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苏雯

　　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时，苏雯揉了揉酸痛的颈椎。舷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天际线，灰蒙蒙的，和三个月前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三个月前，她离开家去新西兰进修时，周明依依不舍的站在安检口外，隔着玻璃朝她挥手。她记得他当时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那块她送他的腕表，那块表已经有些旧了，这次给他带了一块新的腕表作为礼物，他应该会喜欢吧。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周明的消息还停留在两小时前：【到了说一声，我在出口等你。】

她没回复，只是把手机塞回包里，指尖碰到那枚冰凉的金属戒指——马克送她的实验室纪念戒，上面刻着南极科考队的座右铭：“Beyond the Ice.”

空乘微笑着提醒她可以下机了。苏雯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时，她瞥见舷窗反射里的自己——短发，蜂蜜茶色的发尾微卷，锁骨上的蝴蝶纹身在衣领间若隐若现。她不再是三个月前那个离开时的苏雯了。

机场到达厅人潮汹涌，推着行李车走出来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周明。

他站在栏杆旁，穿着那件她去年给他买的深灰色风衣，手里捏着手机，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苏雯突然觉得有点陌生——三个月没见，他的眼角似乎多了几道细纹，下颌线条也比记忆中更锋利了些。

“惊喜吗？”她推着行李车走近，故意转了个圈，让新染的头发在灯光下泛出蜂蜜色的光泽。

周明愣了一下，目光从她的短发滑到锁骨上的纹身，最后定格在她脸上。他伸手接过行李车，指尖碰到她的瞬间，苏雯察觉到他的迟疑。

“怎么了？”她伸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动作熟稔，像过去十年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爸住院了。”周明低声说，手指突然收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拇指擦过她无名指上的陌生戒指，眉头皱得更深：“这是？”

“实验室纪念戒。”她笑着抽回手，语气轻松，“马克他们课题组发的。”

周明的表情微妙地僵了一瞬。苏雯知道他在想什么——马克，那个总在视频通话背景里出现的金发同事，那个在极光观测站里帮她系过围巾的男人。

但她什么都没解释，只是挽住周明的手臂，像往常一样说：“走吧，我饿了。”

晚餐选在他们常去的那家法餐厅。苏雯兴致勃勃地讲着新西兰的极光、冰川徒步时遇到的企鹅、实验室里通宵观测的夜晚。

周明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但眼神飘忽，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别处。

“你呢？”她突然停下叙述，叉子轻轻敲了敲杯沿，“这三个月有什么新鲜事？”

周明的叉子在餐盘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没什么，就是工作。”他低头喝了口红酒，喉结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更苦涩的东西。

苏雯注视着他，忽然想起昨晚视频通话里，他背后那束突兀的百合花——周明从来不喜欢百合，他说那香气太甜腻。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微笑着举起酒杯：“那就……庆祝我回来？”

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响里，她看到周明眼底闪过一丝愧疚。

“对了，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苏雯从包里拿出了新买的腕表。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周明换掉了手上的旧腕表，顺手放进风衣口袋。

回到家，苏雯倒时差早早睡了。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周明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身上带着淡淡的烟味——他戒烟已经两年了。

第二天清晨，她被厨房飘来的煎蛋香气唤醒。

周明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背影挺拔，阳光透过纱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苏雯靠在门框上，突然想起十年前他们刚同居时，他也是这样笨拙地学做饭，煎糊了三个蛋才勉强做出一个能吃的。

“醒了？”他回头看她，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笑，“马上就好。”

苏雯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脊背上。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去看爸吗？”她问。

“嗯。”周明关掉火，声音低沉，“他说想吃你炖的汤。”

“那我下午去买菜。”她的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一起去？”

周明怔了怔，眼眶突然有些发红。

“好。”他抓住她的手，这次她没有抽回，“我下午请假。”

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两枚婚戒闪着相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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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逛超市时，苏雯走在前面挑选食材，周明推着购物车跟在后面。她偶尔回头，发现他正盯着她的背影发呆。

“怎么了？”她拿起一盒番茄，笑着问他。

周明摇摇头，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纹身。

“这个……疼吗？”他低声问。

苏雯笑了笑：“比想象中疼一点。”

她没告诉他，这只蓝蝴蝶是在南极科考站的最后一夜纹的。马克陪她去了镇上的纹身店，冰天雪地里，她咬着牙忍痛，心里想的却是周明——如果他看到，会说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

周明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摸了摸那只蝴蝶，像在确认它是真实存在的。

回家的路上，苏雯望着车窗外的樱花树，突然开口：“其实我知道。”

周明握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

“知道什么？”

“百合花。”她平静地说，“还有……林晓。”

周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苏雯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但我回来了。”

——不是原谅，不是质问，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周明的眼眶红了。

红灯前，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紧紧攥住，像是怕她消失一样。

苏雯没有挣脱。

“后天我们一起去杭州参加张浩的婚礼，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周明说道。

苏雯点了点头。

她知道，成年人的爱情不是年少时那种非黑即白的誓言，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学会与瑕疵共存。

就像她后背上的蝴蝶纹身——疼痛终会过去，留下的只是振翅欲飞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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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雯跟在周明身后，手里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她刚炖好的山药排骨汤。周父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窗外的梧桐树影投在磨砂玻璃上，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周明突然停下脚步。

“我爸他……”他喉结滚动，声音压得很低，“最近脾气不太好。”

苏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周父向来不喜欢她，从十年前她和周明谈恋爱开始，老爷子就明里暗里嫌她“太有主意”——一个学地质的女博士，满世界跑野外，怎么看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儿媳”。

“没事。”她捏了捏周明的手，“我知道怎么应付。”

推开门时，周父正靠在床头看报纸。三个月没见，老人瘦了许多，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但眼神依然锐利。

“爸。”周明轻声唤道。

老人抬头，目光掠过儿子，直接落在苏雯身上。

“还知道回来？”周父冷哼一声，报纸哗啦作响，“我以为南极把你魂都勾走了。”

苏雯没接话，只是走到床边，拧开保温桶。热气腾起的瞬间，周父的鼻子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这是她唯一拿手的菜，跟周明母亲学的，老爷子最爱吃，却从来不肯承认。

“趁热喝。”她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平静，“已经少放盐了，医生交代的。”

周父盯着那碗汤，表情松动了一瞬，又立刻绷紧：“明知道我不能吃咸，还跑出去三个月？”

这话听着像责备，但苏雯听出了别的——他在意她的离开。

她突然想起两年前，周父心梗住院那次。老爷子在ICU里攥着她的手说：“那小子要是敢对不起你，我打断他的腿。”当时她只当是病人呓语，现在才明白，这或许是周父表达关心的唯一方式。

“下次带您和我爸一起去。”苏雯突然说。

病房里安静了一秒。

周父瞪大眼睛，连周明都诧异地转过头。

“南极？”老爷子声音拔高，“老苏能去，我这把老骨头——”

“新西兰。”苏雯打断他，从手机里调出照片，“南岛有温泉，对关节好。而且，您和我爸一起去的话也不会无聊。”

屏幕上，翡翠般的湖泊映着雪山，几只绵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周父盯着照片，表情渐渐缓和。

“胡闹……”他嘟囔着，却接过手机划了起来，“这羊怎么这么胖？”

周明站在一旁，眼眶突然红了。他悄悄握住苏雯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苏雯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周父佝偻的背影。老人翻照片的动作很笨拙，时不时还会误触放大键，但她耐心地等着，就像等待冰川慢慢融化。

“这汤……”周父突然开口，声音闷闷的，“还行。”

苏雯笑了。

她知道，这已经是周父能给出的最高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