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晦明难辨,何以辩乾坤
书名:天涯之走天涯 分类:仙侠 作者:洛叶知伊 更新时间:2025-03-24 00:03:55
冯腾将岳飞的帅印包好,星夜兼程赶往建康。待到朝中已是未时,朝中百官稀稀落落的散去,耳畔不时传来“张大人,我家中新来几坛上好的美酒,今夜咱一醉方休”。“李大人,听闻莺燕楼又来了个头牌,那身段简直妙不可言,今日可要一探究竟”。冯腾心中暗叹:当真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如此酒囊饭袋之徒有何面目忝居人臣!
正心中愤慨之际,迎面一人叫住他。冯腾抬眼看去,秦桧似笑非笑的看向他说道:“冯大人和岳元帅星夜兼程甚是辛苦,待向官家复命后,秦某在府上略备薄酒,为二位接风洗尘”。冯腾强忍住心中怒意说道:“下官办事不利,可当不得秦相如此厚爱”。正欲走时,身后秦桧说道:“冯大人,你既为圣使,代的可是官家颜面,怎的屈膝向人?”。冯腾心头一寒,环顾左右一同传旨的管事宦官早已不见踪影,忙快步拾级而上。
秦桧眼看着匆匆进宫的冯腾,嘴角浮出一抹阴狠的笑意。
冯腾赶到之际,赵构正立于黄花梨木案前,案上摆着金丝宣纸,纸上书:随宜饮食聊充腹,取次衣裘亦暖身。未必得年非瘦薄,无妨长福是单贫。老龟岂羡牺牲饱,蟠木宁争桃李春。随分自安心自断,是非何用问闲人。
饮墨如水,勾笔有力,转笔有力饱满,笔法随性自然,丝毫不逊黄庭坚,端的是好一副墨宝!
赵构放下笔,抬头看向冯腾,冯腾只觉如芒在背,慌忙跪伏不敢直视。
良久,赵构开口道:“冯腾,你祖父冯崇是开封府尹,靖康年间金人进犯,眼见失守自城头跃下而死,宁死不降;你父冯平出任中书舍人,与金人和谈时被扣,索三千贯赎回,你父仰天大笑,怒斥:宋臣之风骨,千金不换!遂触柱身死。你冯家世代铮铮铁骨,怎到你这不似往坚了?”。
冯腾顿首泣道:“官家在上,冯家祖训:个人荣誉之于江山社稷,如鸿毛之于泰山。冯腾虽愚钝,却也字字不敢忘。金贼垂涎我大宋江山已久,听闻兀术狗贼屯兵十万于江北,狼子之心孩童皆知!请官家自问除岳元帅外,谁可护我大宋万里河山”。
赵构叹道:“冯家俱是高义之人啊!先平身吧”。冯腾伏低身子,声泪俱下说道:“冯腾恳请官家派人优抚善待岳元帅,早日击败金兵,还大宋万世太平”!
此言一出,赵构沉默良久,说道:“我大宋尚有精兵百万,韩世忠、张俊等猛将不提,各地节度使皆是当世猛将,离了那岳飞,就无人能抵那金兵不成?”。冯腾叹道:“官家明鉴,韩世忠虽勇武却性燥而少谋,黄天荡之战乃斩杀完颜兀术的天赐良机,却围而不攻,使其得以逃脱,若非岳元帅牛头山重挫金兵,又怎会待到此时才卷土重来;那张俊好大喜功,只会趋炎附势,临阵怯战之事数不胜数,如何堪称猛将?那各地节度使若真堪大用,又如何金兵南下时人人风声鹤唳,使我大宋疆土被金贼步步蚕食!官家,岳元帅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大宋于水火的社稷之臣,还请官家广开圣听,莫要被奸佞之臣谗言所扰,为天下苍生百姓护住这山河无恙啊!”。
赵构长叹一声,唤太监取来一枚金牌,说道:“将此令牌交予任逍遥,与他讲明,望他不付仁王、赵王爷所付,将忠于我的岳元帅请回来”。冯腾慌忙起身接过,说道:“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构摆摆手,说道:“下去吧,将脸洗净,朕倦了”。
且说任逍遥自岳飞辞去帅印带岳云回乡后便将龙骑军军印束于龙骑军大帐中,回到逍遥侯府后遣散下人侍女,接连闭门谢客数日,赵构先后派去数人来唤任逍遥进宫议事,皆被赵信以“逍遥侯身体抱恙,只能静养”打发,先不说任逍遥乃大宋开国以来唯一异姓侯,父仁王又得以追封太庙这重身份,便是赵信这一官家下谕赐姓亲封的皇家总管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这也是赵构方才闭口不提任逍遥的缘由。
这日,任逍遥兴致大发,要与赵信在院内比试枪法,赵信欣然应允。两人各自在架上取过一杆长枪去了枪尖,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适逢梅雨季节修茸房屋,石灰尚且余下许多,两人便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以身上石灰多少为胜败。任逍遥活动了一下筋骨,懒散的说道:“信叔,晌午的烧鸡美酒小侄就先行谢过了”。赵信笑骂道:“你爹娘若见你这般无赖样,必定揍的你小子满地讨饶,也罢,就让我来教教你何为山外有山”。
一阵风吹过,院中苍竹飘下一片叶子,落地之际,两人同时出手,也不试探,直接缠斗一起。赵歆瑶听见院内劈劈啪啪之声,忙出阁查看,见两人切磋枪法,便走到厅中坐下,看两人枪来枪往,虽不懂武功招式,也权当解闷。
两人缠斗四五十回合,不分胜败。任逍遥斗的兴起,一招泰山压顶后,枪势骤变,朝着赵信下盘攻去,枪杆灵活如风,正是六合枪法中拨草寻蛇。
赵信也不慌乱,口中道:“小子,这六合枪可并非你一人会”!话音未落,身形一动拉开距离,枪杆一抖,一招灵猫扑鼠将任逍遥猛攻化去,接着枪杆一点,飞身而起,跃过任逍遥,劲力一吐,手中枪法脱手飞出,脚尖一点右手握住枪尾,直刺任逍遥后心。
赵歆瑶看到这一招,眼眶不禁泛红。
原来这招正是赵王平生所创最得意的招式天外玉龙。
任逍遥听得身后枪来,猛的回身枪头已近在咫尺,料想避无可避,银牙一咬,腰身一扭,一招回马刺也朝赵信刺去。
两声轻响,任逍遥左肩被赵信轻轻刺中,赵信胸前也被任逍遥击中,两人各自收起力道,如此杀招可做到收放自如,足见二人枪法精熟。
赵信收枪笑道:“逍遥,这局算是平手了,但信叔是你的长辈,请长辈吃酒不算过,又教你破费了”。任逍遥指着赵信下摆说道:“信叔,你好生看看”。
赵信看去,只见下摆斑斑点点一大片,方知方才任逍遥所用拨草寻蛇虽全被化解未伤己分毫,劲力互拼之际石灰早已激起沾在赵信下摆上,赵信全神破解之下未曾留意,任逍遥随机应变果然前所未有。赵信笑骂道:“好你个任逍遥,你爹娘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侠,倒生出你这粘了毛比猴还精的小子”。
任逍遥嘿嘿一笑,说道:“若不是烧鸡在握,信叔刚才那招我又怎会不避”。赵信沉吟一阵,叹道:“逍遥,方才那招若是你爹爹定会避开后再伺机反攻,你这两败俱伤的招式倒是像极了你娘”。任逍遥轻笑道:“战场之上,生死都不过一瞬间的事,又如何顾得上招式变换”。赵信叹道:“你爹你娘未定终身前那一战两人招式都是招招搏命,后来自从你爹娘有了你,二人枪法剑法都少了些凌厉和杀气,多了些挡格和周旋,乱世之中,江湖儿女又何惧死!之所以如此,不过是…”。
话音未完,门环急促叩响,赵信将枪放回架上,掸了掸身上的石灰,说道:“怕是朝中又来了聒噪的家伙,待我去打发了,买了烧鸡吃饱后再把你这身上的猴毛剃个干净”。任逍遥笑道:“有劳信叔了,烧鸡我只吃城北刘大叔那家”。赵信哈哈一笑,走出庭院。
任逍遥将枪放回原处,忽闻香风迎面,回身看去,赵歆瑶已立在身后,拿出锦帕,轻轻的为他掸去肩上的石灰,动作轻柔,好似怕弄疼了他一般。
任逍遥见她眼眶微红,拉住她的手正要开口询问时,庭院外传来阵阵脚步,赵歆瑶慌忙抽回手,往后推了几步,美目,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是刚才那招有些触景伤情罢了,我听院外步子那般急,怕是有要事,你我先回房去”。走出几步后回身笑道:“刘大叔家的烧鸡我也爱吃,别忘了留些给我,莫要自己全吃了,也给信叔留些”。任逍遥笑着点头应允。
待回过身来,赵信带一人走进院子,任逍遥抬眼一看,便随手折下院中一株狗尾草叼在嘴里,走到一块大石前坐下,语气平缓的说道:“冯大人可是醉眼朦胧走错了路?”冯腾笑道:“侯爷何出此言?下官出了宫便来寻侯爷,您不知…”。任逍遥未等他说完,冷笑道:“我怎会不知冯大人星夜兼程回京,一路风尘仆仆,劳苦功高,朝中肱骨定视你如亲生兄弟一般,想必冯大人自风月楼出来后想方便又怕给人瞧见,故走的远了些,又寻错了路,在下旧伤复作实难相送,倒可为冯大人洗把脸清醒一二”。冯腾面色变了一变,旋即又平静若水,说道:“侯爷,官家有金牌在此,着逍遥侯持此金牌请岳元帅回临安”。
任逍遥吐出狗尾草,起身快步走到冯腾面前,一把夺过金牌看了一番,不疑有假便揣入怀中,向赵信说道:“信叔叔,劳烦您与歆瑶说我出门几日便回”。赵信点头道:“此番北去,金贼、匪盗众多,切记大事为重,万事小心”。任逍遥应了,又朝冯腾拱手道:“冯大人,是小子鲁莽,待回来后定去大人府上负荆请罪”。冯腾笑道:“为臣者当以江山社稷,黎明百姓为重,个人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侯爷多珍重”。任逍遥不再啰嗦,回房内换上一身素装,拿上游龙枪,跨上夺帅剑,飞身跃上门楼,一声呼哨,白龙驹扬蹄而出,任逍遥翻身落下,双腿一抖,白龙驹出府向北而去。
冯腾见了,笑道:“岳元帅若肯回,则为江山之幸,百姓之幸,冯某虽死而无憾矣”。赵信道:“冯大人如此胸襟,老天当护佑,待逍遥请的岳元帅回来,定要来府上一醉方休”。冯腾拱手道:“下官定不爽约”。
然而数日后,冯腾在府中暴毙,御医上奏称是因冯腾突染恶疾。出殡之时,永宁街两旁百姓纷纷戴孝相送。可怜一代名臣傲骨,竟如此死的不明不白,此为后话。
再说任逍遥一路直奔庐山,约莫四五日,忽闻百姓盛传淮西军变,张俊引咎辞相,秦桧大有接替相位之势。任逍遥心中冷哼,还真是新瓶装旧酒,换了汤水酒糟尚在。沿途未曾耽搁,第六日终是赶到。任逍遥正要寻个百姓打探,却听身后有人喊道:“可是逍遥…叔吗?”。任逍遥回身看去,来人一身素衣,不是岳云又是谁。
岳云拱手道:“父亲听闻是逍遥叔叔自临安来此,算算白龙神驹日行千里,约莫这两日便到,特命我出城来迎”。任逍遥还礼道:“一别数月,贤侄别来无恙否”。岳云道:“爹爹刚料理了祖母丧事,庐州也无亲友,倒也落个清净”。任逍遥尚未开口,忽见城门衙役开路,官员随行,簇拥一座锦布大轿而来,轿帘一掀,一人着绯色公服,约莫四五十岁年纪,头戴戴幞头,脚登革履,满脸堆笑快步走向任逍遥,连连交道:“下官不知侯爷来此,有失远迎,还请侯爷恕罪”。岳云凑到任逍遥耳边低声道:“这位就是庐州太守康嘉禧,爹爹来此数月连面都未露,有百姓要来府上吊唁也被他以刺探军情抓进牢里,爹爹数次登门这厮皆称病谢客...”。
任逍遥心下了然,嘴角微扬说道:“我好大面子,竟让康太守带病率众来迎,要是误了康太守金驱,任某怕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康嘉禧惊得满头斗大的汗水滴下,口中讪笑道:“侯爷,在下一顿能吃三大碗饭,体壮如牛,便是偶感风寒,侯爷来此,甚么大病小缠也一扫而空了”。任逍遥强忍心中怒火,冷笑道:“我可从未学过医术,治不了这黑心之症,适才康太守说每顿能吃三大碗饭,但愿这庐州城百姓一日能吃上三大碗饭”!说罢不再看庐州城一众官员,径直牵着白龙驹与岳云一同朝城中而去,沿途气沉丹田说道:“任逍遥今明两日都在岳元帅家中,若庐州城哪位父老乡亲吃不饱穿不暖,尽管来找我,我自会去康太守府上摘了他那顶官帽”!
一番言语引得庐州城内百姓纷纷议论。
“这任逍遥是谁,敢这样说那康扒皮”“逍遥,莫不是那死守建康杀退金贼数日,匡扶社稷的逍遥侯”“逍遥侯来庐州城了,终于有人为我等伸冤了”“康扒皮还不许我们为岳元帅吊唁,我们这就去岳元帅府上,看康扒皮能不能再把我们押到大牢”。
当夜,康嘉禧还未来得及散尽府财以堵万民之口,便听得属下来报庐州城数万百姓纷纷着素衣在岳府门前排起长队,只吓得这“康扒皮”来不及收拾,卷了一包细软带着三房美妾仓皇由一队护卫护着逃出城,再不知所踪。
任逍遥听得几位吊唁完的百姓讲述康嘉禧如何欺男霸女,搜刮百姓,还与金人暗通后,从马上取下逍遥侯金牌和游龙枪交予岳云说道:“你只管持此牌去把康扒皮带来,谁若敢拦就用我这枪刺了,只当是我任逍遥所杀,我看何人敢来拿我”!。岳云笑着取过金牌说道:“有这令牌,就不用脏了逍遥叔的神兵了”。说罢,从一旁取过许久未用的铁锥枪,大步出门而去。
待岳云与一众百姓离去后,任逍遥径直走向内堂,只见数日不见,岳飞两鬓已如雪,跪在灵前,堂外之事恍若未闻,右眼缠着白纱,透过左眼再也看不出往日神采。
哀莫大于心死。任逍遥知他这位义兄对朝廷,对社稷已是不复往昔了。
任逍遥未与岳飞言语,默默上前拿过三支香,恭恭敬敬的走到灵前插上,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干娘,还记得当年逍遥不过是个孩童,与爹爹一同去送义兄从军,见您临从军前与义兄说国难当头,大丈夫当精忠报国,上护江山社稷,下保黎民百姓,并将‘精忠报国’四字刺于义兄背上,家父赞您之贤不亚于孟母,让我认您做了干娘,每月初一探望您都去买来新鲜的鱼来给我吃,您常说您不过一乡下妇人,怎敢与巾帼英雄任夫人并论,不教逍遥喊你干娘,可惜逍遥大了没来得及给您尽孝,再见已是天人永隔了”。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岳飞叹息一声,上前扶起任逍遥,说道:“贤弟,起来吧,母亲泉下有知见了你这样,该有多伤心”。任逍遥一把甩开岳飞吼道:“是,干娘定然伤心,却不是为我,而是那个她亲手刺下精忠报国的亲生儿子,此时竟像个懦夫一般不顾天下百姓生死,干娘泉下该有多伤心!该有多失望”!
一番言语,岳飞恍惚间回到刺字那日,岳母问他:“孩子,这钢针刺肤之痛非常人能忍,你怕吗”?“娘,若是这点痛都不能忍,如何上战场,救天下百姓”。背上‘精忠报国’四字如火烧般渐渐暖起了他那颗已对朝廷冰冷的心。
任逍遥拿出金牌,说道:“大哥,官家让我将此金牌交给大哥,也是将天下百姓交给大哥手上”。岳飞看着眼前元帅金牌,仿佛数百万沦丧在金人铁骑下百姓在向他齐声说道:“岳元帅,求你杀退金贼,收复北地,让我们能过安生日子”。
岳飞正要伸出手去,却想到自己精忠为国,却落得满是猜忌,一时间手仿佛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来。
任逍遥见他仍犹犹豫豫,当下手一挥,金牌稳稳落在岳母灵牌前,任逍遥冷道:“请岳大元帅好好在干娘灵前想想清楚,若明日天亮还不取下此牌,我自当接过此牌,大不了与那金贼拼个玉石俱焚,也多谢岳大元帅今日成全我得与爹娘、干娘还有赵王爷泉下相聚”。
话音方落,任逍遥便走出大门,将游龙枪摘下,骑上白龙驹朝太守府走去。
岳飞怔怔看着眼前的金牌,又看向岳母灵位,恍惚间岳母一改往日的慈祥,严厉的喝道:“逆子,个人荣辱比之天下百姓如鸿毛一般,你就是做个大头兵,也要给我死在北伐的路上”!
渐渐,岳飞眼神变得坚定,重重顿首道:“娘,金贼杀尽日,鹏举卸甲时”!
再说任逍遥来到太守府前,却见守门兵士俱被打翻在地,岳云正持着铁锥枪端坐在门前石狮上,百姓正来往府内将康扒皮珍藏的金银古董搬出,不到半炷香,门前已是堆得满满当当。
任逍遥见状不由得笑道:“你小子这是要学那梁山好汉了吗?”,岳云从石狮上跃下,递上逍遥侯令牌说道:“有逍遥叔这牌,可比那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管用的多,只可惜待我到时,那康太守早就不知去向,有负重托”。任逍遥接过随手令牌挂在腰间,看着来往衣不遮体的百姓与那府中搬出堆积如山的金银细软,不禁长叹一声。
两人正说着,不觉残阳将庐州城西染成血色,康府门前青石板上还留着分粮时洒落的粟米粒。
忽然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自长街尽头传来,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乱飞。
“都滚开!奉枢密院钧旨,缉拿通敌叛党!“当先的虬髯校尉挥鞭抽飞老丈的竹篮,槐花饼滚落尘土。人群如受惊的鱼群四散,跛脚妇人抱着梅子酱踉跄后退,瓷坛“砰“地碎在石阶上,殷红的酱汁蜿蜒如血。
岳云撞开朱门时,正见那校尉的牛皮靴碾过满地青梅。“放肆!“少年将军铁锥枪横拦,枪缨扫过校尉面门,“朗朗乾坤,岂容尔等撒野!“
校尉抹去溅到脸上的梅子酱,三角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岳公子好大威风,只是这钧旨上写的明白——“他抖开黄绫,金漆字在夕阳下刺目,“凡聚众逾百者,以谋逆论!“
“放屁!“卖槐饼的老汉突然冲出人群,“我们只想吃饭活命也算谋逆?“话音未落,铁鞭已呼啸而至。岳云眼疾手快,枪出如龙挑开鞭梢,却见老汉衣襟开裂,枯瘦的胸膛上赫然露出建炎三年的箭疤。
校尉嗤笑着甩动铁鞭:“老东西倒是命硬,当年在汴梁没被金人射死...“铁鞭突然如毒蛇吐信,直取老汉咽喉。岳云旋身格挡,枪杆与铁鞭相撞迸出火星,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小将军当心!“人群突然惊呼。三名官兵趁机包抄,长矛直刺岳云后背。少年将军鹞子翻身,银枪扫出半月寒光,却听“咔嚓“一声,枪尖竟被铁鞭缠住!
校尉咧开满口黄牙:“岳家枪法不过如...“寒光乍现。
游龙枪破空之声盖过了他的狞笑。
任逍遥的白龙驹人立而起时,枪尖已穿透校尉咽喉。虬髯大汉被钉在岳府门前的石狮上,靴跟蹬碎了狮爪,喉间“咯咯“作响,手中铁鞭“当啷“坠地。
“逍遥侯!“官兵们惊恐后退。马上人玄色大氅翻卷如夜,枪头血珠顺着蟠龙纹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朵朵红梅。
任逍遥腕间轻抖,尸身轰然坠地。他俯视着噤若寒蝉的官兵,游龙枪在地上划出刺目血痕:“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枪尖突然挑起校尉怀中掉落的金令,令牌背面秦字篆文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若再敢动百姓...“他猛地掷出金令,令牌深深嵌入三丈外的槐树,“便如此令!“
老槐树簌簌落叶,惊飞群鸦。百姓中忽然有人啜泣,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呜咽。任逍遥翻身下马,扶起跪地的老丈,指尖拂去槐花饼上的尘土:“老伯请起,该跪的是这些魑魅魍魉。“
残阳最后一缕光掠过游龙枪,照出枪身上细密的龙鳞纹。岳云突然发现,那些纹路里竟浸着经年累月的暗红——不知是多少人的血。
“还不滚?“任逍遥斜睨呆立的官兵。不知谁先丢了兵刃,转眼间数十官兵逃得干干净净,只剩那校尉的尸首瞪着浑浊的眼,映出天边血色的晚霞。
跛脚妇人忽然扑到尸首旁,抓起染血的铁鞭。“阿弟你看!“她颤抖着扯开校尉衣襟,锁骨处青色的狼头刺青赫然在目,“这是金人探子的标记!去年掳走我儿的贼人,也有这般印记!“
人群顿时炸开锅。卖糖人的女娃娘亲突然尖叫:“我想起来了!上月来收'剿饷'的官差,领口也露着这种刺青!“无数双手撕扯着尸身衣物,越来越多的狼头刺青暴露在暮色中。
任逍遥喃喃道:“枢密院的旨,秦桧的金令,金人的探子...”,随即与岳云对视一眼,寒意彻骨。檐下灯笼突然被疾风吹灭,黑暗笼罩长街的刹那,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当夜,任逍遥与岳云一道,将康扒皮府中的财物与库中粮食分与庐州城中百姓,竟分至后半夜方才分完,任逍遥一起身方觉腹中饥饿,看向岳云,说道:“你家中可有些吃食”,岳云答道:“山珍海味不曾有,不知粗茶淡饭逍遥侯可下咽否”,任逍遥笑道:“当年营州城被围数月,草根树叶都曾吃过,何来无法下咽之说”。
庐州城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似一匹揉皱的银绸。任逍遥的皂靴踏碎满地清辉,忽听得长街尽头传来窸窣响动。他按住腰间夺帅剑,却见星星点点的火光自街角漫出——上百百姓捧着粗陶碗盏迤逦而来,黍米饭香混着腊肉滋味在夜风中散开。
“侯爷!”领头的老汉将竹篮高举过顶,“这是新收的槐米,掺了野蜂蜜蒸的饼子。“他粗粝的指节上还沾着灶灰,“听闻您明日要走,大伙儿凑不出金玉,只能...”
任逍遥喉头微动。竹篮里金黄的饼子叠成小山,细看每个都用荷叶仔细裹着。数年前随父镇守营州城,城破前夜百姓也曾这般送来百家饭。那时他被母亲送出城外时,听着帐外此起彼伏的“仁王爷保重”,尚不知那是最后的诀别。
“使不得!”身后的岳云慌忙摆手,却被个跛脚妇人拦住。她怀中的青瓷坛红绸轻扬,揭开时酸香扑鼻:“岳将军莫嫌,这是用后山青梅腌了三年的酱。您爹守庐州那些年,最爱拿这个佐粟米饭...”
夜风忽地转急,檐角铜铃叮当乱响。任逍遥望着攒动的人影,恍惚看见父亲卸甲归田的模样。那年他不过总角,却记得父亲摩挲着乡亲送的蓑衣说:“民心才是这世间最坚不可摧的铠甲。”
“诸位心意,任某代岳元帅领了。”他撩起袍角单膝跪地,惊得人群潮水般退开。白发老翁的陶碗“当啷“坠地,黍米粒滚进石缝,很快被七八双手小心拾起。
“侯爷折煞老朽了!”方才递竹篮的老汉急得跺脚,额角刀疤在火光中跳动——那是建炎年间金兵屠城留下的印记,“您和岳元帅是庐州的活菩萨,该受我们三拜九叩才是!”
任逍遥起身按住老汉颤抖的肩,忽觉掌心潮湿。城西打更的梆子遥遥传来,混着孩童清亮的嗓音:“阿娘,我要把糖人送给白袍将军!”他转头望去,扎羊角辫的女娃正踮脚往这边张望,手中糖人依稀是持枪纵马的轮廓。
“侯爷见笑。“妇人将孩子往身后藏了藏,“这丫头自那日见您城门外纵马吓得那康扒皮不敢言语,就日日捏着泥巴学...“
话音未落,女娃已泥鳅般钻到任逍遥跟前。糖人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枪尖处却融了大半,甜丝丝地黏在他掌心。“将军吃糖!“脆生生的童音惊飞屋脊上的夜枭,“吃了糖就能把金狗都打跑!“
任逍遥蹲下身,玄色衣摆浸在月华里。他小心避开融化的糖枪,轻咬半角糖人,麦芽甜香在舌尖炸开。“真甜。“他笑着揉揉女娃发顶,“比临安的龙须糖还甜。“
人群响起低低的笑声,像春溪化开薄冰。跛脚妇人趁机将梅子酱塞进岳云怀中,少年将军耳尖泛红,抱着瓷坛不知所措。忽然一阵疾风卷过街市,檐下灯笼剧烈摇晃,映得岳云衣衫上“精忠“二字忽明忽暗。
“要变天啊。“老汉仰头望着翻涌的云层,“侯爷不如到老朽家中暂避?灶上还煨着羊肉汤...“
“不必。”任逍遥将糖人仔细揣进怀里,“岳元帅还在府中等候。“他转身的刹那,云层裂开道缝隙,月光如银瀑倾泻在长街。百十盏粗陶碗里的黍米饭泛着温润的光,恍若银河坠入人间。
岳府灵堂的白幡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任逍遥穿过回廊时,正厅忽地爆开朵灯花,惊得守夜侍女打翻铜盆。他抬手接住半空坠落的烛台,鲛绡灯罩内,岳飞背对门扉跪在灵前,素麻孝服被烛火镀上金边。
“大哥。“任逍遥停在槛外。案上灵牌突然“咔“地轻响,一线月光恰巧落在“岳母姚氏“的“姚“字上。岳飞肩头微震,孝服下隐约透出狰狞疤痕——那是郾城大战时护他突围留下的箭伤。
“逍遥。“岳飞声音沙哑如磨砂,“你看这烛泪像不像黄河水?“他指尖拂过积满红泪的烛台,“那年我率八百骑夜渡冰河,兄弟们举着火把在浮冰间跳跃。王贵不慎落水,捞上来时铠甲结满冰碴,还笑着说'元帅,咱这像不像裹了糖霜的蜜枣'...“
任逍遥喉头发紧。那年他率龙骑军驰援,在牛头山见到一辆辆被掀翻的铁滑车,四蹄尽断的骏马仿佛诉说着背上之人的不甘;在黄天荡见到冻成冰雕的岳家军尸骸,最年轻的士兵不过十五,掌心还紧攥着半块黍米饼,冰晶凝结在睫毛上,仿佛在等春风来唤醒。
“更衣。“岳飞突然起身,孝服如雪片飘落。任逍遥瞳孔骤缩——烛光下,兄长背上暗红刺字正渗出血珠。当年岳母用绣花针蘸着孔雀胆汁刺下的“精忠报国“,此刻竟如活物般在肌肤下游走!
“大哥,你的伤...“任逍遥抢步上前,却见岳飞已披上明光铠。冷铁相撞的脆响中,他系紧狮蛮带的手稳如磐石:“皮肉痛方能醒神。“湛卢剑铿然出鞘,剑身映出他染霜的鬓角,“母亲若在,定要骂我优柔寡断。“
门外忽传来马嘶。岳云抱着梅子酱撞进来,看到父亲装束惊得瓷坛险些脱手:“爹!您的眼睛...“任逍遥这才注意到岳飞右眼白纱渗出血迹——那是半月前为母守灵时哭瞎的伤。
“不碍事。“岳飞将佩剑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灵牌摇晃,“左眼尚能辨忠奸,右眼...就当替官家看着这江山!“他转身刹那,铠甲鳞片擦出火星,在“精忠报国“四字上溅起血色的光。
任逍遥突然按住剑鞘:“大哥!此番回朝...“檐外惊雷炸响,闪电劈开夜空,照亮岳飞左眼跳动的火焰:“当年宗泽老元帅临终高呼'过河',我扶柩立誓要踏破黄龙府。如今金贼铁蹄又至,你让我学那临安城的鹌鹑,缩在笼中等死吗?“
雨点噼啪砸在瓦片上,像万千战鼓齐鸣。岳云突然“咚“地跪地,怀中瓷坛裂开细纹:“爹!孩儿愿为先锋!“梅子酱的酸香混着雨腥气在灵堂弥漫,恍若陈年的血。
五更梆子响时,雨势渐收。三人轻骑出北门,任逍遥的白龙驹突然人立而起——晨雾弥漫的官道上,几具浮尸正顺江而下。腐臭混着鱼腥扑面而来,岳云掩鼻道:“怕是前日暴雨冲了乱葬岗。“
任逍遥却眯起眼。尸身虽肿胀难辨,革甲制式分明是金兵精锐。他长枪一挑,尸块翻涌间露出内侧烙印,暗红纹路在晨光中赫然是康氏家徽!
“康扒皮竟私通金贼!“岳云银枪将浮尸钉在岸边老柳上。树皮剥落处,歪歪扭扭刻着“七月十五,献城“几个字,看痕迹竟是新刻的。
任逍遥用枪尖刮下树皮碎屑:“今日是七月初三。“他转头望向庐州城,湿雾中城墙如伏兽脊背,“康贼出逃不过一日,金兵先锋已到燕子矶...“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响起号角,惊起芦苇荡中大片白鹭。
一骑快马冲破晨雾,马上驿卒血染征袍:“急报!金兀术五万拐子马已破舒城!“他滚落马背时,怀中的染血绢帛飘到岳飞掌心。任逍遥凑近看去,张宪将军的笔迹力透纸背:“庐州粮道被截,恐难撑过旬日...“
“岳云,调岳家军回击舒城,定要趁金兀术立足未稳,将他赶出去!“岳飞勒马长嘶。岳云刚要调转马头,却被任逍遥横枪拦住,任逍遥望着岳飞道:“大哥,临安那边官家还在等着大哥复命,大哥此时还不是帅身,如此只怕...”。话被岳飞的怒吼截断:“任逍遥!你看看这江水!“顺着他颤抖的枪尖望去,浮尸群中竟有具孩童尸体,杏色襦裙上绣着“平安“二字。
白龙驹突然焦躁地刨着地面。任逍遥握缰的手青筋暴起。
良久,他紧握的手终是松开,“大哥。“他声音发苦,“此番可是给了人拥兵自重的话柄,万一...“。唰的一声,湛卢剑的寒光劈开游龙枪,岳飞左眼赤红如血,冷笑道:“任逍遥,当年师父见到此景时恨得目眦欲裂,只恨不能杀尽金贼,何以生出你这样瞻前顾后唯唯诺诺的懦夫”。任逍遥只觉热血一涌,就要随岳飞一同前去,忽想起赵王府内日日眺望的佳人,手中的枪不觉的垂了下去。
岳飞望着临安方向,突然仰头长啸道:“若苍天有眼,自会记得今日浮尸;若君王无道...“他猛地扯开胸甲,心口处狰狞的箭伤赫然在目,“岳某以此心为证!“说罢,飞马朝舒城方向而去。
待过的江边时,一旁岳家军已集结完毕汇合,浩浩荡荡的朝着舒城而去。
江风卷起染血的绢帛,掠过三千背嵬军铁甲。玄色旌旗在朝霞中展开,露出金线绣的“还我河山“。任逍遥望着兄长单骑绝尘的背影,突然想起灵堂那夜坠落的烛泪——原来滚烫的赤心,从来浇不灭。只是自己...
任逍遥叹了一声,调转白龙驹,不忍再去看那江水之中,朝着临安方向而去。
垂拱殿九重珠帘后,赵构指尖摩挲着青玉扳指。蟠龙柱上嵌着的夜明珠泛着冷光,映得御案前立着的任逍遥如同浸在寒潭之中。
“如此说来,岳卿不来复命,反倒去了舒城?“赵构的声音像浸了冰的丝绸,滑过鎏金香炉升起的龙涎烟。秦桧立在丹墀左侧,紫色官袍上的仙鹤补子随呼吸微微起伏,手中佛珠转得越发急促。
任逍遥自怀中摸索着说道:“官家,金兵已夺了舒城,庐州危在旦夕,岳元帅此时已率岳家军赶往舒城,趁金兵立足未稳,夺回舒城。此外...“。他忽地抬眼,正撞上秦桧毒蛇般的目光,“我在出城前杀了个欺压百姓的校尉,身上有狼头刺身不说,偏偏还有此物。“
染血的秦字金牌掷地有声。秦桧手中佛珠“啪“地绷断,檀木珠子滚过御前金砖。赵构俯身拾起颗佛珠,指腹擦过刻着“秦“字的金牌——那是他去年亲赐的。
任逍遥的游龙枪突然嗡鸣。赵构抬眼时,正见他按着枪柄的指节发白——那是怒极的表现。帝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任逍遥的父亲仁王单骑救驾时,那杆银枪也是这样震颤着饮尽金兵鲜血。
“好个忠勇无双的岳卿!“赵构突然抚掌大笑,龙袍上的金线蟒纹在烛火中游动,“传旨光禄寺,赐...“话音戛然而止,待起身时,秦字金牌已悄然不见!
秦桧突然躬身出列:“陛下,老臣有肺腑之言。“他袖中滑落半卷《郭子仪传》,书页恰停在“功高震主“四字,“昔年汾阳王七子八婿满床笏,犹自战战兢兢。而今岳家军号称三十万...“他故意顿了顿,任残页飘落在任逍遥脚边。
“秦相这是何意?“任逍遥霍然上前,游龙枪铿锵如金戈相击。蟠龙柱后的暗卫瞬间按刀,却被赵构一个眼神逼退。
“老臣不过忧心国事。“秦桧捻着断了的佛珠链,毒蛇终于露出獠牙,“舒城若是夺回固然可喜,但岳元帅帅身未复,且未奉诏令擅自调兵...若人人都学这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大宋军纪何在?若人人都只认岳鹏举,官家威严何存?“
惊雷炸响在琉璃瓦上,暴雨倾泻如注。任逍遥突然挺枪上前,口中喝道:“建炎三年,大哥为护官家渡江,身中九箭犹自死守采石矶!秦相今日构陷忠良,可对得起这满城百姓供奉的长生牌位?!“
赵构猛的上前一步,挡在游龙枪前。伸手握住游龙枪,游龙枪何其锋利,赵构手上的玉扳指突然迸裂。碎玉扎进掌心,鲜血顺着龙纹滴在《郭子仪传》上,将“震主“二字染得猩红。殿外忽传来八百里加急的蹄声,浑身湿透的驿卒扑倒在丹墀前:“报——岳家军奇袭舒城,金兀术大军溃败!“
秦桧被这一枪惊得踉跄后退,撞翻了青铜仙鹤灯。跳动的火光中,赵构缓缓拭去掌心血迹,明黄帕子轻飘飘盖住染血的史书:“拟旨,晋岳飞为枢密使,即日回京领赏。“他望向任逍遥的眼神温柔得瘆人,“逍遥鞍马劳顿,且去汤泉宫好好休沐一番,歆瑶郡主还在府中等着你“
任逍遥转身要走时,赵构突然叫住他,说道:“此番你急着见朕,兵刃未解,朕便不与你计较,下不为例”。任逍遥头也不回道:“多谢官家宽宏大量”。
待任逍遥走后,赵构见着惊魂未定的秦桧,抬手将方才地上的秦字金牌丢给他。
“下次做事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