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邸报惊雷

　　荣哥闻言大惊，杨大舅为人向来持重，看来事情不小，“母亲大人身上又不便利了？”杨大舅却是摇摇头，“倒是旧疾又犯了，所以我来东京也是买药。大夫说倒不打紧，吃了药便当好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了递给荣哥，“主要还是你的事，你父亲特意叫我来寻你，你看了便晓得了！”

荣哥接过来观瞧，却是一张邸报，密密麻麻写了好些朝廷政令并人员升迁，忽见中间一行被人用红笔着重描出。仔细一看，只见上写着：“夏四月吐浑部白可久叛入契丹，已明反迹。不意贼逆暗结族人，更欲阴图反侧，幸为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察知，用蕃汉兵马都孔目郭威计，于八月癸酉奉旨诛杀首恶白承福、白铁匮、白可久、赫连海龙等，并五部附逆族人四百余口，良善者并余部不坐。十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保举吐浑部王义宗暂领余部，制曰：可。”

看了邸报，荣哥只觉平地被雷劈了几下，人已经木在当地，一旁杨大舅又说道：“你头里才离了北京，那白可久就逃到云州了，八月中一番事故，却是找不见你，你父亲原说此事机密，大约不致有事。谁想那苏判官新升了掌书记，却是历来与咱们不睦，竟暗地里使坏，于公文紧要处偏偏写了你父亲的名儿，功劳没有多少，仇家却是坐实了！”

说到此，杨大舅不由叹了口气，“眼下家中老少都不敢出门，就怕吐谷浑来寻仇，整日便是挂念你的安危。前日接到来信，这心才放下一半，估算行程你这几日就到东京，便差我来此截你。我看你也不要声张，咱们趁天亮先回北京才是正经！”

听着杨大舅说话，荣哥这心思才慢慢醒转来，这大半年与颉跌庄主、慕容大哥风里来雨里去，那是十分的投缘，从江陵到东京，大家又是出生入死、相互扶持，不说过命，却早就亲如一家。谁料想平地一个炸雷，转眼间竟是结下了血海深仇，只怕便要不共戴天了。荣哥想到此，鼻子一酸险些就要坠下泪来。

杨大舅素知荣哥心性，晓得他痴病又犯了，便道：“事急从权，差人打个招呼，便说你母亲身上不好，已星夜赶回北京，日后相见也不失礼数！”荣哥想了半晌，摇头对杨大舅说道：“舅舅！于公于私都是舅舅说得极是，只恨荣儿性子粗鄙，实在是作不出。想那日父亲将我托付颉跌大叔，让我万事听命，如今一个招呼不打便走，将来何面目与颉跌大叔相见？况且这一路多蒙众人回护，荣儿才得逢凶化吉，莫说没有事，便真有什么变故，也当先领了责罚再走，是生是死只是荣儿的命了！”说着荣哥早坠下泪来。

杨大舅听了只是气的跺脚，又知他呆性复萌万万劝不动了，只得长叹一声：“唉！你既要作好汉，我也十分拦不住，好在那颉跌是个和善之人，想来倒不致生事，只是他身旁亲信未必便容得你！你这番回去，便与那颉跌庄主辞行，万万不要提旁的，问起来就说你母亲不好了，咱们明日就回北京！”

杨大舅说得不容置疑，荣哥也知事情紧急不能一味任性，当下约好了明儿一早在相国寺门前相见。杨大舅心想天子脚下，谅他们也不敢把荣哥怎样，只要明日一早回了北京便是，便和荣哥分手急匆匆走了。

荣哥一个人呆呆站了半日，牵了马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一路上思绪烦乱，却是没有个头绪，只不住地叹气。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走回城外的庄院处。

远远望着庄门，荣哥却是脑子一片繁杂，这大半年来的点点滴滴，如今都涌到眼前，怎么说怎么作，荣哥不是不明白，实在是于情不忍，于心不安。想到后来，荣哥急躁性子上来，索性把眼一闭，直挺挺便往里走。

早有那庄丁看见荣哥进来，便上前请安，荣哥此时心绪不宁，压根顾不上旁的，只低头往里走，庄丁见他此番回来与去时大大不同，个个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声张。荣哥才走到中厅，迎面便觉一阵风到，霎那间只觉天旋地转，当下便扑在地上，半边脸几无知觉，喉头一股腥甜，却是左颊上已挨了一拳。恍惚间看去，却是慕容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只一双眼冷冽地瞄着自己。

荣哥心中本一片迷茫，一瞬间万种不甘与委屈都汇到心头，却是不怒反笑：“好极好极！再来再来！”慕容见荣哥躺在地上大笑，脸上早扭曲到极致，冲上去就要拼命，一旁众庄丁眼见得不好，连忙抢过来搂腰搬腿，这才分隔开。

庄丁忙往里报，那颉跌庄主也是早听见动静赶出来，一见情形就是气炸了肺，几步上前抬手就抽了慕容十几个嘴巴，怒喝道：“混账东西！绑了！绑了！”慕容见是庄主出来，也不敢闪避，只青着脸扭头闭目不语。一旁众庄丁听庄主说话，哪个敢违逆，当下就把慕容绑了个结结实实。那慕容左右挣扎不开，犹如一只野兽般狂笑起来，抽冷子一口唾沫就吐到荣哥脸上。荣哥却是不闪不避，也不觉是吐到脸上，只觉是吐在自己心上，心中已是一片死寂。

颉跌庄主却是怒极，回身便欲寻刀斧，那厢白总管和众伙计也从里面赶来，初时见庄主动怒都不敢动，眼见得慕容要吃大亏，那白管家早拦腰抱住颉跌庄主大腿：“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教训奴才事小，气坏身子事大！”回头就和老胡使眼色。

老胡心下领会，和几个伙计一起上前，拿腔作势就把慕容拖出了中厅。颉跌庄主恨极了慕容，本欲一刀劈了他，被白总管一把抱住，心里才清醒些。站起身歇了半晌，叹了口气，便和众人说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便都散了，白总管还站在一旁，颉跌庄主袍袖轻轻一摆，白总管也退下去了。颉跌庄主运了运气，便上前用袍袖替荣哥擦了脸面，欠身搀扶着荣哥站起来。

荣哥却是无颜相见，只低着头一声不吭。颉跌庄主一见便已知晓：“你都晓得了？”荣哥无言只点点头。“别恨他，他有个亲弟弟。。。”颉跌庄主慢慢说着，忽然也是忍不住了，低低抽泣起来。

荣哥听了这话，心上就深深刺了一下，但就着痛人却也清醒起来，抬头看着颉跌庄主，只见颉跌庄主已是老泪纵横，配着散乱花白的须发，说不出的凄凉丧败。

“大叔！我。。。”荣哥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万万说不出。颉跌庄主止住哭，慢慢摇了摇头：“儿子是儿子，老子归老子，与你有什么相干呢！”两人四目相对，颉跌庄主一声长叹，“荣哥！我活了五十多岁，活腻了！打我记事起，不是东家杀了西家，便是西家害了东家，看谁家又得了好处？问几时方能得安宁？杀来害去，只留下满地荒茔；争权夺利，葬送了多少英雄！我老了，争不动了，由他们去吧。。。”颉跌庄主越说越是悲愤，荣哥听去只觉句句说到心上，情到深处，叔侄俩不由抱在一处痛哭。

夜已深了，窗外只见阴云笼罩，黑漆漆的冷风一个劲儿的往屋里吹，正吹在颉跌庄主的脸上。颉跌庄主斜歪在榻上，心中千头万绪，被这冷风一吹却是无比的清爽。忽然一睁眼，却见白总管走到近前。

“大人，都安顿好了，只是这慕容。。。”白总管面露难色，正要向颉跌庄主问个方略。颉跌庄主闻言点点头：“若他不再生事，脑子清醒了，给他松绑吧。。。”“啊！”白总管万料不到颉跌庄主这般处置。颉跌庄主扭头望向窗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一个白丁，能看懂个屁的邸报！不过平白替人作了杀人的刀子，岂不可悲可笑！”

白总管闻言无语，略一停才又说道：“大人是疑心我。。。”颉跌庄主回头，平静地看着白总管：“是你，不是你，现下还有什么紧要么？明日一早，你就和慕容一起，押运一半的货物起程吧！”

白总管闻言就是一愣，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大人。。。你赶我走？！”望向双眼已经泛红的白总管，颉跌庄主无奈叹了口气：“可希！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三十好几，还是这般不老成。吐谷浑遭此一劫，已经不起折腾了。此去北京吉凶难料，我一个半死之人，龙潭虎穴我去闯，你和慕容在北边听风声，若是风平浪静自然好，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唉！你们就不要回来了，记得每年给我浇两瓶酒，就算你对得起我了！”

颉跌庄主说得无比凄凉，白总管早跪倒在塌前不住的磕头，那砰砰的声响在一片寂静的午夜传出好远好远。

次日腊月初十，荣哥略起的晚了些，虽说昨夜辗转反侧，确是后半夜才睡下，不过他年轻人身体壮，也不觉多么困乏。一出门便觉亮的刺眼，只见内院一片银白，却是昨夜又下了好大一场雪，地上足积了两寸厚，天上阴云稀疏，微微透出天光，却是正合此时荣哥的心思，阴晴难测，举步维艰。

荣哥慢慢行到中厅，只觉今天庄里安静了好多，几个庄丁正在扫雪，刚扫出一条路径，树上的麻雀便叽叽喳喳地落下来觅食。忽见颉跌庄主从外边走进来，荣哥忙上前请安，胡乱说了些闲话。

荣哥有些局促，正欲向颉跌庄主辞行，却听颉跌庄主说道：“荣哥，原说叫你来着，见你还睡着就算了。白总管和慕容。。。”颉跌庄主略一停顿，才又说道：“今早已经起程去北边了，我看这雪下个不停，只恐旱路难行，便让他们押着一半茶叶早早北上了。咱们且看这两天阴晴，若晴了就速速起程，赶在年关前回北京是正经！”说着拍了拍荣哥臂膀，颉跌庄主就慢慢走回内堂了。

颉跌庄主的意思荣哥当然猜到了，只是他忽然觉得有些悲伤，仿佛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和慕容分隔开，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了。“荣哥哥！荣哥哥！”荣哥随着叫声望去，却是阿然从一旁跑过来，急急忙忙地惊起了满院的麻雀。

荣哥微微一笑：“怎么，什么事这么慌张？”阿然跑过来还喘着气，就一把抓住荣哥的袖子，“是不是又要上街，带我去！带我去！”荣哥听了哭笑不得，却忽然想起和舅舅约好在相国寺相见，若带上阿然，正好有个理由出门。心中想着，嘴上却是推辞道：“你啊！整日就是个玩儿，带你上街原也不错，只恐你四叔回来说你！”

阿然闻言哈哈大笑：“说不着！说不着！我原说让四叔带我上街的，四叔不耐烦才让我来找荣哥哥的！”荣哥听了便是十分诧异，谢四叔历来不喜叨扰旁人，尤其这阿然，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要在眼前，如何今天这般放心。又一转念，昨日闹到这般田地，谢四叔肯定是知晓了，如今特意叫阿然来找我上街，倒是要让我宽心的意思。

荣哥心中叹了口气，便说好带阿然上街。荣哥回去换了身日常衣服，走到院门却见阿然早等得不耐烦，来来回回地乱转，见他出来欢欢喜喜地跑上去。哥俩上了马，让阿然坐在身前，荣哥一松缰绳就直奔东京城而来。

阿然骑了一路骆驼，却是生平头一次骑马，处处觉得新鲜刺激，逢沟过坎都是笑个不停，这一路欢歌笑语，却是慢慢驱散了荣哥心中的阴霾。荣哥心里想，人若是能永远像个孩子，忘却一切苦恼，远离一切纠缠，不知该有多好。

雪后行人稀少，俩人骑马进了城，不一会儿就到了相国寺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