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绾角情深
书名:弥楼传 分类:仙侠 作者:林慕童 更新时间:2025-04-14 20:00:50
东厢九转莲纹槛忽訇然中开,千缕金芒自门隙迸射,凝作金丝天罗。那金网若流云垂瀑,又似玄虎擒羊,直扑稚棠后心命门。说时迟那时快,尾随其后的木槿幻花骤然绽开千重瓣,硬是将那道金网挡了下来。
那金光瞬间又如灵蛇蜕皮,褪去佛光化作捆仙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木槿幻花底下穿过,勾住了稚棠的脚踝,稚棠哎哟一声倒了下来。
“孽障!”南方神将天勋的怒喝声从门内传来,震得檐下青铜惊鸟化为齑粉。“简直胡闹!”这位素日温润如春水的南方神将,此刻眉间悬着三寸寒霜,眸中赤焰灼得稚棠脊背生烟。
稚棠顿时吓得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吱声。而那木槿幻花也越变越小,终化成一枚淡紫色的木槿凤钗,往那梨树后飞去,落入一姑娘手中,那姑娘显出身形,恭敬地跪在天勋面前:“叔父息怒,是舜英没看护好稚棠妹妹,请您责罚。”
舜英虽不是稚棠亲生姐姐,可她自幼便与舜英最为亲厚,时常受她照拂。由于雅茹姑姑长年不在云麓山居住,便将她这唯一的女儿交由阿爹阿娘亲自照顾,故稚棠自幼便由舜英陪伴长大,平日里闯的大大小小的祸也都被舜英瞒了去,两人私下还曾约定若有一日舜英唤出护体之木槿幻花,便示意阿爹阿娘是生了大气,要稚棠格外提防留意。虽然阿爹从小对这唯一的宝贝女儿最为宠溺,可是他若亮出幻魔金光来,便是了不得的大事,谁都没法为她求情,她那些撒娇耍赖的本事也统统都不管用,此刻情景正是如此。
“你不用替她说话!”天勋打断了舜英,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稚棠,怒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且问你,那仙鹤可是你私自放走的?”
“是……”稚棠怕是被吓着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压得极低。
“那你可知道私自放走天妃所赐之物乃是死罪?!”天勋板脸道。
“皎皎知道。”
“知道?知道行为还如此大胆?简直无法无天!”说罢,手中金光一闪,忽又变幻成七寸戒尺模样,欲往那稚棠头上打去。
“阿爹……”稚棠带着哭腔的尾音还打着颤,忽见里屋银光裂空,骤然闪出一道银光,变幻出一把冰剑模样,锋芒高洁,轻易将那道金光挡下。
从那里屋走出一娇美妇人,秀眉微蹙,一脸护犊模样,挡在稚棠面前,对着天勋道,“你这是干什么?皎皎贪玩无知,慢慢教就是了,哪里值得你使出幻魔金光?”那女子风姿端华,娴静温婉,便是琼玉无疑。
“这丫头就是仗着你宠她,做事才如此不知轻重!”天勋闷哼一声拂手道,“要不是那仙鹤自己懂得回来,昨日之事皋陶又肯轻易饶了去?”
琼玉也不答他,指尖拂过女儿凌乱的鬓角,渡去个眼色。稚棠会意,膝行两步揪住父亲袍角:“皎皎知道错了,不该贪玩私放了皋陶伯伯的仙鹤,惹得阿爹阿娘生了大气,也让皋陶伯伯烦心。”说着挤出两汪眼泪,“皎皎明日便去给皋陶伯伯赔罪……“
天勋见她如此,气已消了大半,但嘴上仍不松口,两人僵持不下,琼玉在旁宽慰道,“明个儿清晨,我陪你去皋陶大哥府邸登门谢罪,改日再摆个宴席也就是了,大哥素日就疼爱稚棠,不会怪罪于她。”
天勋叹气道,“那也只能如此了。”低头望着稚棠,余气未消,吩咐道,“既已知错,为父就罚你抄写这《般若心经》一百遍,好生悟悟佛理,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如此顽劣!抄不完不许出这房门!”
稚棠一听顿觉五雷轰顶,她平生厌恶之事若第二为练功,那第一便是读经习字。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临到阿爹考察功课之时才临阵磨枪,如今要她抄写这枯涩经文不如让她死了算了,稚棠孩子心性,当下心里念着,脸上不悦之情表露无遗,“阿爹……”
“哼!舜英,你盯着她,抄完之前不许让她踏出房门半步!”说完,双袖一挥,便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院落外走去。那幻魔金光自他袖口飞出便幻化成一只金色手镯套于稚棠手腕之上。幻魔金光乃是天勋法器,与天勋有所感应,如此一来,稚棠想要离开阿爹的掌控之外,已是不能。
“是。”舜英目送天勋背影,恭顺回道。
***
万籁俱静月明星稀。
烛影轻曳间,舜英拈着冰玉髓药杵,将玄霜膏细细敷在稚棠溃烂的虎口上。琼玉端坐榻畔,指尖缠绕着女儿一缕青丝,似要将这几日担惊受怕都揉进掌纹:“让阿娘看看,那仙鹤有没有将你摔伤?”
“没有,阿娘,多亏了泽卿哥哥救了我。”稚棠蜷在鲛绡衾中,眸光流转如狡兔,今日能平安逃过一劫,心底正暗暗窃喜,便迫不及待要将这几日的险事讲与她们听。
琼玉见她原形毕露,不由叹气,腕间佛珠轻叩檀木榻沿,“今日之事,怪不得你阿爹,族里情况复杂,你和舜英也已长大,平日也该多为长辈担待点,切不可再如此随性行事,明白么?”说罢,转念又道,“阿爹阿娘也不指望你多有出息,只希望你别惹是生非,平稳过日子就好。”
稚棠朱唇微启欲辩,却见母亲鬓角新添的霜色,终是垂首乖顺应诺。舜英收置好药箱,又将她身上的蚕丝薄被四角妥贴盖好,回头对琼玉道,“叔母放心,舜英定当好好照顾稚棠,不让叔父叔母再为她操心。”
“终究还是舜英最懂我心。”琼玉欣慰一笑,怜爱地拉起了她的手,“说起你这孩子,一直以来便很让我们放心,性子文静,心地也好,稚棠若能学到你零星半点,我们也能稍感宽心。”
“只是,将来待你年纪再大些,迟早要出嫁的,也该多为自己打算。”说完,琼玉起身将舜英拉到一边坐下,轻声道:“雅茹妹妹不能长时间留在这云麓山亲自照顾你,你可知道原因?”
“恩。”舜英眼神落寞,低头轻语,“自然是知道的。”
琼玉心中不忍,柔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你既住在南门府,我和你天勋叔叔就定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被人欺负了去。”抬头正巧见她乌黑的秀发上斜簪的木槿凤钗微微摇曳着,琼玉默默将它扶正,问道,“这只凤钗——可是你娘亲之物?”
“是,是幼时母亲送给舜英防身用的。”
琼玉愣了愣神,怔怔道,“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这木槿花。”
舜英愕然,悄声问:“叔母也知道?听母亲说,这是父亲赠予母亲的定情信物。”
“那你便更要好好收着,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杰。”
琼玉倏然怔忡,恍惚见故人仗剑踏歌而来。那日丹穴山巅栖梧翻浪,正则银甲缀满霜枫秋色,那句“替天下守住这天下——”至今犹在耳畔。
“叔母……我父亲他……”舜英追问。
“你父母亲之间的陈年往事,我所知道的也寥寥无几,等你再大些,你母亲自然会告诉你。”
“可……”
“好了。”琼玉摆了摆手,示意舜英勿要追问,回头又见他们言谈之间,稚棠那丫头已经就着枕头睡着了,便叮咛道,“你且好好看着稚棠,让她安分些,勿要再惹她爹生气,好好抄了这些个经文。平日里也要照顾自己身体,有什么事就来寻我。”
舜英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
屋内唯余烛光摇曳,将舜英的背影拉得瘦长,如同她此刻的惆怅,久散不去。
***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四月廿五,芒种。
东厢房内,青玉案头堆满雪浪宣,墨痕如蚯蚓盘泥,歪斜字迹混着几团墨渍,倒像符咒多过经文。窗棂漏进的暮光斜斜切过稚棠皱成包子的脸,将案上《般若心经》映得金红交错。
“啪!”
稚棠甩开紫竹笔杆,指尖戳着经卷上爬行的“佛”字哀嚎:“这劳什子经文,怕是佛陀他老人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话音未落,忽闻门外传来清泠笑声:“我倒不知,佛陀的脚布竟能裹出这般龙飞凤舞的墨宝。”
舜英拎着缠枝莲纹食盒推门而入,淡绿绡纱裙裾拂过满地纸团,“叔父若瞧见你把'无眼耳鼻舌身意'画成无头蜈蚣,怕是要再罚你抄三遍《楞严经》。”
稚棠扑到舜英跟前,石榴红绡纱半臂蹭上她衣襟:“好姐姐就别损皎皎了!咦?墨骁哥哥呢?”
“照夜说他被嘉月姑姑拘着练刀呢。”
“嘉月姑姑真是太严苛了!对了,听说这次族里的竞武会,墨骁哥哥的玄武营大获全胜?”
“是,玄武营昨日侥幸赢了白虎营夺了竞武会魁首,连天勋叔叔都忍不住夸赞玄武营训练有方。”
“皎皎错过了这百年一次的竞武大会,真是太可惜了!”
“确实可惜,所以墨骁哥哥托我带句话——玄武营的庆功宴少了稚棠这个小饕餮,连糖桂花都失了滋味。”舜英指尖挑开食盒铜扣,甜香混着檀木气氤氲散开,“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是点心!”稚棠火急寥寥地奔向舜英,便见那食盒上层摆放着几块晶莹剔透的糕点,夹起一块放入鼻翼下一闻,浓郁的桂花香气沁入心脾,稚棠舔了舔嘴唇,将糖渍桂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只觉软糯甘饴,又甜而不腻,“英姐姐,这点心太好吃了。”
“你且悠着点。”舜英递给她一方帕子笑道,“没人和你抢,你坐下慢点吃。”
稚棠又将半块糖渍桂花吃完,才兴致勃勃地问道,“奇怪,阿娘并没有说雅茹姑姑近日会回来,这糖渍桂花从哪里来的?”
“小馋猫,这桂花糕是我做的。”
“英姐姐做的?”她未曾想到舜英的厨艺如此了得,当下有些不信,又问道,“可是秋桂早谢了,姐姐哪来的桂花?”
舜英笑道,“那日你说想吃凡间的糖桂花,我便让母亲捎了制作方子,回来后研究了段时日,才做成现在这副模样,至于这个桂花,你先看看这食盒下层。”
稚棠又将信将疑打开食盒下层,只见羊脂玉碗盛着的鸡汁面正腾起袅袅白雾,琥珀色汤底浮着金丝菊般的蛋绦,“这鸡汁面是墨骁哥哥让我带给你的,他说南赡部洲人生辰的时候定要吃长寿面,今日,是你的生辰。”舜英低下身子,轻轻用手指刮了刮稚棠的鼻头,“他亲手调的汤头,说定要看着你喝光。”
“生辰?”她这几月日日在屋内苦抄佛经,早已忘了日子,原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小寿星自己倒忘了。”舜英指尖点上她眉心,“快尝尝,面要坨了。“
“姐姐还未答我,这桂花从何而来?”
“云麓山上虽然没有桂花树,但是这陀罗山,可是有一片桂花林呢……”
“这桂花是……”
“是你那墨骁哥哥见你平日总是囔着要吃桂花糕,在秋日的时候命人采摘了新鲜的桂花瓣,将桂花先用少许盐腌制一下,然后挤去多余水分,再一层桂花一层白糖,腌制成了这糖桂花,我呀,今日也只是借花献佛罢了。”
“原来又是墨骁哥哥……”稚棠忽觉眼眶发烫,不免酸了鼻子。
两人在屋内絮了好一会儿话,舜英也帮着稚棠解析了佛经上那些枯涩难懂之处,言谈之间天色渐暗,舜英推开窗看月色皎洁,便对稚棠道,“这估摸着亥时快到了,快快来看墨骁哥哥给你准备的第二份礼物。”
稚棠听了惊喜万分,便奔到那窗户边上,拽着舜英的袖口问,“什么?还有礼物?”
舜英笑意更深,“你墨骁哥哥花样多着呢,怎会只给你煮碗鸡汁面那么简单?”说完,捏了个诀儿,秀发上的木槿凤钗便飞出窗去,待升到空中,便幻化成木槿幻花,在夜空中遥遥放着光芒。稚棠知晓,那是她和墨骁哥哥互通的暗号。
话音未落,青龙池上空骤亮。火树银花撕开夜幕,金红色流苏垂落时溅起万千星子,银白流星雨掠过处,竟幻化出糖画似的仙鹤衔芝图,绚丽多彩,华光熠熠,将云麓山上的夜空照了个通透。
稚棠半个身子探出窗棂,发间银铃随着惊呼叮铃作响:“是南赡部洲的烟花!!”
“你墨骁哥哥特意求云眠叔叔扮作商贾,从长安西市捎来的。”
漫天烟花,风流云散,五光十色。稚棠轻轻依偎在舜英姐姐身侧,两人看着这五彩斑斓的夜空,只觉得今年之生辰格外令人难忘,心里默默念着墨骁哥哥和舜英姐姐的好,顿觉满足惬意,“姐姐,将来待稚棠长大,我与你,还有墨骁哥哥一起去游历凡间,可好?”
“稚棠想去南赡部洲?”舜英低头看着稚棠,“那倒不难,母亲长年在凡间,定是可以照应我们。只是……”说罢,面露愁容。
“只是什么?”稚棠瞪着她那漆黑的大眼睛问。
“只是姐姐怕你到那时,经文还抄不完,那该怎么办才好呢?”说完,一个人掩嘴笑起来。
“姐姐,你太坏了!”两人笑语盈盈,在这云麓山顶,如山涧清泉,咚咚欢畅。
待烟花散尽,已是半个时辰之后。舜英拎起食盒,正欲推门出去,见那木槿幻花飞了回来,伸手想将那凤钗收回,却见那凤钗上挂着一扣,扣中含有几扉信笺。
稚棠踮起脚尖想要去偷看,见舜英故意将信笺举高不给她看,便嘟着小嘴,文绉绉地道,“哟,红笺小字,定是墨骁哥哥的情诗吧。”
“胡沁什么。”舜英将信笺举高,“是给你的。”
“我的?”稚棠夺过信笺一瞧,果真写有稚棠谨启的字样,只见那笔迹提按分明、方圆兼备,很是端正,却不似墨骁哥哥之手笔。
舜英含笑,“看来是墨骁哥哥给你准备的第三份礼物。”
月白笺上浮着咸溟海特有的冷香,字迹如昆山片玉:
【稚棠亲鉴:
自咸溟一别,朝歌山的月见珊瑚已开了一遭。昨夜梦见你偷吃蚀心花花蜜,吓得我梦中惊醒。老龟也常问,赠它桂花糕的小友何时再临朝歌山?所以,若再收不到回信,我只好请仙鹤去啄云麓山的窗棂了。
泽卿拜上。】
“哎呀,我这木鱼脑袋,竟忘了这事!”稚棠蓦地忆起,顿觉懊恼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