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生天

　　联衡的同大伊苏商议祭典诸事，中间隔着熊熊的炭火，外面的风波似乎完全没有惊动气氛凝重的内卫营地，又可见内卫营地之大，之训练有素。

二人见赛奈被领进营帐而不是乌尔佳显得格外诧异。

“这位小姐是我族人吗？”大伊苏年事已高过于佝偻，脸上刻满了皱纹。

联衡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这笑声震得人心发颤。

“伊苏大人，可不是所有金发宝石瞳的人都来自你的部族。”

大伊苏缓缓离开座位，勾着背抬头，仔细端详赛奈，让后者有些不知所措，“不会是又把‘帝国’血脉的子民带来了。”

“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与‘帝国’有交集，是戮尸的重罪，我身为可汗知法犯法，以后怎么能服众？”联衡轻抿了一口煮茶。透着光的瞳孔斜斜看了一眼赛奈。

“说来也是。”大伊苏老人眯着眼睛，皱纹如千沟万壑，但眉眼间透着慈祥，在他额上系着斑斓锈文的绛绿色头带。“几年前那次监刑可还历历在目。”

“百人处刑那次？”联衡漠然地看向烈火，轻描淡写述说，“那时候我是第一次看处刑。真的是血流漂杵，塞河为之拥堵。不过屠得也算合理，走私之举，罪大恶极。”

两位赫人统帅云淡风轻的言语听得赛奈不寒而栗。

“这位小姐还没有介绍自己呢？”大伊苏想询问赛奈的身世。“你又来自哪里？”

赛奈没有想好怎么答复，将眼光扫向一旁高座的联衡可汗。

“她是蒂莎家的——私生女。”联衡说着违心的话，却连气息都不曾变化。“一个哑巴，从小在边地被寡母抚养，也不识字，如你所见人也很。。。幼弱。”

联衡又云淡风轻地比划向赛奈，后者听得一怔一怔的。

“现在她的母亲已死，我看这孤女没有氏族没有军伍的依托，索性留在身边传达书信。”联衡为这个摸不着头脑的设定，划上一个逻辑合理的句号。

“啊，啊啊……”赛奈勉强附和。

可汗的捏造让赛奈内心有些恼怒，她隐隐约约能听出“哑女，孤儿”这些词汇，但在部族的地盘，自己既然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只能当着外人面唱和。

毕竟和熟悉些的人站在一起，要稳妥得多。

大伊苏没过多去问，“……毕竟是【泰妲部】的事情，我们也不应当干涉。”

赛奈现在急于通知联衡潜在的威胁，自己的通用语本就很不好，联衡直接给自己扣上了“哑女”的称号。当着营帐内连同侍卫的几人面，她一时作难。

也许联衡此意很明显了——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小麻雀，闭上你的嘴。

她只得眨巴眼睛看着两个头领侃侃而谈，自己演好“哑巴私生女”的角色，对联衡的印象坏到极点。

二人相谈甚欢，而赛奈异常紧张。杀机似乎在四处弥散，她甚至感觉一把尖刀抵在自己的腰眼上，与她相反，这位“可汗”却这么平淡感受不到迫在眉睫的威胁。营帐内的灯火摇曳，淡淡的松香加上薄薄的烟尘让宽敞的可汗宝帐充满烽火气，静坐中央的兽皮椅，仿佛能听见刀剑磕碰，人喊马嘶的战场轰鸣。

百般等待，终于将大伊苏老人盼走，营帐内只有赛奈与联衡两人，她不想让氛围太尴尬，向联衡使眼色告诉他多多小心。

联衡更加淡漠了，他只是绕着帐幕踱步，似乎是在等待。

剧烈一声布匹撕开的声音，紧接着有黑影从营帐被刀刃划开的洞口，风一般吹入，夹着亮闪闪的寒光扑向身着便衣的联衡。所幸联衡预判精准，闪转腾挪迅捷如蛇，单手抵住黑衣刺客手腕格开刀锋。

忽地反应过来的赛奈，视线锁定在刀上金色纹络的反光，映在联衡短须的面庞上。又不知道可汗是什么手法，刺客绑在大腿的短刺顺势被抽出，成为联衡趁手的拼杀利器。两人贴身格斗，各持寸把短小的武器，一个淬毒即死的锋刃，一个破甲剔骨的尖锥，相交拼得铮铮作响，地上尘土一轮轮卷起来，让赛奈无处可躲只有圆睁眼睛，吓得身子微微颤抖，把狐裘兜帽裹得紧紧的。

赛奈注意到，外面守备似乎感觉到可汗营帐的异动，但没有能进入帮助二人，显然是有不少同行杀手在帐外阻住了卫士，外侧喊杀声也愈来愈嘈杂。人影以极度扭曲的形态被外面的火光投到营帐粗布上，看战斗的纷乱，袭来的刺客数量也有不少。

这森然的可汗中央营地，立时没有了安全的地方。

“嘿，麻雀！”赛奈被惊动回身，联衡已经扭断了黑衣刺客的脖子。刺客倒在地上，蓦地燃起蓝色萤火，出奇滚烫，还有刺鼻的呛烟。

“乌尔佳的营帐在哪里？”联衡边比划边呼喊，赛奈也第一次感受到语言不通的巨大麻烦，这不便平日可以凭借身边人来弥补，而关键时刻可以要了卿卿性命。

乌尔佳送赛奈探营后始终惴惴不安，觉得联衡不由分说就进入“中央大营”美其名曰拱卫可汗，实际上那里的守卫难以信任到了极点。她没有卸去戎装，不断吩咐暗探报知情况。随后步行到了本部的马厩，擦拭爱马“塞拉娜”的棕红皮毛。

“王近侍大人，”一位骑手装扮的武人从远处走来，不太明亮的火光隐隐照过来，乌尔佳细听，原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黄须汉”穆沙。“听说您祭典上将会受封正式武官。我的主人正打算祭典后请示可汗，请您去赴宴庆祝一下。”

“黄须的穆沙，这次祭典博部伦部还只是你来代表赴宴吗？真有些败人兴致。”乌尔佳有些不太满意，她希望那位同是高位女武官的老朋友能来。自己一人混迹在赫部粗糙的行伍莽夫间实在消受不了。

“我的主人没有忘记与您的友谊，但她既已执掌博部伦，行事抉择就要考虑到赫部与博部的···小小隔阂。”穆沙拍了拍脑门，他需要细细斟酌自己的修辞。

“况且赫部身居尊者的另一位统领，不是也没有光临？他的年岁还是我们大人的三倍有余。”穆沙身形挺直但有些瘦削，细长眼睛好像刻意隐藏着缜密思绪，短须和联衡很像，却是淡黄色的，此时他看向黑洞洞的穹顶。“我第一次来祭典营地，没有月光，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如果你需要别人教你说话，我愿意当这个好人。”乌尔佳没好气地打住穆沙的无礼。

“古赫拉内部的明争暗斗，外人一清二楚，随侍我主的这些年，有不少的处事经验，也很理解你现在的感受。”四外无人，穆沙不紧不慢地靠近乌尔佳。“任何不安都是有道理的，我可以给你一句指点。”

乌尔佳没有回答是，也没有说不是，双手僵硬地抚着“赛拉娜”直直的立在那里，面无表情目光向下看，瞳孔被营火映得显出琥珀的光泽。

“当你觉得什么事似是而非地要发生，就不要听取脑海里辩驳的声音。”穆沙凑近乌尔佳耳边，“直接去行动就是了。”

乌尔佳眼神一定，随即牵出爱马，推开穆沙快步离去。

可汗中央营地，那位盘查过赛奈等人，并负责戒严的宿卫不慎被一刀割喉，内卫军便因为失去指挥，和精研强袭的刺客以一当一杀得难解难分，乱战依然不止，倒下的火把引燃周边的柴草木栅，烟气，血色，剑甲粼光混成一片。

“mutat khalilmush！”沙哑的一声嘶吼。数名黑衣刺客解决掉正在打斗的卫兵，跃入可汗营帐，在内环视寻找目标。

可汗宝帐内已经无人，只有打碎一地的盛具，和一具焦黑没有人形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