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福

　　顾南彻盯着电梯镜面里自己泛红的眼眶，舌尖还残留着薄荷爆珠灼烧般的凉意。他握紧那盒被捏变形的爱喜烟，滤嘴处洇着夏子苓常用的哑光口红痕迹——方才她咬住烟蒂时，唇纹印得分毫不差。

出院手续单在夏子苓掌心攥出深痕，油墨印着的“永久性神经损伤“被汗水晕开，洇成模糊的乌云。她盯着走廊尽头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苏瑾今早差人送来的鸢尾花正在垃圾桶里腐烂，紫色花瓣粘着昨夜残留的葡萄糖注射液。

“夏小姐，这边请。“护士推来轮椅时，轮毂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音。夏子苓瞥见窗外停着的黑色保姆车，车牌尾号47——和顾南的车。

自动门开启的瞬间，凛冽秋风卷着消毒水味扑来。她下意识把右手藏进外套口袋，那里还塞着顾南彻落在病房的镇痛贴。三天前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像枚倒刺，在舌尖泛起细密的痛。

住院部后巷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夏子苓正在窗边拆解第七只千纸鹤。护士说这是某床患儿送的，可她分明看见顾南彻的助理往垃圾桶塞过折纸教程。消毒水浸泡过的彩纸格外脆硬，裂口处露出苏瑾龙飞凤舞的字迹：“敢逃跑就曝光你穿小熊睡衣的照片。“

轮椅碾过散落的银杏叶，夏子苓攥着出院通知单的手微微发颤。温言说好要开新买的沃尔沃来接，此刻停车场却停着辆挂着沪A牌照的黑色别克。车窗降下的瞬间，她看见顾南彻的母亲正在核对药盒批号，珍珠项链缠绕着计算器的金属边。

“小夏是吧？“顾母推开车门，羊绒裙摆扫过装中药的保温箱，“小彻在办出院手续，让我们先送你去老宅。“她手腕上的玉镯磕在车门，发出仁和医院走廊同款的清脆回响。

夏子苓的后腰撞上轮椅扶手，腰椎支具的金属扣硌得生疼。后视镜里，顾父正把她的CT片装进印着“复大医学院“的档案袋，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小夏的神经电生理报告，和我们学院最新研究的病例很相似。“

消毒湿巾的柠檬味突然变得刺鼻。夏子苓摸到轮椅扶手的紧急制动钮，却瞥见顾南彻从门诊大楼飞奔而来。他今天没戴墨镜，额发被汗黏成绺，手里攥着的缴费单皱得像团腌菜。

“爸！不是说好等我来解释吗？“他半个身子挡在轮椅前，运动服拉链缠住了夏子苓的氧气袋导管。

顾母拧开保温杯递过来，当归的苦涩里混着冰糖的甜：“你张阿姨说这种复方汤剂对神经修复好，我特意托人从亳州药材市场...“她突然顿住，用财务对账般的眼神扫过夏子苓颤抖的右手，“小夏拿筷子习惯用左手？“

停车场刮起穿堂风，卷着CT片哗啦作响。顾父突然掏出钢笔，在药盒上画出分子结构图：“我们实验室最近在模拟周围神经的微电流环境，如果你愿意配合...“

“爸！“顾南彻的手背暴起青筋，“她是病人不是实验体！“

夏子苓的指甲掐进掌心溃烂的伤口。她看见顾母悄悄把止痛药换成维生素，看见顾父档案袋里露出自己去年在医学期刊发表的论文复印件，更看见别克后座摆着顾南彻高中时得的生物竞赛奖杯——底座刻着“仁心仁术“四个字。

“麻烦让让。“她突然转动轮椅撞向垃圾桶，医用废料撒了满地，“我约了温律师谈器官捐赠协议。“

顾南彻的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他抓住轮椅扶手的样子，像极了那年在地下室拽住要跳窗的乐队主唱：“苏瑾说你家被记者蹲点了，温言在跟跨国案走不开。“他的尾音带着破音，“就住半个月...我睡沙发...“

消毒车的警报声由远及近。顾母突然从爱马仕包里掏出个绒布盒，里面整齐码着分装好的药片：“这是早晨六点的羟考酮，午饭后是加巴喷丁，维生素D要随餐...“她将盒子塞进夏子苓的背包夹层，动作娴熟得像在清点月末报表。

“我们家客房朝南，适合做复健。“顾父把CT片装回防辐射袋，“医学院新进了神经电刺激仪，比瑞士那台精度高0.3微安。“

夏子苓的氧气面罩蒙上白雾。她想起今早撕碎的出院评估表，右下角有行潦草的医生批注：患者拒绝使用轮椅，三次尝试独立行走均失败。顾南彻运动服上的汗渍形状，恰好与她在康复室摔倒时的地面水痕重合。

“小彻说你爱吃酒酿圆子。“顾母突然翻开手机相册，“我找了四家老字号试吃，最后选定南京西路上那家...“她划到某张照片时突然停顿——是夏子苓昏迷时被顾南彻偷拍的睡颜，鼻氧管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珍珠白。

救护车的蓝光掠过停车场立柱。夏子苓猛地扯掉手背的留置针，血珠溅在顾父的皮鞋上：“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她嘶哑的嗓音惊飞了树梢的麻雀，“我的病历？研究数据？还是...“

顾南彻突然打横抱起她，像捧着一尊即将碎裂的石膏像。他胸口剧烈起伏，隔着衣料传来手术室计时器般的心跳：“要你活着。“他的眼泪砸在她锁骨处的电极片疤痕上，“哪怕是用我最讨厌的方式。“

别克车驶出医院时，夏子苓在后视镜看见苏瑾的玛莎拉蒂。副驾上的温言正朝这边比划中指，口型分明在说“叛徒“。顾母打开车载冰箱，端出用液氮急冻的桂花酒酿，瓷勺柄上刻着仁和医院的院徽。

“小彻说你右手还能画画。“顾父将平板电脑转向后座，屏幕上正是她昨夜用左手涂鸦的神经传导图，“我们正在开发AI辅助诊疗系统，或许可以...“

高架桥的落日刺破云层时，夏子苓发现顾南彻在偷偷揉膝盖。他运动裤下隐约露出肌效贴的边缘，图案是她上周扔进垃圾桶的失败设计。车载广播突然播放他新剧的插曲，歌词里唱着“用伤口丈量光年的距离“，旋律却是林夏最爱的民谣小调。

顾母递来热敷眼罩的动作顿在半空。后视镜里，夏子苓蜷缩在真皮座椅上睡着了，右手无意识地揪着顾南彻的衣角，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月光在橡木地板上淌成一条银河。顾南彻蹲在客房门外，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把手上细小的划痕——那是他十五岁时偷装门锁留下的，此刻却成了窥探房内动静的最佳角度。

夏子苓的呼吸声比医用制氧机更轻。她侧卧在鹅绒被里，右手垂在床边，指尖离地板上的药盒仅有半寸。顾南彻数到第七次叹息，终于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门缝。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她睫毛上凝着止痛药的泪光。

“小彻？“顾母的声音惊得他险些摔了手机。她端着安神茶站在楼梯转角，珍珠耳钉在暗处泛着CT机般的冷光，“张教授说小夏的夜间血氧波动大，要不要...“

“我来守。“他迅速熄灭屏幕，膝盖撞到门框的闷响在走廊回荡，“明天没有通告。“

凌晨三点十七分，制氧机的嗡鸣突然变调。顾南彻从地垫上惊醒，后腰的旧伤让他起身时踉跄半步。推门瞬间，他看见夏子苓正用牙齿撕开芬太尼贴片，右手痉挛着将药贴往腰椎处按。

晨露还凝在落地窗上时，顾母的算盘声已从书房传来。夏子苓数着珠子碰撞的节奏，发现与仁和医院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完全一致。她蜷缩在飘窗的羊毛毯里，看顾父蹲在花园修剪玫瑰刺，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像幅被泼了墨的工笔画。

“他们当年结婚照在阁楼。“顾南彻突然出现，发梢滴着水珠，“我妈非说风水不好要重拍，结果二十年都没腾出时间。“

旋转楼梯的檀木扶手泛着包浆的光泽。夏子苓的棉袜滑过第三级台阶时，发现上面刻着歪扭的“顾小七到此一游“——顾南彻七岁时的杰作，被特意保留至今。阁楼的老樟木箱里，1988年的结婚照正压着泛黄的财务报表，珍珠色头纱下露出半截手术刀造型的银簪。

“我爸求了二十次婚。“顾南彻用袖口擦拭相框玻璃，指腹抚过照片边缘的茶渍，“每次都被我妈用财务报表怼回来。“

夏子苓的指尖触到相框背面的凹凸。翻转过来，发黄的牛皮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日期和金额——“1987.3.21求婚戒指预算超标37%，驳回“、“1987.9.9婚礼场地投资回报率不足，否决“...在第二十行，钢笔尖划破了纸面，只留下个残缺的“廿“字。

“第二十次他直接抱着账本去民政局。“顾南彻从箱底摸出个铁皮糖盒，倒出枚磨损严重的铜戒，“说这辈子最大的风险投资就是我妈。“

厨房飘来酒酿圆子的甜香时，夏子苓正对着玄关处的全家福出神。照片里的顾南彻约莫十岁，抱着全国生物竞赛奖杯咧嘴傻笑，顾母的珍珠项链缠在奖杯手柄上，顾父的金丝眼镜反光里藏着半道未解完的微分方程。

“小夏来搭把手？“顾母的声音混着计算器按键音，“帮我把当归称出3.75克。“

夏子苓转动轮椅靠近料理台，发现电子秤旁摆着泛黄的账本。1992年6月的页面上，钢笔字记录着“婚纱押金500元“，旁边用红笔标注现值利率折算公式。顾母将研磨好的药粉倒进纱布袋，腕间的玉镯磕出CT机启动般的脆响。

“他爸当年求婚二十次才成功。“她突然轻笑，翻开账本最后一页。泛黄的结婚照背面贴满超市小票，每张都写着失败记录：“第七次，戒指掉进下水道，支出通渠费80元““第十五次，实验室小白鼠啃坏玫瑰，赔偿实验材料费200元...“

夏子苓的指尖停在第20张空白小票上。顾母的珍珠耳钉晃过相纸，照亮底部那行小字：“第二十次预算：无价。“

楼梯传来重物拖拽声。顾南彻抱着半人高的铁皮盒踉跄进门，运动裤沾满阁楼灰尘：“爸非说要给你看这个。“他膝盖上的肌效贴翘起边角，露出底下结痂的摔伤——昨夜复健室那声巨响的源头。

铁盒里涌出樟脑丸的气息。顾父的高中物理笔记躺在最上层，扉页画着歪扭的婚纱设计图，麦克斯韦方程组旁批注着：“静电会毁掉头纱，改用丝绸。“夏子苓翻开下一页，呼吸忽然凝滞——某张实验报告背面贴着她的医学论文复印件，空白处写满求教邮件草稿。

“当年你发在《柳叶刀》上的神经再生论文，他做了三十七页笔记。“顾南彻抽出本相册，封面印着复大校徽，“包括你引用错误的那个数据。“

阳光穿过纱帘，在顾父的笔迹上投下光斑。夏子苓看见他用三种颜色标出她论文里的假设，页脚画着个流泪的卡通医生：“第三段引用2008年哈佛论文时，样本量换算错误导致置信区间偏差0.3%，建议重算。“

轮椅突然被转向书房。顾父正站在黑板前推导公式，左手握着的粉笔断成三截，右手在空气里比划电磁场线：“小夏的神经损伤可以看作带电粒子在非均匀磁场中的运动...“他忽然用教鞭指向窗台盆栽，“就像这株含羞草，每次触碰都是微观层面的电流传导。“

“要看看真正的传家宝吗？“顾母突然拉住她的手，力道像在核对银行流水般精准。穿过挂满诺贝尔奖得主合影的走廊时，夏子苓数到第七块地砖上的裂痕，与顾南彻膝盖旧伤的位置完全重合。

阁楼樟木箱开启的瞬间，尘封的玫瑰香混着墨香涌出。顾母捧出本贴满票据的相册，1989年的电影票根粘在结婚照边缘：“他每次约会都选量子物理讲座，第二十次居然包下天文馆。“泛黄的婚纱照背面，十九次被拒记录用不同颜色的墨水书写，最后一行却突兀地空着。

“那天实验室粒子加速器故障...“顾父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手里端着冒热气的药盅，“等我修好设备赶到教堂，她已经穿着婚纱在调试示波器了。“

洗碗机启动的嗡鸣声中，顾南彻的指尖划过全家福上的空白画框。夏子苓发现他无名指内侧有圈淡白的压痕——正是她昏迷时死死攥着他手指留下的印记。窗外飘来孩童练习《致爱丽丝》的琴声，错音的位置恰如他此刻紊乱的呼吸。

“要试试我的复健方案吗？“顾父突然在餐厅白板上画出电磁场模型，“用特定频率的脉冲波刺激受损神经...“他的粉笔突然折断，公式末尾的Σ符号晕染成心电图的波形。

顾母端来药膳的动作像在清点金库，每味药材都在电子秤上精确到毫克：“小彻说你怕苦，我在汤里加了洛神花。“她忽然压低声音，“第二十次求婚那天空白...是因为我抢在他前面戴上了戒指。“

暮色染红量子钟摆时，夏子苓在书房发现本边角卷曲的《神经解剖学》。扉页夹着的便签纸上，顾父用实验记录体的字迹写着：“第47次模拟失败，但患者右手拇指出现0.3秒的自主颤动——希望仍在。“

顾南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他抱着刚从阳台收下来的病号服，袖口还粘着星空的碎屑。

夏子苓就在这日复一日的住着，这样安稳宁静的日子，从林夏死后几乎没有过。

她有些贪恋，多希望时间可以停留，不在往前走。

这样快乐也就可以留住。

直到一个月后，苏瑾打来了电话。

顾南彻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他亲自送夏子苓上了苏瑾的车。在车门关上那一刻他坚定的对夏子苓说：“

顾南彻说：我妈妈拒绝了我爸19次，我爸从没放弃，而我也是，不管多少次，我都不会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