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隐痛

　　凌晨三点，儿科病房走廊的灯光调到了最暗。我蜷缩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盯着女儿熟睡的小脸。小念的呼吸平稳，监测仪上的数字规律地跳动着，但我不敢合眼。

过去48小时的检查像一场噩梦。骨髓穿刺、基因检测、各种血液化验...小念哭得嗓子都哑了，而我除了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什么也做不了。

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我急忙用手背抹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女儿面前哭。但此刻小念睡着了，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决堤。我咬住下唇，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颤抖。

“需要纸巾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即一方灰色手帕递到我眼前。我猛地抬头，祁衡站在阴影处，白大褂下的身形瘦削得几乎撑不起衣服。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模糊的光边。

“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慌忙擦干眼泪，声音还带着哭腔。

祁衡指了指胸前的听诊器：“查房。“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重症患儿我都会亲自查房。“

我接过手帕，布料上有一股淡淡的木香，混合着祁衡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五年过去，他用的古龙水还是那个牌子。

“谢谢。“我低声道，刻意避开他的目光。

祁衡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走到病床前，轻轻拿起床尾的病例板翻阅。监测仪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瘦削的下颌线。我注意到他翻页时右手微微发抖，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小念今天发烧了？“他低声问。

我点点头：“晚上七点多开始的，三十八度二，程医生给了退烧药。“

祁衡放下病例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电，俯身检查小念的瞳孔。这个动作让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呼吸中淡淡的药味，看到他领口下凸出的锁骨。

“肺部有轻微啰音。“祁衡收起听诊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迅速转身背对病床，用手帕捂住嘴，肩膀因压抑的咳嗽而剧烈抖动。

我下意识站起身，手悬在半空，犹豫要不要扶他。咳嗽声惊动了小念，小女孩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祁衡立刻屏住呼吸，硬生生将剩下的咳嗽咽了回去，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没事吧？“

祁衡摇摇头，把手帕塞回口袋，但我扫到一角暗红的痕迹。

“你咳血了？“

“嘘——“祁衡示意我小声，指了指熟睡的小念，“老毛病，没事。“

他转身要走，却踉跄了一下，不得不扶住墙壁。我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不正常的体温。

“你发烧了？“

祁衡轻轻挣脱我的手：“只是有点累。“他指了指护士站，“我已经交代过，小念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

我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胸口像压了块石头。祁衡怎么虚弱成这样？

我跟出病房，看见祁衡靠在走廊窗边，从药瓶里倒出几片药吞下。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你应该去休息。“我走到他身边。

祁衡似乎没想到我会跟出来，愣了一下：“习惯了。“他摩挲着药瓶，“小念的基因检测结果明天出来。“

我的心一沉：“你怀疑是什么病？“

祁衡望向窗外，侧脸在月光下像一尊苍白的雕像：“可能是先天性中性粒细胞减少症。“

“那是什么病？严重吗？“我声音发紧。

“如果是典型类型，可以通过药物控制。“祁衡停顿了一下，“如果是...我家族的那种类型，会比较复杂。“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犹豫：“你早就知道自己有遗传病？“

祁衡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我父亲四十岁去世，官方说法是心脏病，实际上是血液病并发症。“

我如遭雷击。我和祁衡结婚三年，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件事。祁衡的父亲在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去世，我只知道是英年早逝，具体原因祁衡从不深谈。

“所以你当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因为这个才...“

祁衡转过身，月光下他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我查过资料，那种类型的遗传病，成年携带者可能没有症状，但传给孩子的话...“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男孩死亡率很高，女孩虽然能活下来，但终身要受病痛折磨。“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所以这就是祁衡当年逼我打胎的原因？他害怕孩子遗传他的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我声音发抖，“如果你解释清楚...“

“我怎么解释？“祁衡突然激动起来，“告诉你我可能给孩子带来可怕的疾病？告诉你我明知道有风险还是没做避孕措施？“他的声音又低下去，“我...不敢赌。“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苦的男人，一时不知该恨他还是同情他。五年来我一直以为祁衡是冷血无情才逼我堕胎，却没想到背后有这样的隐情。

“所以你选择一个人做决定，“我苦笑，“像上帝一样决定我和孩子的命运。“

祁衡的手紧紧攥着窗台，指节发白：“我错了。“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力气。

走廊陷入沉默，只有远处护士站的电话偶尔响起。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思绪万千。如果当年祁衡告诉我真相，我会怎么做？会同意打掉孩子吗？

不，我心里清楚，即使知道有遗传风险，我也不会放弃小念。但现在看着病床上的女儿，我又不禁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恨我是对的。“祁衡打破沉默，“但请允许我弥补...至少在小念的治疗上。“

我转向他：“怎么弥补？“

“我联系了美国最好的血液病专家，正在安排远程会诊。“祁衡的声音恢复了一些专业冷静，“如果是...我猜的那种类型，会需要骨髓移植。“

我的心一沉：“骨髓移植？风险大吗？“

“很大。“祁衡直视我的眼睛，“但如果配型成功，治愈率也很高。“

“配型...“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亲属间配型成功率最高。“祁衡轻声说，“父母、兄弟姐妹...“

“如果小念是我的女儿，“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有50%的配型成功率。“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我应该否认的，但理智告诉我，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祁衡可能是小念活下去的最大希望。

“给我点时间。“我最终说道。

祁衡点点头，没有逼迫。他转身要走，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比之前更严重，整个人弯萎靡蜷缩着，不得不扶着墙才能站稳。我看到他手帕上越来越多的血迹，心跳加速。

“你需要医生！“我上前扶住他。

祁衡摆摆手，艰难地调整呼吸：“我就是医生...知道自己的...情况...“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喊来了护士。护士看到祁衡的样子似乎并不惊讶。

“祁院长又熬夜了？“护士熟练地扶住他，“周教授说过您不能这样劳累。“

祁衡虚弱地摆摆手：“送我回办公室...就行...“

护士求助地看向我：“能帮忙扶一下吗？他不肯去急诊。“

我犹豫了一秒，还是上前架住了祁衡的另一边手臂。他的体重比我想象中轻得多，白大褂下的身体几乎只剩骨架。一股混合着药味和血腥气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让我鼻子发酸。

他们艰难地挪到电梯口，祁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电梯上升的过程中，他几乎整个人靠在我身上，额头滚烫。

“他经常这样吗？“我小声问护士。

护士叹了口气：“自从三年前那场事故后，祁院长的肺功能就一直不好。加上工作拼命，经常复发。董事会都劝他休假治疗，但他就是不听。“

“什么事故？“我追问。

护士刚要回答，电梯到了。祁衡微微清醒过来，虚弱地制止了护士：“别...多说...“

我的疑问更深了。三年前，正是我刚生下小念不久的时候。祁衡出了什么事故？

祁衡的办公室在顶楼，宽敞但异常简洁，除了必要的医疗设备和书籍，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护士熟练地从柜子里取出输液袋和药物，准备给他打点滴。

“我自己来。“祁衡勉强坐直身体，“你们...回去吧。“

护士似乎习惯了这种命令，放下药品就离开了。我站在原地，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走。

“小念...一个人...“祁衡提醒我，声音虚弱但坚持。

我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办公桌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目光。那是我和祁衡的结婚照，装在精致的相框里，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照片上的祁衡搂着我的腰，笑容明亮得刺眼，与现在这个病弱的男人判若两人。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下了。

“为什么还留着这个？“我轻声问。

祁衡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习惯了。“

又是这个词。我突然意识到，这五年我刻意抹去所有祁衡的痕迹，而他却保留了关于我的一切习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祁衡的声音：

“知微...“

我回头，看见祁衡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但请...让我帮忙治好小念。“

我没有回答，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上，护士正在整理药品，看到我出来，欲言又止。

“祁院长他...真的很关心您女儿。“护士小心翼翼地说，“他亲自查阅了所有类似病例，连续三天没合眼了。“

我心头一颤：“他...很重视小念？“

护士点点头：“从没见过祁院长这样。昨天他在会议室咳血，把其他专家都吓坏了，可他坚持要听完所有意见才肯休息。“我压低声音，“其实他应该住院治疗的，肺部感染已经很严重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谢过护士，慢慢走回儿科病房。小念还在熟睡，小脸因为发烧泛着红晕。

我轻轻抚摸女儿的额头，思绪万千。如果小念真的遗传了祁衡的血液病，那我当年的决定是不是害了孩子？但如果我听了祁衡的话打掉小念，就不会有这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了...

我拿出手机，翻到相册里小念从小到大的照片——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自己吃饭...每一张都记录着成长的喜悦。即使知道有遗传风险，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答案毫无疑问：会。

窗外，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打开通讯录，找到那个五年没拨过的号码，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小念是你的女儿。“

发完这条消息，我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五年的重担。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小念会多一个治愈的希望。

手机很快震动起来，祁衡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谢谢。“

我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祁衡正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泪流满面。他左手挂着点滴，右手紧握着那张结婚照，咳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