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那年夏天

　　那年蝉鸣特别响，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妈妈突然擦着汗从菜园回来，蓝布衫后背洇着盐花：小穗，明天跟妈去县城。她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手帕，边角磨得透白，我看见里面露出半截红色票子，是爸爸去年寄回来的路费。

去干啥？我捏着半片西瓜，红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惊散了排队的蚂蚁。妈妈蹲下来替我擦嘴，指甲缝里还沾着茄子的绒毛：带你去吃...那个什么鸡。她眼神飘向院角的老槐树，树梢的知了正把夏天拉得很长，听镇上的张婶说，鸡是装在纸盒子里的，金黄的皮能咬出油来。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把攒了半年的玻璃珠倒在凉席上数了三遍。妈妈在灶间剁猪草的声音停了又停，伴着压抑的咳嗽。我摸到她压在枕头下的手帕，里面躺着两张十元纸币，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还有张皱巴巴的糖纸，是去年过年剩下的，印着褪色的金丝猴。

第二天的三轮车吱呀作响，妈妈把我放在前座，自己踩着踏板爬坡。她的白汗衫被晨露打湿，后背贴出脊梁骨的形状。路过石桥时，我突然看见她手腕内侧有块淤青，像朵开败的牵牛花——上周帮王大爷家盖房时砸的，她却骗我说是被黄瓜刺扎的。

县城的街道飘着汽油味，妈妈在一家亮着红灯的店铺前停下。玻璃橱窗里的卡通人偶冲我们笑，手里举着个画满炸鸡的纸桶。我踮脚望着里面穿红围裙的姐姐，突然发现妈妈正把口袋里的纸币掏出来，一张一张数，指尖在阳光下微微发颤。总共二十三块五，刚好够买份儿童套餐。

雨点是从肯德基招牌的阴影里落下来的。妈妈刚要跨进店门，天边就滚来铅灰色的云。第一滴雨砸在她发梢时，她慌忙把我往三轮车上抱：躲雨去，躲雨去。可雨丝很快织成帘子，青石板路变得滑溜溜的，三轮车在巷口打了个转，妈妈的凉鞋甩进了水沟。

我们躲在供销社的屋檐下，看雨水在地上汇成溪流。妈妈把我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贴着冰凉的砖墙。她从裤兜掏出揉成团的手帕，里面的纸币已经潮了，边角卷得像被雨水泡发的薯片。没事，她替我捋顺被雨打湿的刘海，指甲划过我额头时带着暖意，明天妈再带你去。

可第二天妈妈没起炕。她蜷缩在竹席上，枕边放着卫生院的诊断书，封面上的癌字红得刺眼。我偷听到她跟外婆打电话：别告诉小穗，她还惦记着那个...鸡呢。后来我才知道，那二十三块五是她卖了陪嫁的银镯子换来的，原本想瞒着爸爸，在生命最后的夏天，让我尝尝纸盒子里的炸鸡。

妈妈走的那天，手里攥着我叠的纸鸡。那是用作业本撕的，歪歪扭扭的翅膀上画着金粉，是从她的胭脂盒里偷的。我把它放进纸棺时，突然想起县城那个雨天，她蹲在地上替我捡凉鞋，头发滴着水却笑着说：等小穗长大，想吃多少鸡都行。

十年后我站在肯德基的柜台前，儿童套餐的纸桶印着新的卡通图案。当我撕开金黄的鸡翅，热气混着番茄酱的酸甜涌上来，突然想起妈妈手腕的淤青，想起她数钱时认真的神情，想起那年没吃完的夏天——原来有些味道，错过了就永远停留在纸包装的想象里，连同妈妈没说出口的爱，一起封存在二十三块五的雨季。

去年清明给妈妈上坟，我在贡品里摆了只烤鸡。纸灰飘上天空时，恍惚看见那年的三轮车又吱呀作响，妈妈穿着白汗衫回头笑，车筐里放着个鼓囊囊的纸袋子，雨水在她发梢凝成珍珠，而我们永远停在了那个没能走进的店门前，停在她转身替我遮雨的瞬间。

玻璃窗上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我舔掉指尖的油渍，突然明白有些遗憾之所以意难平，是因为它裹着糖纸般的温暖，藏着用全部生命去兑换的温柔。就像妈妈留下的那二十三块五，永远躺在记忆的手帕里，潮湿，却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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