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刀魄溯源
书名:弥楼传 分类:仙侠 作者:林慕童 更新时间:2025-04-14 20:00:50
日月相推,春秋代序。
弹指间,匆匆百载已过,昔日南门府的小丫头也已过了及笈之年,行了成人礼,改口唤阿爹阿娘为父亲母亲了。
近些日子,我总是心浮气躁,心绪不宁。一来是母亲开始命人教我些女孩子家的礼仪,这让我很是头疼,便借机让英姐姐捎了我本《南赡异闻录》,在听课的时候,偷偷塞于书本底下来提神解乏。
再来却缘于与泽卿的书信往来,以往他的书信总是很准时,从未拖延过。可近日不知怎么,却迟迟未见回音。泽卿虽从小患有顽疾,但就算发病之时也总有只字片语捎来,莫非是出了事?我心下着急便问那云燕老儿是否有偷懒,旯下了我的书信?惹得他老人家很不高兴,后些日子索性闭门不见,只说若有我的书信便让舜英姐姐替我送来。云燕老儿毕竟是这天上的老仙族,掌管这一方天地所有的锦书往来,就连几位伯父也要对他礼让三分。此次让我这小妮子无故数落了通,也驳了他的颜面。他固然不好意思同我计较,又见我缠着他甚为烦人,便真的谢门拒客了。真是小气!我心里直嘀咕。
稚棠边想边梳妆打扮,今日是长留山百年一次的择徒大会,也是她及笈后第一次正装出席。稚棠知道以自己之才定无缘被三界恩师选中,便也不加粉饰,只想着不要忤了父亲的意,随意露个脸便可回去,但又不想穿得太过寒酸让人小瞧了去,便随手择了件藕粉色挑丝流云锦衣,搭配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发式亦简单,只将前鬓中分,秀发用细嵌明珠的簪子绾成单螺状,泯然于众的普通样式,不够出挑,也不显得小家子气。稚棠仔细打量后,甚觉满意,便迈出了闺门。
说起这远赴盛名的择徒大会,便不得不从远处说起。这一千世界,独尊佛法,但功法仍有仙法,道法和灵法三轮脉系。三脉又各洐生出大大小小不同的派系,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态,而这长留仙山便是仙法盛行之所。三脉祖师为了宣扬平等择徒之念,每百年,便由三脉中享有盛誉的师众组建择徒大会,平等收徒,以示公允。若都看上某位学子,便由学子来定入了哪门山修哪门法。若都择不中,便也无妨,学子可自行随缘再入其他派系。此法省去了许多麻烦,也颇得善三道众人的推崇。故每到此时,善三道芸芸众生都会想尽办法,挤破脑袋来这长留山一试究竟,望经过层层筛选,能有幸被某一脉恩师择中,从此扬眉吐气,光耀门楣。更有传闻称师父择徒也是怪癖连连,并不限于武功高低,若是品性端正,你会弹琴唱曲,评书杂耍,只要被师父看上,倒都是可以的,所以一时间,各路豪杰纷纷卯足了劲头另辟蹊径,施展各式才艺,有的吟诗,有的弹琴,而有的更是捧出锅碗瓢盆,展现厨艺。我还从未听说过师父择徒是为了菜烧得了得。若真是如此,那舜英姐姐的好厨艺绝对上得了台面。
稚棠心中念叨,脚下却步出了南门府邸,向惹雪林弯去。
***
云麓山东南角有片千亩梨树林,族人称之为「惹雪林」。
每逢惊蛰春雷乍响时,千百棵梨树开满白花,香气弥漫整片山坡。阳光穿透树枝照在地上,把满地琼英炼作淌银的光河,正应了古籍里「瑶台月下逢」的玄妙说法。若再踏着簌簌琼屑往深处探去,又会见一株万年古树擎天而立,虬结的根系如苍龙探爪深扎地脉,垂落的万千枝条缠着五彩丝绦,每根绦子末端悬着族人写就的祈福红绸,密密麻麻,随风舞动。
据《云麓山志·草木篇》载,此树名唤文玉,五百多年前被一神秘人移植于此。传闻那人白衣胜雪,却总在朔望夜半踏月而来,与先族长连亭对弈于树冠之巅。白玉棋枰映着流萤,黑子落处山岚聚散,白子提时梨雪凝霜。
如今石桌上仍留着半局残棋,青玉盏中陈茶未涸,只是再无人见过对弈者的真容。唯有满树红绸在月夜沙沙作响,恍若叹息穿越时光的罅隙。
今日,晨雾将散未散时,文玉树筛下的碎金里晃着架素绢秋千。舜英足尖轻点青砖,茜色轻纱随荡势翻飞。
“舜英。”梨香裹着这声轻唤撞进耳中时,墨骁腰间夔龙佩亦晃出清越鸣响:“今日玄武营晨练提前了半个时辰,专程过来就是想给你看个有趣的法术。”
说罢,只见墨骁并拢的食中二指划过玉佩,一缕青烟竟从夔龙口中袅袅升起。烟霰凝成个三寸高的雪白男童纸偶,纸偶叉腰昂首,腰间悬挂着微缩版的玄武营令箭,眉眼虽空,举止却带有三分少年将军的傲气。
“此术唤作蜃契,唯你我信物方可催动。”
“信物……?”舜英忍不住伸手触碰,纸偶却灵巧地攀上她雪白的腕间,空荡荡的脸庞突然浮出铁画银钩的墨字:【晨时露重,为何不添件外衣?】
“这是……?”她来不及惊讶出声,发间木槿幻花已感应到灵力波动,绽出千重瓣影。花瓣飘落掌心时,竟也幻化成个穿襦裙的三寸素衣女童纸偶,裙裾绣着半开木槿花,只是面容同样空白。
墨骁低笑:“以信物为媒,以雪魄为墨——你执木槿,我持夔玉,蜃契便能化形传讯。”他指尖轻点男童眉心,那纸偶突然捂住不存在的眼作害羞状,脸上墨迹骤变:【念诀时心中所念,即会浮于蜃契之上。】
舜英咬唇轻笑,口中默念道:
木槿承露,夔龙街月。
雪魄凝形,灵台照彻。
果然女童纸偶转着圈儿回信:【墨骁将军若肯收敛玄武营晨练的喊杀声,舜英或可多眠半刻。】
“学的挺快。”墨骁低眉浅笑,“今后遇事,可用蜃契传音。不过此术传讯范围不过百里,再远的地方恐灵力缠绕不及。”
舜英耳尖泛红,女偶却诚实地幻化出蹙眉模样:“墨骁将军对多少姑娘教过这法术?”
“蜃契之术,此生唯授一人。正合……”他喉结轻滚,将“你我专属秘契”几字化作纸偶脸上新添的墨迹。
舜英脸上霞色染透玉瓷,低眉不敢看他,只道,“如若让稚棠妹妹知道,她定不依不饶地要这新奇玩意儿。”
“那你可要保密才好,否则这云麓山和陀罗山天天纸偶飞来飞去,可就再难以太平了。”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两只纸偶“嗖”的一声化作青烟没入信物。墨骁拂去她肩头落花,纸偶与信物相撞的轻响,恰似此刻少年将军未宣于口的心跳。
***
稚棠提着裙裾踏入惹雪林时,鞋尖已沾满碎玉般的梨雪。这片父亲口中“千亩雪魄”的圣地,在她看来不过是个藏着无数秘密的游玩之地——譬如去年惊蛰,她曾把泽卿送的蚀心花籽埋在东数第三棵梨树下,而今春竟真抽出冰蓝花丝来,喜得她连写了好几封信,自夸自己的种植之术已到化臻之境。
“赤乌星君的日辇已过扶桑木了,皎皎怎么才来?”文玉树下,舜英坐在石桌前烹雪水茶,腕间木槿香混着茶雾氤氲开来。
稚棠拎着沾满梨雪的裙裾移步到石桌前:“好姐姐就饶了我吧,我本就不稀罕什么择徒大会,若不是父亲托了关系……”话音未落,墨骁蹙眉道:“休要胡说,你好歹也是南门之后,本就直通终试的,何来关系一说?”
“是是是,皎皎失言。”稚棠挨着墨骁坐下,看了看他发间龙鳞银冠,讨好道:“墨骁哥哥今日束了龙鳞银冠,真是威风!长留山的师傅们定要抢着收你做关门弟子呢。”
“你呀,就是散漫过了头……”舜英浅浅一笑,素手分了茶,碧玉茶匙在雪瓷盏沿敲出清泠之音,“而墨骁哥哥又绷得太紧。照夜说寅时不到你就上陀罗山练剑,可择徒大会要午时才开,这般耗神……”
“这照夜,怎么这般舌长,看来玄武营还是管教不严。”墨骁摇头苦笑。
“墨骁哥哥怕不是忘了,照夜哥哥原本就是青龙营的人啊。”稚棠笑道。
墨骁不自觉地捏碎了掌中梨花,清甜汁液沿着指缝蜿蜒而下。五百多年前那场圣战留下的伤疤依然在北方玄武营渗着血——当年父亲计芒带着将士们尽数战死沙场,只余下空荡荡的营盘在朔风里飘摇。往后的几百年里,一直是刚诞下计芒遗腹子的母亲嘉月周璇于各方阵营。可谓寄人篱下,苦不堪言。
他至今仍记得那日雅茹姑姑带着云眠叔叔踏着晨露走进营帐的模样,青龙鳞甲在他肩头泛着冷光,可当他解下佩剑抱起年幼的自己时,甲片碰撞声竟比檐角风铃还要清越。这位总爱用银丝束起长发的将军,硬是把溃散的残兵整编成令妖魔闻风丧胆的铁骑。
最让他心头温热的是云眠把独子照夜送来当伴读。两个少年在演武场滚了满身泥时,云眠就抱着兵法竹简坐在点将台上,由着他们用木剑挑翻自己刚晾晒的阵图。
所以,如今青龙营的旗帜在墨骁眼中,早与血脉至亲无二。
墨骁回过神来,不免开起玩笑,“当年云眠叔叔送来的哪里是我的小伴读,分明就是个裹着青龙鳞的小奸细。”
三人相视而笑。稚棠忽地倾身按住石案,腕间幻魔金镯撞出清越声响:“今日择徒大会,墨骁哥哥是否想拜入浮日仙尊门下?”
“那是自然,长留山醍醐殿毕竟是三界公认的至善道统。若能有幸得到仙尊点化……”墨骁喉结滚动间又道:“他日必能重振须罗一族。”
“嘘,你可要慎言,这是云麓山,可不比你那陀罗山。”舜英手指按于唇上,示意墨骁噤声,又道:“长留山醍醐殿在三界中声名显赫,今日怕是各族翘楚都要争破头呢。”
墨骁会心一笑道:“你说的是,这等机缘百年难逢,我既跨出陀罗山,自然是要全力以赴。”忽然他仿佛想起什么转而对稚棠打趣道:“听说——前几日有人大闹了云燕阁?”
“怎么?这事竟连墨骁哥哥也知道了?”
“这事儿呀——”舜英慢悠悠斟茶,“整个须罗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那云燕老儿可是当着天勋叔叔的面狠狠地告了你一状!”
“什么?那老儿竟如此小气?我不过是……”
“不过掀了人家十二重云锦帐,烧秃三只传信云燕?”舜英抢道。
墨骁双手抱肘笑道,“难不成又是为了你那小恩人的书信?”
稚棠急得去捂他嘴,呵呵讪笑道,“别提他了,他定是去哪儿逍遥了,把我这儿给忘了。”
“我倒不这样想,想当年谯明山下,某位小公子攥着信笺在云麓结界外打转,鞋底都磨穿了——比你现下这副模样,我倒觉得他更靠谱些。”
“墨骁哥哥,你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稚棠嘟起小嘴,故意转头不再理他。
三人正谈笑风生,舜英却咦了一声,独自向林子边上的断崖走去。
仔细一瞧,那崖边竟有些连绵逶迤向下的石阶,石阶上布满滑腻的绿色苔藓,铺成一条崎岖的羊肠小道,很是隐蔽难寻。
稚棠提着裙摆跟过来,绣鞋碾碎几片湿滑苔衣:“这儿怎么有条小路?”
“幼时曾跟随娘亲来过一次,如今倒记不清缘由了,凭着记忆罢了。”舜英劝大家仔细脚下,小径的右侧一丈之外便是裸露在外的陡峭山体,甚是险峻。
三人贴着峭壁缓步下行,石阶尽头有座青石垒的方台。无字石碑孤零零立着,苔痕斑驳的基座上摆着新鲜枇杷,果皮还凝着晨露,显然刚有人祭拜过。
稚棠蹲下来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英姐姐,这里埋的是谁?”
舜英刚要摇头,墨骁突然指向山下:“你们快看!”山风忽地卷开云雾,露出半山腰翡翠色的青龙池。
稚棠拽着舜英袖口惊呼:“原来站这儿能瞧见整片龙池!”
话音未落,湖心突然翻涌如沸。众人眼睫尚未抬起,鼻间便已漫起陈年铁器特有的腥锈气。原本倒映着流云的水镜此刻正从深处撕裂,天青色的涟漪扭曲成螺旋纹路——一座锈迹斑斑的黑铁刀架缓缓自湖心破出水面,架上横陈的暗红长刀竟似活物般轻颤着,刀鞘上本应流转的潮汐纹早被层层血锈吞噬,结成暗红色的疤壳,倒像是某种巨兽褪下的残破鳞甲。
“是鬼魄刀!”墨骁纵身一跃飞向湖畔。舜英也即刻唤了木槿幻花,携着稚棠跟随墨骁而下。
“难道……这个就是先族长的佩刀?”舜英被墨骁护在身后,惊讶道。
“可是这鬼魄刀不是已经随着连亭族长消失了吗?”稚棠好奇心起,绣鞋虽已沾了腥湿的池泥,却仍踮着脚尖往前凑,“怎会在此出现?”
稚棠的声音还未消散,青龙池内忽起呜咽。刀架锈链寸寸绷紧,震得池底千年卵石簌簌作响。但见那鬼魄刀猝然暴起,直将半池春水掀作倾天雪幕。
电光石火间,一道冰魄寒光破开翻涌雾气,当空劈下,生生将躁动的刀钉回玄铁架上。
“谁准你们来这儿的?”一女子踏着未散的水雾现身,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和舜英颇为神似。
“母亲。”
“雅茹将军。”
墨骁舜英赶忙垂首不言,稚棠却毫不在意,提着裙子乳燕投林般扑进女子怀中撒娇道,“雅茹姑姑,你可回来了,皎皎想死你了。”
雅茹宠溺抚了抚稚棠的额发,她最经不住这套,自己的女儿舜英性子随她,外表温柔内心坚强,却也少了小女儿家的情态,撒娇哄人也是不拿手,偏偏稚棠这孩子,仗着这套功夫躲过了许多板子。雅茹问她,“这鬼魄刀究竟是怎么回事?”
“姑姑!这刀自己蹦出来的!你瞧,皎皎的鞋子都湿透了。”
雅茹目光扫过墨骁舜英,见两人都点头,便道:“这鬼魄刀乃我须罗族历代族长的佩刀,非族长不能传承。”她凝望着池中央的刀架道,“昔日连亭族长战死,鬼魄刀便自行封印,未再开启,被你们皋陶伯伯存放于此,供大家留个念想,也让你们小辈们有机会瞻仰,望能时刻记住光复我们须罗一族的使命。”
“是。”听闻此言,舜英墨骁不免齐口回道。却听那稚棠天真道,“那你们说,它今日的异动会不会是择中了它的新主人?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
“休要胡说。”雅茹姑姑神色一怔,“今日因是长留山群贤聚集、仙气鼎盛,鬼魄刀躁动两下罢了。”言罢,又看日正当空便道,“好了,墨骁,你且带着她们准备准备,勿耽误了去长留山的时辰。今后,未得皋陶伯伯的允许,切勿私自再来这里了。”
“是,墨骁明白了。”
话完,三人又深作了一揖,便下了山,留下东方神将雅茹肃立于青龙池畔,目视着那柄已然静默的鬼魄刀,久久不肯离去。
三人循着下山的道路渐行渐远,只听得他们仍边走边聊,声音断断续续……
“刚才之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莫再向他人提了。”
“恩,墨骁哥哥说的是,今日幸好是被我母亲发现,若是被皋陶伯伯发现,定要罚我们。”
“那是,皋陶伯伯最凶了,我看那鬼魄刀呀八成是认墨骁哥哥为他的新主人,因为他法力最高……”
“妹妹切莫再提了,免得惹无端麻烦……”
山雀衔着的紫云英忽地坠落,正跌在说话人踩过的青苔印上。稚棠回首望时,来路已被雾气吞没,唯有鬼魄刀异动时发出的声响,还萦绕在青龙池池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