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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被遗忘的手艺

书名: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 分类:都市 作者:梦幻蓝天 更新时间:2025-04-16 09: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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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木箱尘封

雨后的阳光穿过腐朽的窗棂,在龙安心父亲的旧卧室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蹲在杉木箱前,手指触到铜锁时沾了层褐色的锈粉。这把锁已经十二年没人打开过了。

"你爸的东西,我一直没动过。"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舂辣椒的咚咚声,"他说等你长大些......"

锁舌弹开的瞬间,霉味混着松木香扑面而来。最上面是件靛青布褂子,叠得方正,领口磨出的毛边像地图上的海岸线。龙安心拎起来时,一枚骨扣滚落到墙角,惊起了正在结网的蜘蛛。

工具箱藏在衣物下面。枣木匣子里的凿子排列如牙齿,刃口闪着冷光。他拿起半圆凿时,指腹触到刻在铁颈上的"龙"字——不是简化字,是繁体"龍"的变体,最后一笔盘成云纹。

"这些工具..."龙安心转身时撞倒了木箱,一叠发黄的图纸瀑布般泻出。最上面那张画着奇怪的榫卯结构,标注是汉字,但"燕尾榫"三个字旁边又用铅笔写着苗文"khob ntxhw",像某种秘密笔记。

窗外的芦笙声忽然停了。他抬头看见吴晓梅站在院门口,蓝布包头下露出惊讶的眼睛。她手里拎着的竹篮里,几株紫苏叶上还沾着晨露。

"你爸的工具?"她的苗语口音让汉语变得柔软,"寨老说过,龙师傅做的窗棂,下雨时会唱《月亮歌》。"

龙安心用袖子擦掉刨子上的木蜡,金属表面立刻映出他扭曲的脸。这张脸和记忆里父亲的样子重叠不起来——那个总在暮色里抽烟的男人,指甲缝永远嵌着木屑。

2.瘸腿板凳

堂屋的八仙桌缺了条腿,用砖头垫了三年。龙安心把工具箱哐当放在桌上时,母亲端着酸汤的手抖了一下。

"你爸最后那年,"她放下汤钵,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桌沿的刻痕,"给县文化站修完鼓楼回来,工具上都是血。"

瘸腿的接榫处已经发黑。龙安心用角尺量尺寸时,发现断口呈锯齿状——这不是自然损坏,是被人故意踹断的。他想起父亲葬礼那天,几个穿制服的人在灵堂角落抽烟,烟灰直接弹在棺材前的香炉里。

"斜榫要留三分余量。"吴晓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她手指点在图纸某处,指甲盖泛着山葡萄皮的紫。龙安心注意到她腕内侧有道疤,像条僵死的蚯蚓。

第一凿下去就偏了。凿刃在枫木上啃出个丑陋的缺口,比他预想的深了两毫米。汗水滴在图纸上,"回龙榫"三个字晕染开来。父亲的字迹在嘲笑他。

"汉人的榫头太直。"吴晓梅突然用苗语说。她蹲下来,裙摆扫过地上的刨花,"我们苗家做榫,要像山溪拐弯——看着歪,其实最牢靠。"

后山的蝉突然集体鸣叫。龙安心发现工具箱底层藏着把奇怪的锉刀,刀身弯曲如新月。他试着修整榫眼斜面,木头竟发出绵长的"吱——",像一声被拉长的叹息。

3.血祭工具

第三天的黄昏,龙安心在刨凳腿时削到了食指。血珠溅在浅黄色的枫木上,迅速被纤维吸收,变成暗红的斑点。

"要祭工具。"吴晓梅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她正在帮母亲熬桐油,蒸汽里飘着刺鼻的味道。"你爸每次见血,都要在墨斗里滴三滴。"

龙安心含住手指,血腥味让他想起广州城中村的那次斗殴。工友阿昌的头撞在消防栓上,血也是这么沿着瓷砖缝流进排水孔。不同的是,此刻的血正渗入他正在制作的榫头,成为木头的一部分。

母亲翻出了父亲的老墨斗。蚕茧大小的线轮上缠着发亮的丝线,墨仓里干涸的墨渣像块黑曜石。龙安心按吴晓梅说的,把血滴在墨渣上,再加烧酒化开。血墨在酒精里舒展成珊瑚状,散发出铁锈与松烟混合的怪味。

"线要绷到月亮出来。"吴晓梅帮他拉直墨线。她小指翘起的弧度让龙安心想起工地上那个喜欢他的四川姑娘,但吴晓梅的指尖有股艾草味,不是廉价护手霜的工业香精。

弹线时,血墨在木料上留下清晰的痕迹。月光下,那道线微微发亮,像条通往过去的隧道。龙安心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总在天黑后干活——月光能让木纹显形。

4.纹样密码

凌晨四点,龙安心被手掌的抽痛惊醒。创可贴已经被血浸透,他索性撕掉它,借着手机光研究工具箱里的刻刀。

每把刀的柄部都缠着不同颜色的麻线。红线的平口刀,蓝线的圆口刀,最特别的是缠着黑白双线的三角刀——刀身刻着细如发丝的"龍"字。他用这把刀尝试修复板凳腿上的雕花,却发现那些看似随意的波浪纹里藏着规律。

"这是'水脚纹'。"吴晓梅的声音吓得他差点划伤另一根手指。她穿着靛蓝睡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冒热气的药碗。"你爸跟巴代雄(苗祭司)学的,能防木头开裂。"

药汤苦得让人头皮发麻。龙安心龇牙咧嘴时,吴晓梅突然用苗语念了段口诀,手指点着雕花:"一横洪灾,三横旱灾,波浪纹要双数才吉利。"她的指尖有层茧,蹭过伤口时像最细的砂纸。

天亮时,龙安心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刻了十二道波浪。板凳腿上的花纹与原本的纹样完美衔接,仿佛十二年的时光被悄悄缝合。父亲当年是否也这样,在某个黎明完成与祖辈的对话?

5.汉苗榫法

"错了!"吴晓梅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腕。他正在给榫头涂鳔胶,差点把刷子戳进榫眼。"汉人胶多,苗人榫巧——你爸说的。"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个蜡封的竹筒,挖出团琥珀色的东西。这是用蜂蜡、松香和牛骨粉调制的苗家木胶,闻起来像陈年的蜜。龙安心注意到她搅拌胶体时,手腕上的疤随着筋络起伏。

两种胶在木板上泾渭分明。父亲工具箱里的鱼鳔胶呈乳白色,像广州茶楼里的虾饺馅;吴晓梅的苗胶则透明如糖稀,里面悬浮着细小的金点——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野生蜂巢的碎片。

"你爸试了七年,才学会用我们的胶。"吴晓梅把胶抹在榫头上,动作快得看不清,"汉胶像水泥,苗胶像血脉。"她说这话时,阳光正好照在板凳的接榫处,木纹突然变得清晰可见——枫木的浅黄与杉木的淡红相互渗透,如同两种血液的融合。

龙安心抡起木槌时,吴晓梅突然用苗语喊了句什么。敲击声淹没了话语,但榫头严丝合缝地嵌入卯眼,多余的胶液被挤出,在空中拉出金色的细丝。

6.无名图纸

修好的板凳放在堂屋正中,四条腿稳稳地咬住地面。母亲围着它转了三圈,最后从神龛里取了支香插在榫接处,青烟笔直上升。

"像你爸的手艺。"她的评语让龙安心喉咙发紧。

工具箱底层还有卷用油布包着的图纸。展开时,几张泛黄的宣纸发出脆响。这不是家具图,而是某种建筑的剖面——檐角飞翘如鸟翼,柱网纵横似蛛网。汉字标注间夹杂着苗文符号,有些地方还画着奇怪的星图。

"鼓楼!"吴晓梅的惊呼吓飞了窗台上的麻雀。她手指颤抖地抚过图纸某处,"这是我爷爷家的鼓楼,1978年烧掉的......你爸怎么会有这个?"

星图旁边用铅笔写着模糊的汉字:"天柱对参宿四,地梁朝北斗。"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总在深夜观测星空,原来不是在寻找什么,而是在丈量。

图纸背面有段褪色的钢笔字:"汉法为骨,苗技为魂,终不得两全。"落款日期是2006年3月——父亲去世前两个月。

7.血指印

龙安心决定复刻图纸上的一个构件。他选了最简单的垂花柱,但下料时就出了问题。电锯在杉木上咆哮时,吴晓梅捂着耳朵冲进来。

"不能用铁锯!"她直接拔掉了插头,"你爸从来只用框锯。"她从谷仓找来把锈迹斑斑的锯子,锯条绷在"几"字形木架上,像张待射的弓。

拉锯比想象中艰难。第三下时,锯齿咬进虎口,血顺着锯路渗进木缝。吴晓梅抓了把干苔藓按在伤口上,苔藓很快变成了暗红色。

"你爸的血也在里面。"她突然说。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垂花柱的柱头有片深色痕迹——二十年前父亲的血,如今和他的血重叠在同一道木纹里。

傍晚下起细雨。垂花柱的轮廓在雨雾中渐渐清晰,虽然雕工粗糙,但那些螺旋纹与父亲图纸上的分毫不差。龙安心用刻刀修整细节时,发现木质变得异常柔软——雨水正沿着木纤维渗透,让杉木回到被砍伐前的状态。

吴晓梅说这是"木头在哭"。在她爷爷的时代,匠人要对着新伐的木材唱一夜《安慰歌》。

8.工具传承

鼓楼图纸被龙安心钉在了卧室墙上。每晚躺下时,那些线条在月光中浮动,仿佛父亲正俯身向他展示某个榫卯的奥秘。

工具箱现在常驻堂屋。母亲给工具缝了青布套,每个套子上都用红线绣着工具名称。奇怪的是,她给那把新月锉刀绣的是苗文"ntiv",吴晓梅说这是"蛇舌"的意思。

"你爸的工具,该给你了。"母亲说这话时,正在往凿柄上缠新麻线。她缠线的节奏让龙安心想起小时候,父亲给他搓风筝线的场景。

赶集日那天,龙安心把修好的板凳扛到了乡文化站。站长——当年灵堂里弹烟灰的人之一——用指甲刮了刮榫头,眯起眼睛:"龙师傅的儿子?"他转身从档案柜取出个布包,里面是半截雕花撑栱,"县文庙要修缮,你......"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的手机响了。广州的工友阿昌发来视频,镜头扫过他们曾经建设的CBD,最后停在某栋玻璃幕墙大厦上:"看见没?32层是我们浇的混凝土!"

吴晓梅正在院门口晾绣片。龙安心把工具箱放在她脚边,取出那把"蛇舌锉"。阳光在弯曲的刀身上流淌,像条苏醒的银蛇。

"教我。"他说。这次用的是刚学会的苗语,"教我真正的雕法。"

绣片上的蝴蝶纹在风里轻轻颤动。吴晓梅的指尖掠过锉刀上的"龍"字,点了点头。在她身后,刚补好的八仙桌四条腿稳稳立着,桌沿的刻痕里还藏着十二年前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