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咸溟初逢
书名:弥楼传 分类:仙侠 作者:林慕童 更新时间:2025-04-14 20:00:50
待走近一看,果然见着团石榴红团子在墨浪里沉浮,扑腾的架势活像只落汤山雀。少年心里大叫不好,转眼便如纵壑之鱼游到了女童身边。
“救……咕噜噜……”
“抓紧!”他单手托起女童下颌,另一只手劈开翻涌的墨色浪涛,女童细嫩指尖死死揪住他发间银色的蛟龙链,坠得他束发银扣“铮”地崩裂。
“喂,不要……不要扯我头发……嘶!”
“松手……松手啊!”少年被女童缠得气息紊乱,腥咸浪沫裹着腐骨星砂往喉中灌,“再扯发带,我们俩都要死在这儿了……!”
话音未落,一道丈许高的浪头轰然砸落。
女童忽地失了声息,藕节似的胳膊软软垂落。他慌忙探她鼻息,触到微弱热气时才心里稍安,待回过神来,才惊觉——两人竟在水中扑腾了小半个时辰,远处朝歌山的青峰早已化作雾中蜃影。他初出茅庐,遇事也没什么经验,无奈只得拽着人往最近的岸游去。
“醒醒!”少年拍打女童涨红的面颊,掐着人中穴的力道重了三分,“喂!你家人没教过你落水时要屏气么?”女童突然呛出串琉璃泡泡,湿漉漉的睫毛颤如蝶翼:“疼!你掐疼我了!”
少年讪讪缩手,“呼,你为何要寻死?九皋泽深处多是食骨的妖鲛,最爱啃你这种圆滚滚的小丫头。”
“才不是圆滚滚!”女童揉着泛红的手腕,石榴裙上的缠枝纹在阳光下淌着金光,“都怪天族那只呆头鹤,我解它脚镣时还喂了桂花糕,它倒好,驮我飞半日竟将我甩进这腌臜沼泽里!”
“原来……你不是要寻死?”
“活着多痛快,谁要寻死?”女童忽然翕动鼻尖凑近少年,“咦,你……身上有海底月见珊瑚的冷香……是住在海里的妖怪么?”
少年耳尖蓦地染绯,退后半步:“我是朝歌山的泽卿,才不是妖怪!”
“泽卿?你名字真好听,我叫稚棠,来自云麓山。”
“云麓山?”
“可曾听过?”
泽卿不觉摇了摇头。
稚棠托起下巴,若有所思,“泽卿哥哥,你为何会独自在这臭烘烘的沼泽边呢?”
“我……我那龙泽殿就在朝歌山的海底,正想上岸玩,便见你掉入了水中。”泽卿尴尬地挠了挠头,打起哈哈道:“是巧合,真是巧合。”
稚棠歪头打量他闪烁的眼神,心念:泽卿哥哥大不了我几岁,出门应有大人跟着,怎得不见大人?怕也是和我一样,偷跑出来玩的,但她也不说破,又问:“世间大山何止千万座,朝歌山稚棠倒是没听过,是位于哪一洲?”
“西牛贺洲的上仪洲。”泽卿喉头微动。他总不好说朝歌山不过是龙泽殿附近的小山,自己捏了个假地名唬人,“在……在上仪洲咸溟之西。”
“想不到这一出云麓山竟来到了西牛贺洲?那只仙鹤竟能飞那么远……”
“九皋泽里长满鱼腥草,那是仙鹤最不喜欢的味道,你那仙鹤定是闻到了鱼腥草的味道从而失了神智。”泽卿又仔细环顾了四周道,“我看这片海域应在咸溟之西,我虽不济……但还能唤只老龟来……驮你回去。”
“等等!”稚棠心念:难得有机会出来,就这样回去岂不可惜?抬头望见乌云密布,心中一动,急忙提议:“泽卿哥哥,你看这天气,似乎快要下雨了,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避吧。”说完,便不等回应,径自朝岛心跑去,泽卿苦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墨云裂隙不过半盏茶光景,咸溟海的骤雨已如天河倾覆。泽卿护着稚棠冲过雨幕时,忽见一块百色巨石横亘在山体之间——巨石宛如昆仑玉魄,其凹洞穹顶悬挂着千年紫萝藤,藤条上缀满了形似铃兰的花苞。风雨掠过,花苞轻颤如仙人轻抚箜篌,泠泠清音破开雷鸣。
“快进去!”两人迅速蜷入石洞,潮湿水汽瞬间被干燥岩土气息取代。目光所及间,七八朵倒悬着盛开的幽蓝奇花竟出现在石穹之下。花瓣薄如蝉翼,脉络里暗红汁液如活物游走,最诡谲的是花心的琉璃珠,珠内金丝蕊芯竟如有呼吸般摇曳。
“泽卿哥哥!这些花好像在呼吸!”
“小心!”泽卿猛然扣住稚棠探出的手腕,“是蚀心花,它有剧毒,汁液沾肤便会蚀骨疼痛,你离它远些。”
泽卿心道:蚀心花,只在《四海志》中提到过的神花,想不到竟会出现在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泽卿怔忪间,忽听得一串咕噜腹鸣声破开沉寂。稚棠捂着肚子,眉眼弯成月牙:“嘿嘿,皎皎的肚子也和那天一样,在打雷啦!”
……
“我去寻些银线鲳,这种鱼鱼刺虽多,但……勉强能果腹。”泽卿指尖凝出一簇冰蓝火焰,点燃桃枝堆,桃枝燃起的暖光映出他微颤的睫毛,“你的衣裳,先烤干吧。”
洞外暴雨仍似天河倾泻,泽卿身影在雨帘中一闪即逝。不过半盏茶光景,三条银线鲳便裹着咸溟水汽摔落石洞。泽卿指尖轻轻一挥,银鲳瞬息间褪鳞去鳃,桃枝穿透鱼腹时溅起细碎冰晶,混着洞外飘进的雨丝,在火光里绽成转瞬即逝的虹。
当三条银鲳在桃枝上嗞嗞冒油时,稚棠嗅着焦香凑近火堆赞叹不已:“泽卿哥哥烤的鱼比云麓山杜婆婆做的还香。”
泽卿拨火的桃枝顿了顿,炭灰簌簌落在蛇纹靴面,腼腆笑答,“自然比不得仙家庖厨。”
“才不是!杜婆婆总把鱼鳞刮得精光,烤出来活像脱了盔甲的虾兵——哪像这般金灿灿的……”她指尖沾了鱼油,在火光里晃出碎金似的光晕。
“慢些吃,当心刺。”泽卿耳尖漫上薄红,“你倒是心大,方才险些喂了妖鲛,现下竟有胃口说笑。”
“说起这个——”稚棠托腮凑近道:“皎皎还未谢过泽卿哥哥的救命之恩。”
“何须言谢,咸溟每日溺亡者不知多少,我不过是……”泽卿喉结轻滚,将“顺手为之”四个字轻轻咽下。
“可爹爹说了,救命之恩是定要报的。”稚棠突然拍掌震得火星四溅,“不如我们当一辈子的刎颈之交!今后泽卿哥哥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泽卿哥哥的……”她歪头回忆戏文里的词,“……的志向就是我的志向!”
泽卿凝视着桃枝燃起的蓝焰。火光中浮出幼年光景——生辰那日他捧着母妃最爱的月见海葵守在龙泽殿外,潮水漫过珊瑚阶浸透衣摆,最终只等来侍从垂首一句:“王上说今晚要陪小王子,大王子不必再等了。”
“好不好嘛?”衣袖被轻轻拽动。
他望着稚棠被火烤得粉扑扑的脸颊,喉间突然哽住:“……好。”
稚棠双眸霎时亮如星子,小拇指勾住他尾指:“要拉勾的!凡间说违背誓言的人……”她眼珠骨碌一转,“要吞十万斤鱼腥草!还要被仙鹤啄脚心七七四十九天!”
泽卿忍俊不禁,“十万斤?你这是要造鱼冢……”
洞外忽有惊雷炸响,蓝紫色的电光劈开雨幕。稚棠下意识往他身侧缩了缩,发间银铃蹭过泽卿颈侧微凉的皮肤。
他不动声色地将火堆拨得更旺,喉间突然翻涌的血气被他狠狠地压制了下去,借着拨火姿势背过身时,记忆又如潮汐漫上心头:画面中玄冰棺里封印着母妃残破的衣角,父王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在耳畔炸开:“若非你出生时引发蚀血潮,她又怎会为镇压海眼而殒命?”年幼的泽卿跪在棺前,看弟弟被抱上象征储君的白玉王座,三千鲛人灯映得弟弟双眼璀璨如星。
一滴墨绿黏液坠入火堆,“滋”地炸开腥甜的毒雾。
“泽卿哥哥,你的手……”
泽卿袖口垂落的指尖正渗出琉璃质的黏液,鳞纹如活物般在周身皮肤下游走,青紫色的脉络蔓延至颈侧,与金瞳竖纹中的碧光交织成狰狞的蛛网。
“离远些……!”只见他蜷身大口喘息,冷汗从下颚滴落,仿佛有万千毒虫正在血脉里啃噬,“我的病发作的时候……控制不住……”
“泽卿哥哥!”
“别看……我发病的模样实在……太过丑陋。”他的尾音淹没在喉间黏液翻涌的咕噜声中,毒液顺着指缝滴落,竟在沙地上蚀出一个个的孔洞。
恰在此时,洞顶倒悬的蚀心花突然簌簌震颤,琉璃果内金蕊如受惊蛇信急颤,“蚀心花?”
泽卿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洞顶幽蓝花瓣映在他眼底,竟与记忆里宝姨制药时的剪影重叠——那日龙泽殿雨雾氤氲,紫铜香炉腾起的青烟中,宝姨玉簪斜挽的云鬓下,轻飘飘落下一句:蚀心花虽毒,其汁反能镇痛,恰似以火止火……
“宝姨好像说过,这蚀心花的汁液能镇痛!”
稚棠听闻,足尖猛地点地腾跃,指尖裾掠过蚀心花幽蓝花瓣的刹那,花茎脉络突然暴起虬结。
“你疯了?此花触及到你,你的皮肤马上会溃烂……”泽卿撕空抓去,却只扯落她半截袖角——稚棠指尖已掐断花茎,嫣红汁液混着金蕊星屑,顺着她溃烂的虎口滴入他唇缝:“总比看你痛死强!”
蚀心花灼烧五脏的剧痛中,泽卿恍惚间见稚棠撕下裙裾为他包扎手腕。她指尖溃烂的皮肤蹭过他的手,竟比毒发更令他心颤:“为什么要赌命救我?”
“你忘啦,我们是刎颈之交啊。”稚棠握紧泽卿颤抖的手,“而且你方才不也赌命救我了?”
子夜潮涨时分,洞外雨势渐歇,蚀心花毒终于暂压住蚀血症的暴涌。泽卿虚弱得倚着石壁休息,忽觉泛起暖意——几百年来第一次,竟然有人把微末星火般的暖意,种进他冻土般荒芜的命格里。他看着稚棠蜷在他蛇尾圈出的安全区里打哈欠,溃烂的手指还死死攥着他半截衣袖:“泽卿哥哥……”
“嗯?”
“你发病时脖颈的皮肤会变成墨绿色,像……像翡翠雕的竹叶青。”
泽卿无奈轻笑,尾鳍悄悄替她挡住漏风口:“哪有你这样比喻的?”
她迷迷糊糊往他肩头蹭,“真的……比爹爹收藏的夜明珠还好看……咦,泽卿哥哥,你快瞧那儿。”稚棠指着石壁一隅大喊。
泽卿顺着她指尖指向之处看去,石壁一隅原本布满了藤蔓,绿茵茵的遮挡住了洞口。白日里匆忙进来也没仔细瞧过,只当是完全封闭的空间。现夜幕已至,月光银衣素裹倾洒而下,才让他们在藤蔓的缝隙中察觉到蹊跷。
泽卿攥着半截断枝正要拨弄,稚棠已提起石榴裙摆钻进去,“快来!里头有光!”
“小心!”洞口比预想中更窄,泽卿后颈擦过带刺的藤茎时,忽然想起幼时被锁在海底幽室的恐惧。待他踉跄着栽进石室,却看见石室中央的石桌上一朵优昙花苞正吞吐月华,萼尖悬着滴封存着凝固霞焰的露水,橙晕晃晃将青铜灯台照得影影幢幢。
石桌边上,九重白玉阶自他们足下涟漪般漾开,阶上圆台有张羊脂白玉床,不过五尺见方却泛着昆仑雪魄独有的冷光。
稚棠踮脚去看,只见一白衣男子正仰面躺在白玉床上,熟睡般模样,鸦羽般的墨发铺满玉台,睫上凝着细碎冰晶,肌肤苍白如新雪初融,眉间朱砂纹却灼若赤焰,“他是睡着了吗?”稚棠侧身问紧跟上来的泽卿。
泽卿警惕地上下打量了番,回道:“应是死了吧。”
稚棠不信。她那须罗族虽不象天族个个可享无尽寿命,但也是处于仙山的长寿一族,她才长了区区两百岁,还未见到过真正的死人。
泽卿触摸白玉床上的符咒,“看,这是玄冰封印,看纹饰当有几百年了,我猜应是一些信奉月神的部族,将已死之人放于此处,以祈灵魂能升天。”
稚棠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白衣男子,只觉得无论从样貌还是气息都分外熟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哪里见过。她心中懵懵懂懂,却也未想太多,小手慢慢抚过男子眉间朱砂纹,只觉温软无暇,见男子没有反应,又忍不住拈起一缕黑色发丝,“大哥哥的头发比蓬莱仙子身上的冰蚕丝还滑呢!”她忽然从荷包摸出桃木梳,献宝似的晃了晃,“灶神奶奶说梳通三千烦恼丝,就能梦见想见的人……”
“看这洞中岁月,梳了头也无处可去。”泽卿道。
“可是蝴蝶破茧前,也不知道翅膀是什么颜色呀!”稚棠梳齿轻轻划过他发间:“皎皎倒是觉得大哥哥就像那蝴蝶一样,正打算破茧而出呢。”
银铃轻颤间,她仿着舜英姐姐梳妆时的模样,将青丝绾作流云髻。可梳篦总在发梢打滑,最后团成的髻竟如被风揉散的云絮。
她将梳子塞进男子虚握的掌心,石隙漏下的月光轻轻地覆在梳齿间,如同半片透薄的蝶翼。
出了石洞,已是第二日清晨,阳光斜射,雨后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海水的咸味扑面而来。泽卿捏了个诀儿,海平面上悠悠爬来一只巨龟,他伸手摸了摸稚棠的额头,颇有几分大哥哥的样子,劝道:“你已出来许久,还是回去吧,免得你阿爹阿娘担心。”
她虽心里不愿,却也只能点头答应,嘴上嘟囔道:“泽卿哥哥,回家后我定让云燕老儿给你捎信,你放心吧。”
泽卿接连嘱咐了老龟几句,才让老龟驮着稚棠入了海。最后还是不放心,偷偷跟在老龟身后一路护着,直到内海附近才止住了步子。
泽卿想起稚棠那句“活着多痛快!”,便觉此言非虚,他从未像这两日般快活过,他摘下颈上挂着的白玉戒指,透过如脂般白润的指孔遥遥望着那旭日东升的朝阳,心也渐渐暖和起来。虽说是他救了稚棠的命,但又仿佛是她重新给了自己活着的勇气和意义。面对稚棠渐渐消失的背影,泽卿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会心一笑,从出生以来他从未真正笑过,此种感觉甚为奇妙。他望着碧蓝色的大海,纵身一跃而下,海面泛起一道波澜,夹着阳光金色的折射。
***
云麓山顶,子时三刻,云纱缠月。
这云麓山悬在须弥第四重仙山里,素日里雾锁烟迷,倒像是哪位仙君失手打翻了炼药的云炉。虽不比陀罗山洞穴繁多,景致有趣,却胜在幽绝——滴水崖千年未绝的泠泠声敲着更漏;青龙池浮动的雾气里偶现龙鳞残影;惹雪林的梨花雪魄更是幽白胜雪。
但如此仙气萦绕之地也藏有香火气,那就是山上的归海寺了。
每年祭祖时节,那些须罗族人便捧着海玉匣来了。匣里装着从归墟海眼捞的星砂,往香炉里一倒,能烧出蓝荧荧的火苗子。老庙祝说这是始祖娘娘的血脉灵性——当年光音天那位小神女在归墟海戏水,叫那海底妖兽入了身,怀胎时肚皮透亮得能瞧见里头的女婴抱头而眠。千年后这婴孩破壳时震得归墟海分了潮,便是须罗族始祖。始祖感念海底时光,所生后辈却不能长久在海中生存,故须罗族代代便以回归海底为愿,归海寺因此得名。
山的另一侧,南方神将的府邸却偏不热闹。宅子蜷在山南背阴处,瞧着不过五进三出的格局,可那屋脊上蹲的螭吻兽竟是真的活物。前年中秋稚棠偷翻墙头摘梨子,亲眼见着西厢房檐角的泥鳅脊扭了扭,青瓦缝里倏地探出截龙尾巴。如今再看院中老梨树,雪堆似的花簇下掩着几道爪痕,想是那螭兽半夜偷啃花蜜留下的。
梆子响过两巡,府里静得能听见露水砸在石阶上的脆声。穿堂风掠过雕着海兽闹潮的窗棂,把东厢房檐角挂的青铜铃晃出半声呜咽,惊得巡夜老仆举灯的手一抖,灯油险些泼在廊柱新描的蟠螭纹上。
阿爹阿娘是不是已经睡了?还是……出去寻我了?稚棠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往她那东厢房走去,她自知偷骑仙鹤已是闯祸,现下更不敢大声喘气,生怕吵醒爹娘,惹来一顿板子。
若被发现,就说……就说在山底下玩得累了,睡着了;或者说,去鹿吴山找兔子精玩,不小心掉进那厮做的洞里,动弹不得耽误了时辰。如之云云,想了一筐。
正当她要推开厢房之门,蓦地见到头顶上飘来一朵泛着微光的木槿花,徘徊不前,盘旋不去,那木槿花呈淡淡紫色,乃是仙法所化。稚棠见状,大惊失色,像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调转方向就往院落外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