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某种介于消毒水与绝望之间的气味。顾南彻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盯着滚落的罐装梅子汁，金属外壳在冷白灯光下泛着药片般的青灰。他想起三天前在片场，夏子苓用左手拧开同样的饮料罐，虎口处淡褐的疤痕被水珠浸得发亮。

“顾老师又来探病啊？“护士站的实习生探出头，胸前名牌晃着“实习“两个红字，“夏编剧刚才还问有没有人送过期的医学杂志呢。“

他握紧易拉罐，冷凝水顺着指缝渗进腕表的缝隙。电梯镜面映出他今天的装束——黑色连帽卫衣配牛仔裤，像极了当年带着乐队宣传册去广告公司面试的模样。只是这次口袋里没有烟，只有瓶没来得及送出去的镇痛贴。

病房门虚掩着，透出心电图仪规律的嘀嗒声。顾南彻在门前顿了十秒，直到听见里面传来纸张撕裂的脆响。

“这种术后护理方案根本是谋杀。“夏子苓的声音裹着砂纸般的哑，鼠标点击声密集如雨，“告诉王主任，他要是再拿八十年代的标准糊弄患者，我就把他偷换镇痛泵药剂的监控视频发给纪委。“

顾南彻透过门缝看见她单薄的背影。病号服领口滑到锁骨下方，露出颈后贴着的电极片导线，像条冰冷的银蛇钻进衣料深处。她右手悬在键盘上方颤抖，小指以不正常的角度蜷曲着，却固执地不肯切换成左手。

“下午的会诊取消吧。“她突然放软语气，伸手去够桌角的药瓶，“就跟张教授说...咳...我找到更合适的供体了。“

药瓶滚落在地的瞬间，顾南彻推门而入。十二粒白色药片正巧停在他鞋尖前，标签上“普瑞巴林“的印刷字被鞋底碾碎成模糊的墨痕。

“剧组下午放假。“他弯腰捡起药瓶，指腹蹭过瓶身凹陷的齿痕——像是被人狠狠咬过，“马闫说你三天没看群消息了。“

夏子苓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左手迅速扣住笔记本电脑：“来探病还穿得跟狗仔队似的。“她试图勾起嘴角，却扯动了鼻氧管的固定胶布，“苏瑾上周送来二十斤车厘子，在冰箱第三层。“

消毒湿巾的薄荷味在两人之间漫开。顾南彻看着她用左手别扭地撕开湿巾包装，右手始终藏在毯子下。他想起杀青宴那晚，她就是用这只手攥着手术剪划开威亚绳，人造血浆混着冷汗滴进他颈窝。

“青岩镇的取景申请批下来了。“他故意碰翻水果篮，车厘子滚到床边，“爆破组需要编剧确认矿井深度。“

夏子苓的指尖陷进枕头，医用硅胶发出轻微的呻吟：“让温言带测绘仪去，她上个月刚考了爆破工程师资格证。“她伸手去摸床头铃，腕间的住院手环突然报警——心率从72飙升到110。

监护仪的蓝光里，顾南彻看见她后颈渗出细密的冷汗。那些被他吻过的旧伤正在病号服下发烫，像一串灼人的密码。

“剧组换了新的医疗顾问。“他把镇痛贴轻轻放在CT片上，“李医生是仁和医院出来的，很擅长神经修复手术。“

输液管突然剧烈晃动，葡萄糖盐水溅在夏子苓手背的留置针上。她扯掉鼻氧管冷笑：“那个开错降压药害死三个患者的李主任？你们倒是臭味相投。“

走廊传来推车的金属碰撞声，混着苏瑾标志性的高跟鞋脆响。顾南彻在门开前最后一秒握住她颤抖的右手，掌心贴着她萎缩的鱼际肌：“去年中秋你送我手模练习器的时候，说过医学生最怕讳疾忌医。“

夏子苓触电般抽回手，碰翻了苏瑾带来的保温桶。当归鸡汤的香气裹着中药渣泼在病历本上，瞬间洇透了“永久性神经损伤“的诊断结论。

“来得不巧。“苏瑾倚着门框摘下墨镜，铂金指甲敲了敲腕表，“交警队刚找到那辆撞断剧组电缆的货车，司机账户有笔来自海外的汇款。“她故意将证据照片甩到鸡汤渍上，王总秘书的脸在油花里扭曲成可怖的鬼脸。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夏子苓蜷缩着去拔心率监测夹，右手手肘撞翻了顾南彻带来的梅子汁。褐色的液体顺着桌沿滴落，在地面汇成当年广告公司楼下积雨潭的形状。

“都出去。“她把自己裹进被子，声音闷得像从深海传来，“温言十分钟后要和我连线开跨国法庭的庭前会议。“

顾南彻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药片，铝箔包装上的齿痕还沾着她的口红印。他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夏子苓就是用这样的力度咬开啤酒罐，然后指着他的乐队海报说“眼神太干净了，不像活过的人。“

苏瑾的香水味飘近时，他正用拇指擦去她虎口的葡萄糖渍。“她右手的神经传导速度只剩正常值的30%。“苏瑾的声音轻得像手术刀划开纱布，“上周拿不住钢笔，改用儿童蜡笔批注分镜稿。“

窗外的梧桐叶扑簌簌砸在玻璃上。顾南彻摸到卫衣内袋的丝绒盒子，里面装着摔碎的听诊器挂饰——七年前她留在急诊室的“垃圾“，被他偷偷粘回原状。

“明天剧组拍第98场吻戏。“他把挂饰塞进她枕下，金属听筒擦过她发热的耳垂，“你说过要亲自教我怎么演出濒死的心跳。“

夏子苓的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当走廊的电子钟跳向整点，她终于从被子里伸出左手，指尖触到他来不及收回的腕表。

“顾南彻。“她沙哑地念出这个被她划掉无数次的男主角名字，“去帮我买包烟吧。“

月光爬上心电图纸的时候，顾南彻在住院部后巷拆开刚买的爱喜烟。薄荷爆珠在齿间碎裂的瞬间，他听见顶层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抬头望去，夏子苓正倚着窗台撕毁今天的治疗记录，纸屑像极了那年被退回的乐队宣传单。

他数到第37片飘落的碎纸时，手机震动着弹出来自她的消息——是张模糊的CT片，标注着明天的会诊时间。

住院楼外的梧桐叶在风里翻卷成灰绿色的浪，顾南彻站在自动贩卖机投下的菱形光斑里，数着第13颗滚落的薄荷糖。塑料包装纸上的折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夏子苓电脑屏幕上跳动的CT影像一样晃得人心慌。

电梯门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卫衣兜帽歪斜，右手攥着的烟盒被捏得变了形，左手却小心翼翼地护着杯梅子汁。冰块在杯壁撞出细碎的响动，让他想起杀青宴那晚，夏子苓用手术剪撬开香槟时飞溅的泡沫。

病房里飘出消毒纱布燃烧的焦糊味。

“说了别碰我的静脉泵！“夏子苓的怒吼混着金属托盘翻倒的巨响，“把0.9%氯化钠换成葡萄糖的不是你们护士站？“

顾南彻推门的手顿了顿。透过门缝看见她正用左手抓着年轻医生的领带，泛青的指关节抵在对方喉结处。散落的药瓶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蓝，像是被人故意撒成青岩镇矿井的俯瞰图。

“这是今天的第三支地西泮。“护士颤抖着递上注射器，“夏小姐，您的右手需要......“

“出去。“夏子苓突然松开医生，扯掉手背的留置针，“让温言带着司法鉴定报告过来，现在。“

血珠溅到顾南彻鞋尖时，他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是夏子苓常用的那款墨水气味。病床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标题栏赫然写着《临终医疗授权书》。

“你要的烟。“他把塑料袋扔到床头柜上，易拉罐装的梅子汁精准卡进杯架凹槽，“七星蓝莓爆珠，和七年前在广告公司楼下抽的同款。“

夏子苓的睫毛颤了颤，左手无意识摩挲着枕下的听诊器挂饰。监护仪显示她的心率正在攀升，从98跳到117，再跳到132。顾南彻突然掀开她的毯子，抓住那只藏在下面的右手。

萎缩的小鱼际肌在他掌心微微抽搐，像只垂死的雏鸟。

“李医生今早辞职了。“他用拇指按着她腕间的旧疤，“他导师就是当年给林夏开错止疼药的庸医。“

输液管突然剧烈摇晃，葡萄糖水在地面蜿蜒成河。夏子苓试图抽回手，却被更用力地扣住。顾南彻的体温透过医用硅胶手套传来，烫得她后颈渗出冷汗。

“温言在查王总女儿的就诊记录。“她突然说，“那孩子在瑞士读的私立医院，去年做过肝脏移植。“

“苏瑾找到了运输器官的渔船。“顾南彻拆开烟盒，抽出一支倒着递给她，“船员供认每次都会在船舱播放《红苹果》当行动暗号。“

夏子苓咬住滤嘴的力道像在撕咬仇人的咽喉。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照亮她瞳孔深处的裂纹，那里藏着一整片正在崩塌的冰川。

“为什么不告诉我神经损伤的事？“顾南彻突然问。他摘掉她的鼻氧管，指尖划过她干裂的唇纹，“因为我和李医生一样姓顾？还是怕我像林夏那样突然消失？“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哀鸣。夏子苓盯着他锁骨下方随呼吸起伏的山茶花纹身，突然扯开自己的病号服。心电监护贴片被粗暴撕下，露出肋间那道三寸长的刀疤——比剧本里肖缦的伤痕还要靠近心脏两公分。

“去年在青岩镇取景，场务主任收了王总二十万。“她抓起他的手按在伤疤上，“那柄道具刀开过刃，本来该捅进苏瑾的后腰。“

顾南彻的指尖感受到不规则的搏动。这道疤的缝合手法他太熟悉了，去年客串医疗剧时，夏子苓手把手教过他如何用“微笑缝合法“藏起线头。

“温言说这是意外。“他声音发涩。

“她当然要这么说。“夏子苓突然笑出声，烟灰抖落在绷带上，“就像她永远会说林夏是失足坠楼。“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顾南彻看见她右手无名指不受控地痉挛，像在虚空中勾画某个加密符号。他忽然扯开卫衣领口，露出心口那道更狰狞的旧伤：“三年前拍爆破戏，替身演员被换了真炸药。“

暮色透过百叶窗将两人切成碎片。夏子苓的烟头烫到指尖时才惊觉，顾南彻的眼眶红得像是浸过生理盐水。她想起那个暴雨夜，少年主唱蜷缩在急诊室角落，耳后的血把乐队LOGO染成暗红。

“当年你说我的眼神太干净。“顾南彻突然解开腕表，露出内侧刻着的德文日期，“现在够资格陪你下地狱了吗？“

走廊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苏瑾的高跟鞋声混着温言急促的嗓音：“尸检报告出来了！林夏指甲里的皮肤组织......“

当温言推开门时，只看见夏子苓独自倚在窗边抽烟。燃尽的烟灰簌簌落在《临终医疗授权书》上，正好盖住受益人那栏新鲜的血指印。

“渔船在公海被截获了。“温言将平板电脑转向她。

温言离开时看到蹲在病房门口的顾南彻，两人没有交流，温言径直离开了。

在外面呆了一会，顾南彻才走进病房。

病房门在他身后自动落锁的机械声格外清晰。夏子苓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病号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淡青的电极片压痕。她正用左手撕扯窗帘绑带，丝绸布料裂帛般的声响混着监护仪的警报，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梅子汁买错了。“顾南彻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缝，“你要的是便利店冰柜第二层最左边那瓶，2015年产的。“

夏子苓撕扯的动作顿住，绑带末端的流苏垂在窗台积灰上。顾南彻数到第七滴雨砸在玻璃时，她忽然轻笑出声：“原来顾大明星连过期饮料的生产线都记得。“

这句话成了引爆炸药的星火。顾南彻撞开横在中间的输液架，葡萄糖瓶在墙上炸裂的瞬间，他擒住她伶仃的腕骨按在潮湿的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仁和医院那个雨夜，她戴着蓝色橡胶手套的手也这样冷。

“啪嗒。“

第四十九滴冷凝水坠地时，夏子苓撕开了今天的第七个尼古丁贴片。薄荷味混着心电图纸的油墨味在病房里发酵，她蜷缩在飘窗上敲击键盘，左手指节因过度用力泛起死人般的青白。

“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顾南彻的声音惊落了窗外的灰斑鸠。夏子苓的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文档里“终末期神经损伤“的字样正在光标下跳动。

“苏瑾说影视基地的樱花开了。“她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医学前沿》栏目正在播放腕管综合征手术实录，“让道具组去拍些空镜......“

玻璃杯炸裂在墙面的巨响截断了虚浮的尾音。顾南彻的掌根渗着血，混着泼溅的梅子汁在米色墙纸上洇出诡异的图腾。他踩过满地碎片，医用橡胶鞋底碾碎了几粒安定药片。

“看着我的眼睛说。“他扯掉卫衣兜帽，露出剃光的左鬓角——那里藏着道三厘米长的疤，是上周爆破戏时替她挡飞溅的钢筋留下的，“说你需要我。“

夏子苓的鼻氧管随着急促呼吸泛起白雾，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她摸索着去抓呼叫铃，右手手背的留置针却被猛地攥住。顾南彻的拇指按着她突起的尺骨，那里埋着止痛泵的导管。

“疼吗？“他俯身逼近，消毒水味里混着片场带来的硝烟气息，“每天假装能握紧钢笔的时候，这里是不是像被烙铁烫穿？“

输液管突然剧烈晃动，葡萄糖盐水倒流进夏子苓泛青的血管。她仰头冷笑：“顾老师改行当疼痛科专家了？要不要我教你怎么从肌电图判断......“

暴烈的吻截断了所有谎言。

顾南彻的犬齿磕破她的下唇，血腥味在唇齿间炸开的瞬间，夏子苓听见自己右手指节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他掌心的茧摩挲着她后颈的电极片，医用胶布被粗暴撕开的疼痛混着记忆里缝合线的触感——十九岁的雨夜，他耳后那道疤就是这样在她指腹下颤抖。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蜂鸣，顾南彻却觉得那声音远得像是从深海传来。他吻得愈深，咸涩的液体就愈发汹涌——分不清是她的血还是自己的泪。夏子苓的右手徒劳地推拒，蜷曲的指节擦过他颈动脉处的旧疤，那里缝着七年前她打的第一枚外科结。

暴雨裹挟着梧桐叶扑在窗上，苏瑾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顾南彻在门锁转动的瞬间将夏子苓护在身后，医用隔离帘被他扯落的动作像极了片场扯开爆破点的防护布。

“要发疯去太平间。“苏瑾的铂金指甲扣着门框，急救推车的蓝光在她身后晃成警笛，“温言刚黑进王总的海外账户，你猜那笔爆破事故赔偿金汇给了谁？“

夏子苓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血沫在顾南彻胸口绽成梅花。他摸到她后背凸起的脊骨，嶙峋的触感让他想起第一次抱她时，那个广告公司堆满样刊的仓库里，她也是这样单薄地蜷在纸箱间修改合同。

“是林夏的傻子丈夫。“苏瑾将平板摔在血泊里，监控画面中的男人正在特护病房接受透析，“王总给他换了三次肾，用的都是黑市匹配的供体。“

监护电极片被扯落的瞬间，夏子苓的指甲深深抠进顾南彻手臂。七年前林夏失踪那夜，她也在他同样的位置留下过月牙状伤痕。此刻那些旧疤正在新伤下苏醒，疼得他几乎抱不住怀里逐渐下滑的身躯。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顾南彻的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手术锯，“拿自己当诱饵，用病历做饵料...“

怀中的颤抖突然停止。夏子苓仰起头，眼底泛起他从未见过的狠戾：“我等不了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