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蒹葭相思
书名:弥楼传 分类:仙侠 作者:林慕童 更新时间:2025-04-14 20:00:50
明烛鸾镜前,媚姝细细描着眼上两道黛山眉,虽然镜中之人青春已逝,但岁月在她脸上却丝毫未留下斑驳痕迹。媚姝望着镜中的自己,娥眉青黛,明眸流盼,与那些刚入天宫的女子相比,虽少了几分可爱俏皮,却更添了几分成熟雅致的韵味。
近些日子,昭临帝君常常留宿于惜瑶殿中,这让她又惊又喜。大抵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刻意扩充后宫的女子,虽说后宫女子的多寡乃是关乎天族颜面的大事,但作为真心爱慕他的女子,有谁是愿意与他人共同分享一个丈夫的呢?媚姝虽然嘴上不提,但心中难免犯醋。
幸好帝君从不曾因她是罪族门人而冷落于她,待她也比其他天族妃子更为宽厚,更与她育有韫珠公主,这让她在明争暗斗的后宫之中有了不可动摇的地位,也让媚姝心中对这位夫君既有爱意更有感激。
只是,有一个女儿还是不够的。
媚姝轻轻地将那支芙蓉金钗插于乌发青丝之中,脑中浮现出父亲对她的叮咛:位子,既然要坐,便定要坐稳当了才行。
想到这儿,她心下便已打定主意。
“帝君?今日,你怎得不为妾身画眉了?”她含娇细语,柔声问道。
身后之人却并无应答,她侧过身子见着昭临帝君正斜卧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嘴角含有的那缕似有似无的笑意,让她年少时就为之深深痴迷,无法自拔。
媚姝娇羞一笑,款步姗姗而来,问道:“帝君为何如此看着妾身?”
“喜欢看。”昭临脸上笑意更浓,口气却是淡淡地:“你身上有须罗族人特有的韵味,是其他天族女子比不上的。”
媚姝闻言花容一怔,不知昭临此话究竟是何用意,不敢怠慢,连忙跪了下去,坚定地说道:“须罗族人百年前曾对帝君不敬,乃待罪之族,妾身惶恐,既入了善见城,就乃是天族之……”
“你多虑了,与你无关。”昭临拦住了她的话,又说道:“你不用急于撇清关系,即使百年前他们对我不敬,到底也是你的族人。”
“是。”媚姝有些懊恼,她急于揣摩昭临的心意,却偏偏将自己露了个底,操之过急失了方寸,徒惹他冷脸了。不过毕竟在昭临身边服侍多年,她立马换了张妥帖的笑脸,起身坐于榻前,巧妙地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再过几月,韫珠就该行成人礼了,这小丫头可有问帝君讨要赏赐?”
“那丫头还能要什么,要来要去还是图个玩乐而已。”昭临一边吩咐仙娥去把烛灯点上,一边宠溺得笑着。他的这位公主近几年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眉宇之间已有几分昔日故人的影子,自己对她是怎么都不忍心拒绝的。
媚姝借着昭临答话的当儿上了床榻,顺势枕着昭临的手臂,娇声说道:“这孩子前几日还囔囔着成人礼要向您讨份大礼,说是要学学凡间普通人家的孩子,同双亲去逛逛集市。”说罢,看了看昭临的神色,又小心翼翼问:“不知帝君的意思……?”
逛集市?昭临眯起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见着惜瑶殿内整排烛火摇曳着昏晃晃的光,顿觉有些晕眩。恍惚间,又忆起当年小师弟青洛也曾经软磨硬泡地恳求他与翙兮帮他瞒着师父,偷偷跑去谯明山的集市中看热闹的情景,往事如烟,他心中微微抽疼,嘴上却道:“既然珠儿要去,便依了她,好歹也是成人礼,不能太扫她的兴。”
媚姝喜上眉梢,攀在昭临胸口,亲昵喃语:“韫珠还说,想要一个弟弟。”
话一出口,昭临神色一怔,双手止住了她攀上来解其衣扣的纤纤玉指。
“今日去长留山给师父请安,误了折子,待会儿还要去殊胜殿补上,你还是先歇着吧。”他云淡风轻地抚了抚媚姝的脸,便独自下了榻,径直往门外走去。
媚姝一脸尴尬,神色僵硬,不知该如何掩饰,只好紧紧握住手上的绢帕。
走至门口,昭临似乎想起什么,转身说道,“对了,听说醍醐殿又收了一名须罗族人,还破例被师父收为入门弟子,今个儿我也见着了,不错,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噢?是吗?妾身倒未听父亲提起,是白虎营的人吗?”
“是玄武营的墨骁。”昭临笑道,“年少有为,人也勤奋刻苦,师父对他赞不绝口。本君还想着待他出师之后便让他在善见城当个一官半职,为天族效力。”
媚姝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已经煞白,但依然撑着妥贴的笑,柔声说道:“能为帝君效力,是他的荣耀,也是我们须罗族的荣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的父亲乃是昔日北方神将计芒,我担心他若是知晓了当年之事,会对帝君心怀怨恨。”
“呵,爱妃过虑了。再说了,怨恨便怨恨,这天地间怨恨我的,又何止他一人?”说罢,独自迈出了惜瑶殿。
媚姝俯在地上恭送于帝君,待他走远才懈了神色,心中忐忑难安。自己的夫君虽然表面上与她伉俪情深,但其实已许久未与她亲近,眼下自己如此主动求欢,却仍被他搪塞过去了,难道自己真的青春已逝,如此不堪入目?
媚姝抿了抿唇转念又想,这边自己还尚未立稳,墨骁那小子又冒出尖儿来,看来自己若再不有所行动,父亲族中地位很快也将不保。
她眉头深锁,坐于烛前,不禁一夜苦思。
***
上仪洲,梓潼山。
稚棠和泽卿这会儿也在思忖不语,他们并排坐在海滩上,彼此间各怀着心事。
距离上次神桃树事件已过半月有余,泽卿却一直耿耿于怀。他清楚记得,那日醒来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自己被安置在留仙亭旁的一处树荫之下,而那姑娘却早已没了踪迹。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那正巧复发的旧疾竟被暂时克制了下去。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那病除了宝姨以外并无他人可以医治,可是按当日的情形来看,十有八九是出于那位姑娘之手。但当他深思熟虑后,又隐隐觉得不对,从身形上看那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从外貌上看也是小家碧玉唯唯诺诺之态,不像是懂得仙法的样子。那又会是谁呢?难道是隐于世外的医界高人?亦或者是她寻人帮的忙?不管怎样,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安下这个想法后泽卿才稍稍缓过神来,可惜当时太过匆忙,自己未能问及姑娘名讳,想来实在是懊悔不已。
而此时,他身旁的稚棠怀的却是另一桩心事。
稚棠觉得自己中了魔障!自从那日离开逸云村后,她就得了一种怪病,日夜浮现脑中的便是缙云于神桃树旁救下她的情景,特别是夜深人静之时,他的眉眼便会无时无刻毫无征兆地跃入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在睡梦之中,她也时常梦见他,那时的他一袭水蓝色贴身长袍,手握一柄晶莹剔透的冰剑,眉眼清朗,器宇不凡。即使舞着剑气逼人的剑花,仍让人感受到波澜下那丝从容不惊的气度。
对此,稚棠给它下的结论是那日从神桃树上跌下来摔傻了,出现了幻视幻听。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向舜英写了信,讨教了这个问题。此刻,她正坐在海滩边苦苦等着舜英的回信。
“哎!”思及此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刚叹完气,远处便飞来了一只褐色的小云燕,稚棠喜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朝着那方向玉臂直挥,小云燕着地后幻化成童子模样,递过一封信,稚气地道:“稚棠姐姐,云麓山南门府的信。”
稚棠夺过书信,拆开便看,但又见泽卿与小云燕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如此失态的举动,便稍稍正了正神色,小腰扭啊扭地寻了个树荫读信去了。
信中舜英说那是相思病症,会一想到对方就脸红心跳,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稚棠心道,原来我中了如此重的魔障,怪不得前几日去云梦岛找缙云赏花,再见他时,却总觉得哪里变了味,连看他的眼睛都不敢,脸也躁得慌,当时还气鼓鼓得将过错都往逍翎身上推,现在看来,果然是自己失了寻常。
信尾舜英还顺带提了句,自己已将“宝物”一同捎来,让稚棠好生“修炼”。
于是,稚棠又匆匆折回,一脸期盼问守在原地的童子:“可还有其他东西要交于我?”
“有,刚才姐姐走得急,我都来不及给。”说完,从衣袖中取出一本书卷。
谁料书卷半路被泽卿劫走,他瞥了眼书面,不由笑道:“《内则》?舜英姐给你捎《内则》做什么?”
“你还我!”她脸红扑扑,伸手便去抢。
“你可知《内则》讲的是何事?”
“你别管!”
泽卿一边将书卷举高,一边意味深长地笑道:“书中所讲的皆是夫妇之礼及女子之仪。你怎得平白无故想到看这些?难道,稚棠是有心上人了?”
“才不是,泽卿你快还给我!”稚棠狠狠斜睨,双手仍不曾停下。
“哦?那难不成是舜英姐觉得你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隔着那么远的路还来教你礼仪不成?”
稚棠气恼,小脸皱成一团,瘪着嘴解释:“泽卿哥哥,你怎得那么啰嗦,那是舜英姐捎给我解乏用的,没别的意思。”
“解乏?我看什么书到你手上都是助眠用的。”
“要你管!要你管!”
泽卿见她竟使了蛮力,心疑道,最近这丫头很不寻常,不仅文静了许多,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难不成真是有了什么心上人?再看稚棠满脸红霞的样子,心中便更确信了几分。
稚棠夺过书卷,转身递给小云燕一块蜜饯儿,托他捎话给舜英,让舜英姐无事时来梓潼山寻她玩耍,说罢便匆匆择了个荫下“修炼”去了,留下身后满心狐疑的泽卿。
***
舍谛洲,云梦泽。
近日里云梦泽上热闹了许多,自从缙云在云梦岛出现后,逸云村的村民们就纷纷自告奋勇地帮他修葺早已破败的老屋,他人本谦和,又难拒了村民们的热情,便不得不住了回去。
稚棠这才知道原来缙云两百年来一直生活于此,他为人和善,涉猎也广,又不吝于给村民们指导和帮助,所以很得村民们的爱戴。
而他,对于云梦岛也是感情深厚。
这几日云梦泽上的蓬莱紫开的正艳,听闻晏晏贪它们花香浓郁,缙云便移植了一些种于老屋外,还特地建了个棚子给它们遮阴,照顾得很是周到。
凡历,五月初三。
这日午后,稚棠刚睡过午觉,借着讨教老聃之道的理儿,遁水去了云梦泽。一路上她都将步子压得低低的,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生怕被人发现。其实,问道是假,看人是真。她心绪茫然如潮,沿途更是漫不经心地折了几株桃花,来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
待心事繁兀地走到屋外,却见着缙云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屋外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喝茶,莲花玉盏中的茶汤扬着缕缕热气,缙云将茶碗盖上,随手翻阅着手中的书卷,一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
稚棠深吸了口气刚想挨上去,却见晏晏正从里屋出来,她下意识地缩回了步子,往树后隐了身子。不知何故,就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公子,见着逍翎了吗?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也不知去哪里偷懒了。”晏晏仍着着那袭青衫,腰身紧收,凸出玲珑有致的曲线。她慢步走来,语气中夹着一丝责备。
缙云扬头看了看天色,答道:“我遣他去给村民们备些药材,估摸着也快回了。”
“对,他们金翅鸟族脚程最快,有他在,必误不了公子的事儿。”
缙云淡淡一笑,说:“呵,哪能阿?我是怕你们天天拌嘴,让我这耳根子没得清静。”缙云吹了吹冒着热气的玉盏,笑道。
晏晏也跟着和煦温婉笑了,心想也好,公子精通医术,平日里时常帮着村民治些小病小痛,而这为村民备药的事一直以来却都是她做的,如今有了壮丁,她倒也可以轻松些。
想着,她择了对面的石凳坐下,揭开身旁茶灶上凉着的半壶茶水,又从茶洗中择了一盏,悠然得满上便自顾自地赏起花来。
“这些蓬莱紫真好看。”
“可不好打理,娇得很。”
“难不倒你。”晏晏笑意盈盈,双眸似弯月。
稚棠看不清缙云的容貌,只见着晏晏笑得更欢,心中不免泛起了酸味。
隔了一会儿,稚棠又听缙云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晏晏明眸善睐,头低垂着,远远望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蓬莱紫,“不辛苦,伺候公子是晏晏心甘情愿的。”
对面声音又抬高了些,一字一句清晰道来:“你是我的未婚妻,本不必如此辛苦。”
蓦地,只听哐啷一声,晏晏右手一滑,一不小心将手中的玉盏摔了个粉碎,她慌忙摆了摆手:“公子,晏晏我……”
“你的心意,我明白。”他缓缓起身,又道:“进屋去吧,外头太阳毒,别晒伤了自己。”说罢,径直从晏晏身旁走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老槐树下,晏晏一人凝神思索,秀眉紧蹙,良久才踱着步子回了里屋。
屋外风声沙沙作响,随风飘来的蓬莱紫花香浓郁扑鼻,令人目眩神迷。而稚棠却仍然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大小不一的青色岩石铺在泥土之上,石面被打磨得光亮,偶尔石缝间也会钻出坚强不屈的嫩绿来,稚棠曾经从中闻到过芬芳的清新,那是生命的味道。而此刻,她却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脑海中只回旋着缙云的声音,“你是我的未婚妻,本不必如此辛苦。”未婚妻?呵,对,是未婚妻。
晏晏原来是缙云的未婚妻子。
她愣在原地,一动没动。直到额头被树上掉下的果子砸中,才回过神来。
抬头定睛一看,红发逍翎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去,此时正蹲在老槐树的一枝树杈上盯着老屋出神,神情也是恍恍惚惚的。
“喂,小红,你在这里做什么?”稚棠抬头便喊。
逍翎脸色一窘,忙又看了看老屋,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跳下来挟着稚棠往海边飞去。
“你干嘛呀?小红!你放我下来!”
“你轻点声,你不怕公子和晏晏出来阿?”
“噢。”稚棠缄了口,待在海边下来后,又问:“咦?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怕什么呀?”
“还不亏?那你听人墙脚做什么?”
“噢,对。”她自觉理亏,便不再言语。
“真是的,什么不学,学人偷听!”
“对对,我的错,我无意的。”稚棠连忙求饶,想了一想,又觉得这情况不对啊,便立即吹胡子瞪眼地说道:“哎?小红!你不是也在偷听吗?要不你趴那树皮上干什么?”
“小爷是想看你在树后偷看什么!”
“是吗?我怎么觉得那么可疑呢?”稚棠挠了挠脑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你也听到了?”
“恩,听到了!”
“看吧,那就是偷听了,臭小红!还赖我!”
“喂,我是被你拉下水的好不?还有,不要再叫我小红,你个幼稚鬼!”
两人四目相瞪,眼看又要大吵起来,却突然间噗哧一声双双笑出声来。
“好了,既然大家都‘一不小心’听到了,那就是同一战线了,逍翎大侠可千万别说出去阿。”
“那是自然,嘿嘿,承让承让。”
两人开怀大笑,秉着同仇敌忾,惺惺相惜的念儿,互看顺眼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稚棠悄悄问道,“看你难过的样子,莫不是刚才——?”
“呵,也没啥,只是公子他嫌我烦了,我心里不是滋味。”逍翎边说边暗暗搓着手。
稚棠暗道,幸好幸好,也不知那句话他听没听见,刚想再问,又听逍翎问道:“那你呢?我看你都不吭声,像失了魂似的。”
“我?咳咳,我当然也是为你抱不平嘛,你虽然平日聒噪了些,但到底也算个好人嘛。我是在为你伤心呢,恩恩,为你伤心。”
“真的?嘿嘿,想不到你人还不错。”逍翎咧嘴笑了,笑容璀璨,如明朗朝阳。
还真信了,真是只傻鸟。稚棠顺势勾住逍翎的肩膀,郑重地提醒:“这事儿就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对谁都不要提起,知道不?如果被人知道,那对您逍翎大侠的名声不好,恩,很不好。”
逍翎看着稚棠“镇定”的眼睛,狠狠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海滩边冰释前嫌,笑语盈盈。不远处的泽卿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他今日本打算去梓潼山寻稚棠,却意外撞见了尘师兄。了尘告诉他,近日自己的这个小师妹不知何故有事无事总爱往云梦泽上跑,他闲来无事便跟过来瞧个究竟。
他原本最爱看稚棠的一颦一笑,可此时,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泽卿抿着有些发白的唇,躲进了身后的小树林。自从她擅自去了云梦泽,与逍翎不打不相识后,泽卿就觉得稚棠有些古怪,常常魂不守舍,说话也不利索,还开始翻阅她最不爱塔理的典籍。
不过,今时今日他算是明白了。原来,他从小爱恋的稚棠,竟是喜欢上了逍翎。
泽卿心底不由泛起一阵酸意,他苦笑一声,又嘲笑自己竟然如此小肚鸡肠,学人家吃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海边的两人,失望,心酸和挫败感牢牢包围着他,泽卿握紧手中的白松扇,将所有的情愫都凝于眼底,在眼底结成了一团薄薄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