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进山采药
书名: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 分类:都市 作者:梦幻蓝天 更新时间:2025-04-17 10:25:48
1.五倍子之约
清晨的雾气还在山腰缠绕,龙安心已经能看见阿公竹篓里那把柴刀的寒光。老人蹲在晒谷坪边缘磨刀,青石与钢刃摩擦的声音让院里的芦花鸡不安地踱步。
"城里娃认得五倍子不?"阿公把刀举到眼前检查刃口,左眼的白翳在晨光中像颗蒙尘的珍珠。他脚边的背篓里放着几束干枯的草药,散发着类似铁锈的苦涩气味。
吴晓梅往龙安心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三个还温热的桐叶粑。"跟着阿公走,别碰漆树。"她手指在自己左臂内侧划了道线,"起红疹的地方,比这个疤还难看。"那道旧伤在晨光中泛着淡紫色。
上山的小路被夜雨泡得发软。阿公的胶鞋底几乎没什么纹路了,却每一步都稳稳踩在突起的树根上。龙安心第三次滑倒时,老人头也不回地抛来根藤条:"抓紧,你爸第一次进山,摔断了采药人的规矩。"
藤条上密布着细小的倒刺,很快在他掌心留下几道红痕。阿公突然停在一棵歪脖子松前,用刀背敲了敲树干。五只灰松鼠从树洞窜出,箭一般射向不同的方向。
"看清楚了?"老人刀尖点着松鼠逃窜的路径,"找五倍子,先找盐肤木。松鼠往东跑的那条路,三弯过后有片老林子。"
2.悬崖一课
盐肤木比想象中难找。龙安心跟着阿公说的方向走了半小时,只见到几株被剥了皮的幼树——那是前几年药材贩子留下的痕迹。阿公用刀鞘拨开丛蕨类,露出截发黑的树桩:"十年前的事,整山的盐肤木,砍得只剩根。"
他们在一处陡坡找到了幸存的老树。树干上凸起的虫瘿像无数只握紧的小拳头,青黄相间。龙安心伸手要摘,阿公的柴刀突然横在他面前。
"农历七月采的,药性最足。"老人用刀尖轻轻挑开一个虫瘿,里面爬出几只蚂蚁,"看见没?这些黑牙才是真货。市面上的假五倍子,都是用杨树瘤泡醋染的。"
采到半篓时,龙安心听到崖边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阿公的动作顿住了,耳朵微微抽动。那声音又响了一次,混着几声微弱的咳嗽。
悬崖边的老皂角树上,挂着个穿蓝布衫的身影。龙安心认出是寨尾的杨老伯,他的左脚卡在树杈间,右脚悬空晃荡着。崖下二十米处,他的背篓已经摔得散了架,草药撒在裸露的页岩上,像一片绿色的血泊。
3.鹰抓小鸡
阿公的动作比龙安心想象中敏捷。老人把柴刀咬在嘴里,双手抓住垂挂的野藤试了试韧度,然后开始往悬崖下爬。藤条在他体重下发出不祥的吱嘎声。
"去砍三根竹子!"阿公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要当年生的,带节巴的!"
龙安心挥刀砍竹时,听见崖下传来杨老伯断断续续的苗语。阿公在回应什么,声音被山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捕捉到几个重复的词:"nyox"(牛)、"ghab daib"(孩子)、"dliangb"(鬼怪)。
三根青竹捆成的简易担架完成时,阿公已经把人背到了平缓处。杨老伯的左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下泛着不祥的青紫色。老人从腰间解下竹筒,往伤处倒了点浑浊的液体——龙安心闻出是土烧酒混着某种草药的味道。
"鹰抓小鸡。"阿公突然用汉语说,手指在杨老伯小腿上比划着三道爪痕般的淤青,"上山不说晦气话,他非提死去的孙子。"
杨老伯的瞳孔在疼痛中扩大,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词:"ghab jit"。龙安心后来才知道,这是苗家最严厉的警示谚语,本意是"老鹰抓小鸡时,母鸡不能回头看"。
4.背人下山
回程比上山艰难十倍。龙安心和阿公轮流背着杨老伯,另一人用柴刀开路。伤者的呼吸喷在他后颈上,带着股腐叶和血丝的腥气。
在穿过一片箭竹林时,杨老伯突然挣扎起来,差点让两人一起滚下山坡。"药!我的背篓!"他嘶哑的喊声惊飞了林中的白鹇。阿公厉声呵斥了几句苗语,老人才安静下来,但龙安心感觉后背上渐渐晕开一片湿热——老人在无声地流泪。
阿公在溪边叫停了休息。他掰开杨老伯紧握的右手,掌心是几株被攥烂的草药,茎叶间混着血丝。"白及?"龙安心认出这种治疗咯血的药材。阿公摇摇头,剥开糊满汁液的叶片,露出底下纺锤形的块茎。
"山慈菇。"老人用溪水冲洗着块茎上的泥土,"肺癌晚期用的,县城药铺三百块一两。"他看了眼倚在石头上的杨老伯,突然改用苗语快速交谈起来。龙安心只听懂了"医院"和"钱"两个词。
溪水突然变浑了。上游有人在洗什么东西,暗红色的液体像稀释的血一样漫过龙安心的鞋底。他抬头看见三个穿迷彩服的年轻人正在石滩上冲洗刚打的野兔。
5.采药人的账本
杨老伯家比想象中更破败。木板墙上的裂缝用旧挂历糊着,堂屋正中火塘里的火苗小得像豆子。他老伴——个眼睛蒙着白膜的老太太——摸索着端来碗发黑的盐水。
阿公从怀里掏出那几株山慈菇,放在神龛前的粗瓷碗里。老太太的手指触到草药时,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去年卖了两头猪,今年卖了棺材板。"杨老伯躺在竹床上说汉语,显然是顾及龙安心在场,"县医院说化疗就像'拿火钳烫山蚂蟥',疼是疼,能保命。"
龙安心注意到墙上挂着的相框。照片里穿中学校服的男孩站在奖状前微笑,相框下方供着个塑料药瓶,里面装着几粒彩色糖果。阿公顺着他的目光,低声说:"孙子。骨癌,十四岁。"
屋后的猪圈突然传来骚动。老太太摸索着出去查看,回来时手里攥着几根灰白色的毛。"野猫又来了,"她喃喃道,"专偷病家的鸡。"
阿公起身告辞时,从腰间解下个旧布袋,倒出里面所有的五倍子。龙安心也默默把自己采的那份倒在桌上。虫瘿滚动的声音像一串闷哑的算盘珠。
6.黑市药贩
回程走了另一条路。阿公带着龙安心绕到山背后的一个废弃炭窑,从窑洞深处拖出个编织袋。里面全是晒干的五倍子,足有二十斤重。
"老杨的。"阿公把袋子重新藏好,"他采不动了,我接着采。"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痰里带着血丝。龙安心想起杨老伯掌心的山慈菇。
黄昏的集市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阿公领着龙安心来到药材收购点,穿polo衫的老板正用手机看短视频。他瞥了眼五倍子,报价比龙安心查到的市场价低了三分之一。
"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这个价。"老板的指甲在计算器上敲打,"要是能弄到野生天麻,按这个数收。"他比了个手势,龙安心认出是工地里表示"双倍工钱"的暗号。
阿公沉默地数着钞票时,龙安心注意到柜台下面堆着几十个印有农药标志的编织袋。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突然笑了:"现在哪还有纯野生的?后山那些,都是我们撒了虫卵的。"
回村的路上,阿公一直没说话。经过杨老伯家岔路口时,老人突然拐了进去,把装钱的信封塞进了门缝。
7.药圃计划
晚饭后,龙安心在吴晓梅家院墙上看到晾着的草药——正是阿公今天采的五倍子,但颜色更深,形状也更饱满。
"阿公的秘方。"吴晓梅用木叉翻动着药材,"盐肤木根皮煮水泡过,药性多留三成。"她手腕上的疤在暮色中泛着淡紫色,像片枯萎的花瓣。
龙安心说起药材收购点的事。吴晓梅的眉头渐渐拧紧,手里的木叉"咔嚓"一声折断了。"去年有人偷种罂粟,"她声音压得极低,"就在废弃的梯田里。警察来查时,整片地都烧光了。"
月光下,他们沿着田埂查看荒废的耕地。龙安心踢到块硬物,挖出来是个生锈的喷雾器,喷头上还粘着早已干涸的蓝色粉末——和他在王大勇鞋底见过的颜色一样。
"种药吧。"龙安心突然说。吴晓梅诧异地抬头,他指着远处被火烧过的山坡,"不用化肥农药,就按古法种。"他的影子在月光下延伸出去,正好触到吴晓梅脚边那丛野生的益母草。
8.巴代雄的考验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就被阿公带到了寨子最西头的老木屋。门口挂着串风干的蝙蝠和雷公藤,门槛上刻着奇怪的符号。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神龛前的一盏桐油灯跳动着。巴代雄——寨里的老祭司——坐在火塘边,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树皮裂缝。他面前摆着三只碗:一碗清水,一碗酒,一碗混着血丝的不知名液体。
"汉人想学采药?"老人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示意龙安心伸出手,用骨节粗大的手指划过那些被藤条勒出的红痕,"你阿爸当年,也在这屋里坐过。"
考验从辨认药材开始。龙安心勉强认出了天麻和七叶一枝花,但把有毒的钩吻当成了金银花。巴代雄没说话,只是往火塘里扔了把艾叶,浓烟呛得龙安心直流眼泪。
最后的考验是喝下那碗血色的药汤。液体入口的瞬间,龙安心的舌头就麻了,紧接着整个口腔像被火烧一样疼。阿公在旁边轻轻摇头,他这才明白——真正的考验不是喝药,而是拒绝。
"外敷的药,不能内服。"龙安心把碗放回原位,尽量控制着不让声音颤抖。巴代雄的白眉毛动了动,突然从身后拿出个布包,里面是套小巧的骨制药勺。
"你阿爸留下的。"老人用苗语说,"汉人用铁器挖药,把山神惹怒了。"
9.药锄与手机
龙安心在阿公的指导下清理出一小块药圃。他用的是父亲留下的药锄——铁质部分已经锈蚀,但黄杨木柄上刻着的"龍"字依然清晰。
吴晓梅带来几株紫苏和薄荷,说是可以驱虫。她蹲在地边用手机查资料时,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显出几分城市女孩的轮廓。"网上说,五倍子要和林下参套种。"她的手指划过着屏幕,"可是参苗......"
"后山有野生的。"龙安心想起昨天在悬崖附近看到的掌状复叶。他药锄下的土壤突然翻出几只蚂蚁,正惊慌地搬运着白色的卵。
阿公在一旁用柴刀削竹签。老人把削好的竹签在药圃周围插成一圈,又在每根竹签上绑了条红布。"防野猫。"见龙安心疑惑,他解释道,"畜生看得见人看不见的东西。"
傍晚下起了细雨。龙安心在工具棚里发现阿公正在磨那把骨制药勺。雨水从茅草屋顶漏下来,在老人脚边积成个小水洼,水面上漂着几缕血丝。
10.第一株药苗
七天后的清晨,药圃里冒出了第一株嫩芽。龙安心蹲在地上看了半小时,确认那是吴晓梅移栽的紫苏,不是五倍子幼苗。
阿公却不以为意。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粒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种子。"祖传的。"他用柴刀尖在地里挖出小坑,"我爷爷说,这种三七会认主。"
龙安心注意到老人埋种子的动作很奇怪——每埋一粒,都要用左手在土上按一下,然后快速缩回,仿佛怕被什么咬到。后来吴晓梅告诉他,这是老辈采药人的规矩,表示"以血换药"——据说用这种方法种出的药材,药效最好但会折损种药人阳寿。
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龙安心看见阿公独自跪在药圃边,对着那几处埋三七种子的地方低声念着什么。老人的影子投在干燥的土地上,边缘模糊得像要化在阳光里。
傍晚浇水时,龙安心发现自己的手掌开始脱皮。被藤条勒过的地方,新长出的皮肤明显比其他部位白,像地图上蜿蜒的陌生道路。吴晓梅说这是"山在认人",就像她手腕上的疤,是十二岁采药时被岩石割的,至今下雨前还会发痒。
夜里,龙安心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五倍子。他的皮肤上鼓起无数虫瘿,每个瘿里都裹着一只发光的蚂蚁。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在用苗语念诵着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