。

春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家王妃对着两张纸傻笑的场景。

“王妃？”春兰疑惑道，“王爷走了？”

顾轻尘如梦初醒，急忙收敛笑容：“嗯，去军营了。”

春兰眼尖地注意到纸上多出的字迹：“这是王爷写的？真好看！”

顾轻尘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纸收好：“他说...我的字有灵性。”

春兰捂嘴偷笑：“王爷夸您了？”

顾轻尘瞪她一眼，却掩不住眼中的欢喜：“他只是实话实说。”

春兰笑而不语，心想王爷何时对人如此耐心过？看来这王府的风向，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