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朝天宫外识周礼
书名:昭襄五十六 分类:历史 作者:周季钢 更新时间:2025-04-16 18:08:21
残阳如血,暮云低垂。
宜阳城外,往东一百里,皆是前往周王畿——洛邑的官道。
百乘黑甲战车,碾过龟裂的官道,惊起群鸦乱飞。
樗里疾斜倚驷车雕栏,鹰目扫过路旁枯树——那歪斜枝桠上,竟悬着半幅褪色周旗。
“严君,前方便是三周地界。”裨将孟贲扬鞭指向天际。
孟贲原本驻守宜阳,然宜阳将军魏冉担心樗里疾安危,便派其护佑。
但见三河交汇处,三座残破城垣犬牙交错,恰似三条瘸腿老犬争夺腐骨。三种皆写着硕大的“周”字却制式同的旗帜挤在方寸之地,被西风吹得纠缠难分。
其中,天子之旗和东周旗皆为红色,乃是彰显“火德”,在样式上,二者稍有不同:天子旗为“太常”旗,属“九旗”之一,“纛头”顶端有“鎞首”,旗面绘日月图案,边缘绘有“火焰脚”;东周旗的旗面绘有龙鸟图案。而西周旗主色为暗红,旗面则绘熊虎。
尽管三周大纛各有特质,然于外邦而言,却难以分辨。
“蕞尔小城,三旗飘摇,真乃奇观也。”孟贲叹道。
樗里疾听罢,也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然贵为秦相,他也要仔细端详,方才不至混淆。
“末将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这三周,如何混乱如斯?”孟贲道。
樗里疾这才娓娓道来:
三周皆出自周室,天子自是正宗。
周朝立国七百年,至周贞王时,周国实力大衰,疆域不过百里,不过王畿洛邑周边而已。一百三十余年前,周贞王薨逝,其子周考王继位。周考王担心四弟姬揭威胁王位,便封姬揭于王城,建立周公国,人称西周,王畿一分为二。
六十年前,西周威公崩,其长子姬朝继位,史称西周惠公。
然姬朝的胞弟姬根,对姬朝的继位却心生不满,兄弟失和。就在此时,赵韩两国为进一步削弱周王室,从而扩大自身势力范围,便唆使姬根另起炉灶,在王畿新建东周公国。
从此,周天子从此便成了提线木偶,其所辖之地,竟不过一座宫殿和十里之地;东周公掌宗庙祭祀,西周公握钱粮赋税,三股势力在三百里王畿内勾心斗角,竟丝毫没有消停之意。
东周和西周本同宗同源,却时常在天子脚下打泼撒野、兵戎相见,整个周王畿,被打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煌煌大周,天下共主,竟沦落至此,可悲可叹!”樗里疾折下一枝木槿在手中把玩,叹道。
战车驶过界碑时,樗里疾忽觉掌心刺痛。摊开手掌,竟是被木槿的木刺扎出血珠。
这让樗里疾不禁心中一震。他想起临行前太卜的卦辞:
亢龙有悔,血光东现。
距周王畿三十里处,便是朝觐路上最后一座驿站——朝天宫。想当年,无数诸侯在此歇脚、沐浴,而如今,已是琉璃瓦剥落殆尽、檐角蹲兽俱已断首的景象。
樗里疾从马车上下来,宫门口已有持节礼官等候。见樗里疾,那礼官便迎上来,“礼官卫橹,恭迎秦相。”
樗里疾眼睛一瞥,便看了个真切:那礼官的玄色朝服,远看庄重,近观却是麻布染成,肘部还隐约可见靛蓝补丁;施礼之时,腰间玉组佩叮当作响,细看竟是陶片仿制。
周室如斯,情何以堪?
樗里疾心头不屑,脸上仍作恭敬状:“上官亲迎,折煞老夫。”
鞠躬那刹,樗里疾的眼睛也不停歇,虽未斜视,但余光已将周遭三十步内的所有,挨个打量。
让他奇怪的是,卫橹的身后的几个甲士,靴面竟还沾着赤红的泥浆。或许是周室毫无准备,或许是许久未见诸侯,或许是……总之,在诸侯朝觐这种场合中,如此邋遢似乎有失体统。这不免再一次让樗里疾对周室感到失望。
此时,侍从用铜盘托着一爵呈上,卫橹道:“天子赐醴!”
樗里疾连忙弯腰跪下,双手手心向上,接过酒爵,道:“叩谢天子,天子万年!”
接过酒爵,樗里疾抬头一看,不免心里发憷:按说这是鎏金铜爵,然此爵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外面的鎏金还在,里面的鎏金却丝毫不见,只剩下累累绿锈,铜臭味混着浊酒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樗里疾虽感不适,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屏住呼吸,猛一仰头,饮尽之……顷刻,他只感到满口发酸,直往里钻;喉头火辣,犹如吞炭——这哪里是醴酒,分明是发馊的烈酒,掺杂了醋浆!心里暗骂:“周天子这老倌儿,竟拿馊水当琼浆!”
“秦相千里风尘,想来也是疲乏。天子已命老夫在朝天宫设宴,以慰风尘。请秦相随我而来。”卫橹将樗里疾扶起,大喝道:“天子赐宴!”
入朝天宫,酒过三巡,卫橹抖擞精神,道:“诸侯觐见天子,须在王畿三十里外的朝天宫歇息沐浴,由周室礼官告知礼仪,三日后可赴王畿。”
樗里疾点头道:“老夫受教。”
卫橹便开始宣讲周礼。从玉圭尺寸说到丝帛颜色,桩桩件件都要扯上三皇五帝。卫橹道,觐见天子,须持信符,公爵为九寸恒圭,伯爵为五寸弓圭,子爵为五寸谷璧,男爵为持五寸蒲璧;除此之外,还须呈贡,诸侯用美玉,卿用羔羊,大夫用雁,士用死鸡。
樗里疾听得头大,卫橹却讲得攒劲,又不厌其烦的解释,为何不同品级之人,所呈贡品不同:美玉至坚,不惧火烧,不畏水浸,诸侯以美玉贡,尤见其品行;羊乃群居,羊与羊之间,除了母子,都无远无近,卿以羊为贡,乃寓意义重如山、群而不党;鸿雁高飞,不辞劳苦,大夫以雁为贡,乃是说大夫识时务,齐心力,遵纪规;而野鸡……
对于这些礼仪,樗里疾原本是知道一些的。然列国混战,讲的是实力,周王室却恪守旧礼,不思进取,不厌繁文缛节,十足可悲。樗里疾在心里暗骂了无数遍“贼你母”,嘴里却只能说:“老夫谨受教。”
“可曾记清了?”卫橹捋了捋白须,道。
“老夫年迈昏聩,记不了许多。”樗里疾直言:“敢问上官,老夫觐见,该从何礼?”
“秦相虽非诸侯,然乃大国国卿,当执五寸蒲璧,贡之羔羊。”卫橹道。
卫橹此言,暗藏玄机。一则是告诉樗里疾,我尊你为大国丞相,特许你以五寸蒲璧觐见,是高抬了;而让你抱着羔羊上贡,是提醒你切莫忘了本分。
但樗里疾却并不这样想。秦国傲视天下,其他诸侯接见秦使,历来是位高一级、礼让三分。且自己本已封君,比起卫国越国代国的那些个小诸侯,仍要尊贵。此番周室许其以子爵之礼觐见,明显是贬低了。樗里疾心知肚明,却不直说,却道:“他日我王来周,该以何礼?”
卫橹想了想,道:“秦王觐见,当以公侯之礼,持九寸恒圭,贡之美玉。”
“除此,或有其他规矩?”樗里疾又道。
“敢问秦相,此番随从几何?”卫橹道。
“唯百乘。”樗里疾道。
“不可也。”卫橹盯着樗里疾身旁的秦军黑甲士,眉头一皱道:“诸侯觐见须卸甲去兵。此等虎狼儿郎……”
说到此处,樗里疾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掀开衣襟,露出腰间狰狞伤疤:““上官请看。”
樗里疾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卫橹后退了半步,仓皇道:“秦相此举,成何体统?”
樗里疾冷笑一声,道:“这些个疤,乃是历年血战所留。秦人视甲胄如肌肤,若要卸甲——”樗里疾猛然拔剑劈向案几,“咔”的一声,青铜剑便嵌入木案三寸,怒道:“除非断骨削肉!”
“哐当”,卫橹手中酒爵跌落地上,疾呼:“秦相自重,秦相自重!”
樗里疾哈哈大笑道:“上官莫怕,老夫不过澄清实情。方才上官所说之礼仪,过于繁复,老夫粗人一个,记不得许多。”樗里疾朝侍从递了个眼色,侍从捧出一口小木箱,呈于卫橹面前。樗里疾道:“黄金百两,不成敬意。还望上官在天子御前替老夫说些好听的,免了那些繁文缛节。”
卫橹喜出望外,颤抖着双手接过木箱,忙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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