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尺蠖之屈
书名:澜起血色大明 分类:历史 作者:松风览云 更新时间:2025-04-16 08:14:43
御临镇的清晨总是带着几分湿意,薄雾如纱般笼罩着这个巴蜀深处的小镇。镇外三里处一片茂密的竹林,竹叶上的露珠在晨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归儿,手腕再抬高三分!"云嵩站在一块青石上,目光如炬地盯着正在练剑的少年。
云归闻言立即调整姿势,手中木剑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剑尖轻颤,带起几片飘落的竹叶。他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已颇有了几分父亲的英气,只是眼神中还难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浮躁。
"阿岫,你的'流云拂柳'太过刚硬,失了剑意。"云嵩转头看向女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云岫停下动作,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她比弟弟高出半头,一身素白劲装,黑发高高束起,英姿飒爽中又不失女子的柔美。听到父亲的指点,她微微蹙眉,随即重新起势,这一次剑招变得柔和如流水,木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云嵩满意地点点头,从青石上跃下,轻飘飘地落在两个孩子中间,他鬓角已见斑白,但身形依旧挺拔如剑,眼神锐利如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痕迹,却未曾消磨他作为剑客的锋芒。
"今日不练基础了。"云嵩突然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我要教你们'流云剑法'的最后一式。"
云归和云岫同时停下动作,惊讶地看向父亲。他们从小习武,知道家传的"流云剑法"共有九式,前八式父亲早已倾囊相授,唯独最后一式"云开见月"父亲一直未曾传授,说是火候未到。
"爹,您不是说我们至少要二十岁才能学最后一式吗?"云岫疑惑地问道,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云嵩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竹林边缘,望向远处华蓥山起伏的山峦。晨风吹动他的衣袍,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时间不等人啊。"他轻声叹道,声音几乎被竹叶的沙沙声淹没,"你们已经小有所成,是时候了。"
云归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话中有话,正要追问,却见父亲已经转身,神色恢复了往日的严肃。
"看好了。"云嵩从腰间解下佩剑——那是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上雕刻着流云纹路,看起来平平无奇,却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气息。
云嵩缓缓拔出长剑,剑身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寒光。他没有立即出招,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刹那间,竹林中的风似乎都为之一滞。
"流云剑法第九式——云开见月。"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话音未落,云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云归和云岫瞪大了眼睛。他们看见父亲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在竹林中穿梭,剑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却又在即将触及竹干时戛然而止。那剑招看似轻柔如云,实则暗藏杀机;看似缓慢如水,实则快若闪电。
最奇妙的是,父亲的剑招中似乎蕴含着某种韵律,与周围的风声、竹叶的沙沙声完美融合,仿佛他整个人已经与这片竹林融为一体。
"这...这不是单纯的剑招..."云岫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
云嵩的剑势突然一变,从柔和转为凌厉,长剑直指苍穹,随后如雷霆般劈下——却在离地面寸许处稳稳停住。这一剑仿佛能劈开天地,却又在最后一刻收敛了全部锋芒。
剑招结束,云嵩收剑而立,呼吸平稳如常。竹林中一片寂静,只有几片被剑气带起的竹叶缓缓飘落。
"看懂了多少?"云嵩问道,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扫视。
云归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父亲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招式我记住了七八分,但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
云岫则若有所思:"爹,最后一式似乎不仅仅是招式,更像是前八式的总和,还有...一种心境?"
云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不错。'云开见月'不是简单的剑招,而是将前八式融会贯通后的升华。它需要的不只是技巧,更是一种悟性。"
他走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示意两个孩子也过来。
"在教你们具体招式前,有些事该告诉你们了。"云嵩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重,"关于我们家族的来历,关于这套剑法的渊源。"
云归和云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从小到大,父亲极少提及过去,每当他们问起家族历史,父亲总是含糊其辞或转移话题。
"你们知道我们为何隐居在这御临镇吗?"云嵩问道,目光变得深远。
云岫摇头:"您只说这里安静,适合隐居。"
"安静..."云嵩苦笑一声,"是啊,当年对逃亡之人来说,安静是最珍贵的。"
"逃亡?"云归惊讶地瞪大眼睛。
云嵩深吸一口气:"我本名不叫云嵩,那是后来改的。我原姓赵,是前朝建文皇帝的随身护卫。"
"建文皇帝?"云岫惊呼,"那不是被永乐帝...也就是朱棣推翻的那位..."
云嵩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当年靖难之役,我奉命护送建文帝出逃。一路辗转.后来我改名换姓,带着你们母亲隐居于此。"
"那母亲她..."云归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母亲是太湖渔女,我们在逃亡途中相识。"云嵩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柔情,"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显然不愿多谈这段伤心往事。
云岫敏锐地注意到父亲提到母亲时,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她决定暂时不问这个问题。
"那'流云剑法'呢?"她转移话题道。
云嵩的神色稍微缓和:"这套剑法本是皇宫大内的秘传武学,建文帝希望我能将之传承下去。它看似柔和,实则刚猛;看似缓慢,实则迅捷。正如流云,变幻莫测,却又自有其规律。"
他站起身,拔出长剑:"现在,我正式传授你们最后一式。记住,'云开见月'不在于形,而在于意;不在于力,而在于心。"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云嵩耐心地分解剑招,纠正儿女的每一个动作。云归学得快,但过于注重招式的外在;云岫则更能领会剑招中的意境,但力量控制尚有不足。
"归儿,不要追求速度。"云嵩按住儿子的肩膀,"这一式讲究的是收发由心,快慢自如。"
"岫儿,你的意境对了,但手腕太软。记住,云虽柔,却能遮天蔽日;水虽弱,却能穿石裂山。"
日头渐高,竹林中的雾气早已散去。云归和云岫都已汗流浃背,但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们开始触摸到"云开见月"的门槛了。
"休息一下吧。"云嵩终于说道,从行囊中取出水囊递给儿女,"练剑如品茶,急不得。"
云归大口喝着水,突然问道:"爹,为什么今天突然决定教我们最后一式?您之前一直说我们火候未到。"
云嵩接过水囊的手微微一顿,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云岫的眼睛。
"我最近感觉...风雨将至。"云嵩望向远处的山峦,声音低沉,"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你们已经长大,是时候掌握完整的'流云剑法'了。"
云岫心头一紧:"爹,您在担心什么?"
云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可注意到最近镇上来了一些生面孔?"
云归点头:"前天在集市上看到几个穿着官靴的人,不像是本地商贾。"
"官靴?"云岫皱眉,"御临镇地处偏远,朝廷的人来做什么?"
云嵩的目光变得锐利:"四十多年了...我觉得最近预感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
"父亲您一定是想多了,这里穷乡僻壤怎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前朝的事该早翻篇了吧”云归追问,但立刻被姐姐用眼神制止了。他这才注意到父亲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云归和云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担忧。
"爹,您的意思是,朝廷的人可能发现了我们的身份?"云岫压低声音问道。
云嵩微微点头:"或许只是我的多疑,但...谨慎些总是好的。这也是我急着教你们最后一式的原因。完整的'流云剑法'攻守兼备,即使面对强敌,也有自保之力。"
云归握紧了手中的木剑,眼中燃起斗志:"让他们来好了!我和姐姐已经学了八年剑法,正好试试身手!"
"胡闹!"云嵩厉声喝道,"朝廷鹰犬岂是易于之辈?他们人多势众,手段狠辣,你们这点功夫还不够看!"
见父亲发怒,云归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云岫则沉稳地问道:"爹,那我们该怎么办?"
云嵩的神色缓和下来:"先不要打草惊蛇。今日学完最后一式,明日你们就随我去后山的猎屋暂住几日,看看风声再说。"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竹叶:"继续练剑吧。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流云剑法'不仅是武学,更是一种处世之道——如云般变幻莫测,如水般柔韧不折。"
云归和云岫郑重地点头,重新拿起木剑,跟随父亲练习那玄妙的"云开见月"。这一次,他们练得格外认真,仿佛预感到这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
竹林中的剑影与阳光交织,沙沙的竹叶声与剑风声相和。云嵩看着专注练剑的儿女,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深的忧虑。
"流云剑法第九式——云开见月。"他轻声重复着招式的名字,抬头望向从竹叶缝隙中洒落的阳光,"但愿风雨过后,真能云开见月吧。"
秋日的阳光穿过御临镇青石板街道,云归背着竹篓走过高记铁器坊时,正听见里头传来铁锤砸在砧板上的闷响。他刚要加快脚步离开,忽听得门内"咣当"一声,半扇木门被人撞开,跌出个满脸煤灰的少女。
"求求您再宽限两日!"少女的粗布衣裳被铁钩撕开道口子,露出渗血的肩膀,"爹爹病得起不来,实在打不出新刀具,恳求宽限几日......"
云归的竹篓重重落在青石板上。铁器坊里踱出个穿绸缎短打的伙计,抬脚就要往少女心口踹。少年闪身上前攥住对方脚踝,顺势一推,那伙计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哪来的野小子敢管高家的事?"伙计扯着嗓子喊起来,"震山少爷!"
二楼雕花木窗"吱呀"推开,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高震山漫不经心地转着枚青铜扳指,目光掠过云归洗得发白的青衫,忽然嗤笑出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云家药铺的小大夫。"他随手抛下个锦袋,碎银洒了满地:"拿着钱滚,这丫头今晚得在铁匠炉前跪着。"
云归弯腰捡起块碎银,指腹擦过银锭边沿的锯齿纹路——分明是官银熔铸的痕迹。他抬头时正撞上高震山骤然阴沉的脸色,二楼窗口"啪"地合拢。
云归背着竹篓走在山道上,晨露沾湿的麻布短褐贴在身上。十七岁少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竹笛,那是高蕊梅去年端午送他的。远处传来山雀的清啼,他仰头望去,却见几只灰鸽扑棱棱掠过青崖,翎羽间闪着不寻常的金属冷光。
草药特有的苦涩清香在鼻尖浮动,少年蹲下身拨开蕨丛,紫背天葵的锯齿状叶片下藏着几朵暗红灵芝。他正要伸手,忽然听见碎石滚落的声响从上方传来。二十丈外的崖壁上,三个着褐色短打的汉子正用麻绳吊着木箱往下运送,腰间佩刀随着动作撞击山岩,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东厂番子的绣春刀。"云归瞳孔微缩,想起父亲说过这些刀鞘末端都镶着铜制獬豸。他屏息缩进岩缝,看着那些油纸包裹的长条物件被装进竹筏。江水在正午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竹筏顺流而下时,隐约露出"高记铁坊"的朱漆印记。
暮色四合时,云归蹲在镇西铁器坊外的老槐树上。晚风送来铁水沸腾的焦糊味,三十丈见方的院子里,数十名工匠正在浇筑铁模。他认得那个跛脚的老铁匠,三日前还在集市抱怨高家克扣工钱,此刻却神情麻木地挥动铁锤,火星溅在裸露的脖颈上也不曾停顿。
"当啷——"
西南角的库房突然传出异响。云归如猫般掠过屋脊,月光从瓦缝漏进昏暗的库房,照见二十余支簇新的火铳整整齐齐码在草垛间。铳管上未干的桐油泛着幽光,将墙面上"景泰三年制"的模糊刻痕映得忽明忽暗。少年不由呼吸一滞。
子时的梆子声惊起夜枭,云归贴着河岸柳荫疾行。码头处五艘乌篷船正在装货,船头插着的三角旗在夜风中舒展,露出半幅残缺的龙纹——正是曹吉祥府邸的标记。他正要靠近,后颈忽然掠过森然剑气。
"云家小子也学会听墙根了?"高震山的声音带着铁器相撞的冷硬,剑尖抵住少年第三根肋骨,"听说你姐姐的流云剑法已得云老七分真传,不知挡不挡得住火铳?"
江风骤急,云归袖中短刃滑入手心。他想起去年深冬,高震山猎回的白狐血滴在雪地上,像极了此刻船头晃动的灯笼。
但脑子里忽然想起父亲的叮嘱还是隐忍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