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斜阳细雨，道人西来

　　细雨，无风。

绵绵如雾的雨，似是将大地蒙了一层纱幕，折射着天边的霞光，呈现出金红的色泽。

天穹层叠的乌云极西侧，一轮昭昭红日悄然撕开了口子，跃然而出。

泥泞不堪的官道上，不见行人，唯有一道渐消的车辙印一路蔓延远去。

循着滚滚的车辙声看去。

可见一辆乌木质地，在绵密雨水浸润之下，瞧起来黑得有些明亮的马车，正撞碎雨幕，疾驰而走。

官道两侧的林木郁郁葱葱，一洗如新，远处依稀可见几处人烟聚集的村落。

路旁不时有简陋的茶棚酒家出现。

约么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过去，尽头的雨雾中，一座色调冰冷的城池轮廓显现出来。

此城唤作‘河阳’，属业国景郡，城墙斑驳着岁月的痕迹，城内高矮起伏的屋舍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城门口并无守城兵丁。

马车毫不停滞，唰的碾过地上积水，惊飞城门洞内避雨的群鸟，径直入了城。

在城内平整的青石板路上飞驰片刻，马车来到一座府邸的后门外，方才停下。

拉车的膘骏黑马长嘶一声，钻动马头甩动身上毛发，抖落着身上的雨水，驾车男子瞥了眼府邸紧闭的后门，翻身一跃下车。

这是个身量近八尺的男子。

其大概四十岁左右模样，面白，须发只是稍作整理，穿着一身似是官服的靛青短打，腰间挎着一柄黑鞘长刀，脚步很稳，太阳穴微鼓，手腕金线泛青，被打湿的衣物下肌肉扎实，站在那里好似一个火炉，头顶竟有水汽所化的稀薄白雾升腾。

此人下车后也不言语，只展臂掀开马车帘子，便面无表情，一脸冷然的站在雨雾中。

马车车厢里，只有一青衣道人。

道人着一身藏青金边道袍，其上绣着飞鸾锦鹤，此刻四平八稳的盘坐在车座上，两手环抱掐着指诀，闭目冥神，呼吸若有若无。

察觉到座下马车已停，道人眼皮微颤，适时睁眼，目中竟有白色的灵光汇成旋转齿状，如同走电，久久不散，照亮道人半张面孔，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极为诡异！

那靛青短打男子见此，也是神情微变。

业国道脉隆昌，仙风巍然，景郡虽地处偏远西地，却也坐落着善远观、朝天观等数个道观，高人异士无数，时常有道长下山行走，降妖除魔、庇护百姓。

这道人便是他奉县丞许河许大人之命，远走三百里余外苍木山的善远观，请来为其三夫人诊治顽疾的。

于是他终是展露出几分恭敬，躬身抱拳。

“裴道长，这便是府衙后门了，府中许大人恐已期盼多时，还请道长下车入府。”

“嗯，有劳林捕快了。”

道人微微抬首，看向这靛青短打男子，面露轻笑，口中应了一声，散了手中指诀。

他面上神色温和，目中灵光也随即暗了下去，瞥了眼一旁的府衙后门，长身而起，身形一晃下了马车。

道人姓裴，单名一个渊字，本名裴远，因昔日读至道经‘渊兮，似万物之宗’一句，心神往之，自改为裴渊，以此明志。

其人一副二三十岁的青年模样，头挽发鬓，眉眼极为清秀，面庞却是显得有些蜡黄，身虽瘦削，但身量却奇高，比之那靛青短打男子还要高出半个头去。

不大的河阳城在细雨中静寂，大街小巷弥漫着淡淡的臭气。

地上积水淌着泛黄飘絮，远处一个色泽青黑的粪桶倒在地上，其内黄汤起沫，一个妇人低声谩骂的同时，卖力的用一把猪鬃毛刷，一下下的洗刷着粪桶内壁。

见此景，道人裴渊的心中却并未生出厌恶，反倒目露几分追忆。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先是浑浑噩噩的在这俗世中当了十几年的纨绔傻少，之后也不知是宿慧觉醒，还是穿越过后两魂终是交融，才渐渐有了清醒的神志。

神志清醒之后没过多久，他就遇到善远观外出行走的道人，因有些修炼资质，被带回了观内修行。

详尽回首，自那年被带回观内入道修行以来，依观中清规避世修行，他已有近十年未曾见此种光景了！

这个世界并无自来水，如乡野间，百姓有无粪桶都未可知，便是有，清理起来也是简单的很，寻个野塘冲刷一番便是了，可似河阳城这般不大的小城中，家家户户的粪桶，清理起来就麻烦多了。

是以，许多小门小户，都会趁着下雨之时，将粪桶拖出，借着雨水洗刷。

脚下的这景郡河阳城如此，他出身的望郡五石城同样如此，没甚好稀奇的。

看了几眼，裴渊目光从那依旧谩骂不休的妇人身上移开，心中叹息了一声。

‘唉，十年茫茫光阴逝，微末修为三两分......’

如今他虽已上山十年，时时苦修不坠，但资质非是上佳，加之又无跟脚，至今不过堪堪行过藏精关隘，修至养气境罢了。

养气境，只是下四境中的第二境。

修行一途，有上四境、中四境、下四境之分，道途漫漫，几不见尽头。

若欲修行，财侣法地，不说缺一不可，却也得有两三样支撑方可，他却是一个不占，族中早年还算早已殷富，而今生意惨淡，余财散尽，尚需要他去接济，已指望不上。

眼看着就快要大道无期，他也是个有决断的。

此次得知山下河阳县丞以一块灵材石中玉为报酬，请人下山为其三夫人诊病，果断取了珍藏多年、不舍动用的一株罕见宝药，交予观中轮值处置外事的一位真传师兄，这才得来了此次下山的机会。

石中玉为一阶上品灵材，可借地火淬出玉精，玉精乃炼制观中秘传要诀‘白阳剑丸’主材之一。

‘前路虽艰，却也微光不灭。’

‘如能炼出上等的白阳剑丸，晋升观内真传的把握便会大增......’

‘此次得来那一阶上品灵材石中玉，不知能炼出玉精几何，除去上交观中的部分，余下的是否能炼成剑丸......’裴渊负手站在细雨中，看着一旁屋脊青苔，神思遐想。

忽有细微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透雨雾，裴渊目光微闪，驱散心中杂思。

他刚着眼看向许府的府衙后方朱褐大门，便见这两扇紧闭的后门吱嘎一声被拉开，从中快步走出一花白头发的青袍老者。

青袍老者环顾门外，在林捕快身上一掠而过，并未有分毫停留，便落在裴渊的身上，眼前一亮。

他快速打量几眼裴渊，赶忙从身后跟着的丫鬟手里抢过雨伞，堆着笑奔上前来。

“小老儿许府管家许淳，这位就是善远观的裴道长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天人之姿，成仙可期......”

这位许府的管家许淳，对着裴渊一阵恭维，随后便亲自撑伞将迎进了府衙内，那林捕快在旁冷眼看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了片刻，来到府邸内院当中。

内院占地约有十几亩，环境很是清雅，水塘假山修建了数座，处处可见亭台回廊、楼阁临水，环境清幽雅致，雨滴砸入水塘，叮咚作响，如奏乐章。

靠近内院宅舍的一处回廊中，有丫鬟童子在旁端着糕点瓜果侍应，十几个神情各异、锦袍打扮之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裴渊的到来，令回廊中的众人一静。

众人止住话头之后，或是皱眉不悦，或是目露探究，也有神情不变者，其中那隐被众人围在当中的白裙女子，三十岁左右的秀美模样，美目一横，上下打量了几眼裴渊，眉头微微皱起，冷哼一声。

她心中暗忖，此地的河阳县丞，那位许大人当真无知的很，既已重金邀了姐姐，怎地又请来旁人？

他难道不知姐姐的厉害么？

这白裙女子一旁，那肥滚滚的小眼睛男子，看了几眼裴渊身上道袍，眼珠转了转。

他眉头先是紧紧皱起，又迅速舒展，似想到了什么，换上一脸谄媚笑容，凑到近前。

“景郡乡野鄙医朱荣，见过这位道长，不知道长如何称呼？小人恰也有一族兄在善远观内修行。”

管家许淳本欲阻拦，闻听此言，却是止住了动作，略带惊愕的上下看着这朱荣。

裴渊虽只是下四境中，第二境的养气境中期修为，在观中可称一句‘修为微末’。

但刚入内院，他充盈体内的真气便是一动，心中也是有所感应。

他未理会朱荣，而是将目光投向宅舍，眼底闪过一丝探究，随即面上的轻笑却半分不改，回应那朱荣道：“哦？这位朱医师既能认出此身衣物，所言应是不虚......不知，你的那位族兄是何名姓？”

朱荣觉察身后众多同行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挺了挺胸膛，面上谄媚去了些，回应道：“族兄朱乘风，入善远观修行已有二十载。”

“原来是朱乘风师兄的族弟......”

裴渊眉头一挑，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瘦削面庞，回过头来，草草打量了几眼脑满肠肥的朱荣，口中应付着，目光再次投向宅舍。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方才来这内院的一路之上，花白头发的老管家许淳，已是将情况与他大致言说了一通。

此地河阳县丞，也即是那位许姓的大人，三夫人自今年开春之时，踏春过后，便一病不起。

起初以为只是风寒之症，可各路医师请遍，种种治法试尽，从春到夏，再到深秋，也无任何起色。

奇怪的是，此女的病虽拖了大半年未有半分好转，但也并未有什么恶化。

只是许大人的那位三分人，性情却是产生了极大的变化，甚至......就在半月前，竟是夜半攀屋拜月，已有了某些妖类的习性！

至此，许大人哪能不知，自己的这位三夫人多半是中了邪，撞了什么鬼魅？

若说这许大人对这位三夫人，还真是感情深厚，半月来不止为其遍邀郡内专治鬼邪附体的‘医师’，还将一块一阶上品灵材石中玉，送上善远观，将刚在观中待满十年，能下山行走的裴渊请来。

要知道，单单只是这块一阶上品灵材石中玉，就足以让其推荐一位子侄血亲入观学道、修习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