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烬骨生香

　　玄天剑阁·外门伙房

陆离被一瓢冷水泼醒时，掌心还残留着玉印的灼痕。

晨光透过漏风的窗棂，将满地狼藉照得分明——碎裂的陶罐、发霉的灵谷，还有同门杂役们讥诮的脸。昨夜葬神陵的血雨腥风，仿佛只是场荒诞的噩梦。

“睡到日上三竿，真当自己是仙苗了？”

管事王胖子一脚踹翻他刚垒好的柴堆，油腻的靴底碾在陆离手背：“今日若劈不完三百斤玄铁木，老子抽了你的懒筋！”

骨裂声清晰可闻。

陆离却感觉不到痛。他怔怔望着指尖渗出的血珠，那抹猩红与记忆中的混沌之火重叠。昨夜红蓼坠落的灰翼、紫微崩碎的法相，还有青铜棺椁里自己最后的微笑……

“啪！”

鞭影破空而来，却在触及他脖颈的瞬间诡异地偏转，抽碎了王胖子自己的酒坛。

“晦气！”

管事骂骂咧咧地走远。陆离低头看向胸口——粗布衣襟下，太始印的轮廓泛着微光，裂痕中流转的灰雾正缓缓修复他淤青的手腕。

未时三刻，后山寒潭

陆离将最后一块玄铁木丢入柴堆时，听到了剑鸣。

三道白虹掠过天际，落在寒潭对岸。为首少女身着内门云纹袍，腰间坠着的不是玉佩，而是一枚刻着“巡”字的青铜铃铛——与昨夜天机老人所持的丧魂铃一模一样。

“楚师姐，就是这儿！”

矮个弟子指着陆离叫嚷：“今晨灵禽园的朱羽鹤暴毙，定是这废物投的毒！”

被称作楚师姐的女子抬起皓腕，铃铛无风自动。陆离瞬间如坠冰窟——这分明是改良版的丧魂铃，专克修士神魂！

“我没有……”他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山石。

太始印突然震颤，一缕灰雾钻入地脉。整个寒潭开始沸腾，无数气泡托着具森白兽骨浮出水面。那骸骨额生独角，竟是《玄天志异》中记载的凶兽“狰”！

楚师姐美眸骤缩：“竟是上古狰骨！难怪朱羽鹤受惊……”

她话音未落，陆离袖中突然滑出半截焦黑的指骨——昨夜葬神陵崩毁时，某具古神尸骸溅落的残片。

丧魂铃发出刺耳鸣叫！

狰骨空洞的眼眶燃起幽火，下颌开合间吐出人言：“巡界使的臭味……杀！”

申时，葬骨林异变

兽爪拍碎山石的刹那，陆离被气浪掀飞。

他撞断三棵古松才止住跌势，口中腥甜翻涌。楚师姐的剑阵已然展开，七柄玉剑结成北斗杀局，却连狰骨的磷火都未能斩灭。

“不对劲……”陆离抹去嘴角血迹。

太始印的灰雾正与狰骨共鸣，他眼前浮现出颠倒的视野——透过凶兽瞳孔，看见楚师姐丹田处盘踞着一团黑气，那气息与紫微帝君法相如出一辙！

“噗嗤！”

狰骨突然调转攻势，利爪穿透矮个弟子胸膛。楚师姐趁机掷出丧魂铃，音波化作血色锁链缠住兽骸：“快捏碎玉牌求援！”

仅存的弟子颤抖着摸向腰间，却被陆离按住手腕。

少年眸中金芒流转，声音带着不自知的威压：“不能叫巡界使……那铃铛在抽取你的寿元！”

弟子惊骇欲绝。

他这才发现，自己握着玉牌的手掌已布满老年斑。楚师姐脖颈浮现蛛网状的黑纹，每道纹路都连接着丧魂铃的锁链——这哪里是除魔，分明是献祭同门滋养邪器！

“倒是小瞧你了。”

楚师姐突然轻笑，面容在青烟中扭曲变幻。银甲覆体，竖瞳如蛇，赫然是昨夜葬神陵出现过的巡界使“月蚀”！

狰骨发出凄厉哀嚎，磷火被丧魂铃尽数吞噬。月蚀舔了舔唇角血渍，剑锋指向陆离：“帝君有令，带不回太始印……便带回你的头骨。”

酉时，残阳泣血

陆离在剑雨中翻滚，粗布衣化作褴褛血衣。

太始印的灰雾勉强护住心脉，却无法阻止四肢筋脉断裂。月蚀的剑法狠辣刁钻，每道伤口都避开要害，像在享受凌迟的快意。

“跪地求饶，或许能留个全尸。”

女将的银甲染成绯红，剑尖挑飞陆离束发的草绳。黑发披散的少年突然笑了，他想起红蓼撕裂虚空时的眼神——原来绝望到极致，反而能触摸到某种真相。

“你在害怕。”陆离咳着血沫，指尖深深抠入泥土，“怕我彻底苏醒……怕紫微帝君发现你早已被虚无侵蚀。”

月蚀瞳孔骤缩！

她额间竖瞳不受控地裂开缝隙，溢出沥青般的粘稠物。丧魂铃锁链突然反噬，将她右臂腐蚀得白骨森森——果然，昨夜被盘古之手重创后，她体内早已种下虚无之种。

狰骨残骸在此刻暴起！

陆离将最后一丝灰雾注入兽牙，白骨化作利刃刺向月蚀后心。生死一瞬，天际传来清越剑鸣，万千红莲自云海倾泻而下——

“铮！”

熟悉的短刀斩断丧魂铃，刀柄红绳系着的香囊轻晃。

蒙面女子踏莲而至，眼尾朱砂痣灼如泣血。

戌时，葬骨林·红莲焚天

红蓼的刀锋在月蚀咽喉三寸处凝滞。

虚空突然泛起墨色涟漪，无数青铜锁链自地脉钻出，将她的手腕与太始印强行链接。陆离瞳孔骤缩——那些锁链的纹路，竟与葬神陵青铜棺椁上的诛神刃如出一辙！

“葬神陵的禁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红蓼冷笑，刀身燃起混沌之火，“紫微老贼倒是舍得下本钱。”

锁链应声崩断，却化作毒蛇咬向她脖颈。陆离本能地扑身上前，太始印爆发的灰雾将蛇首碾碎。两人肌肤相触的刹那，红蓼腕间红绳突然断裂，香囊坠地散出冷香。

“您还是这般……自以为是。”她甩开陆离的手，短刀卷起赤焰龙卷，“滚远些，别碍事！”

月蚀趁机捏碎眉心竖瞳！

沥青状物质喷涌成瀑，所过之处草木尽数异化。岩石长出獠牙，断剑生出肉膜，连洒落的血珠都变成爬行的血虫。整个葬骨林仿佛被赋予扭曲的生命，化作蠕动着的巨型肉瘤。

“这是……造物之力？”陆离骇然。

“赝品罢了。”红蓼割破掌心，将血抹在太始印上，“看好了，这才是真正的‘混沌开天’！”

灰雾与血焰交融，在她身后凝成八臂神魔虚影。那虚影每只手掌都托着不同形态的兵器：雷霆为戟，星砂作弓，甚至有一柄由惨叫人脸拼成的哭丧棒。

月蚀发出非人的嘶吼，肉瘤中伸出万千触手。红蓼却踏着触手逆冲而上，八臂神魔的兵器同时轰出——

砰！

空间被撕开漆黑的豁口，所有异化物质疯狂涌向虚空裂缝。月蚀银甲崩碎，露出布满肉芽的躯体：“不！帝君答应过我……永生……”

红蓼刀光掠过，女将头颅高高飞起。

那颗头颅在空中炸成血雾，凝结成紫微帝君的虚影：“红蓼，你每用一次本源，体内的‘忘川钉’便深一寸。”

“那又如何？”她挥刀斩碎虚影，“总比做你傀儡强。”

亥时，寒潭秘洞

陆离跟着红蓼潜入潭底时，太始印正在发烫。

暗流中有荧光水草指引方向，最终通向一座石窟。洞壁刻满太古神文，中央石台上悬浮着半截焦黑的龙骨——正是狰骨缺失的脊椎！

“昨夜葬神陵崩塌时，我感应到有东西坠在此处。”红蓼擦拭着短刀，“把你的印按上去。”

陆离照做的瞬间，异变陡生！

龙骨突然活过来般缠住他右臂，尖锐的骨刺扎入血脉。剧痛中，他看见另一段记忆：

虚空战场，太始尊者脚踏龙尸。

红蓼捧着玉匣跪在血泊中：“尊上，这是最后一条混沌龙脉……”

自己转身轻笑，指尖燃起灰焰：“埋了吧，本尊倦了。”

玉匣坠地，龙脉化作三千洲灵泉——正是玄天剑阁立派之基！

“这是……我前世的罪孽？”陆离喘息着看向红蓼。

女子正将龙骨炼化成粉末，闻言指尖微颤：“现在知道为何天庭要赶尽杀绝了？你随手丢弃的，是他们苦求万载的至宝。”

洞外忽然传来破水声。

十八道金符封住洞口，玄天剑阁长老的怒喝如雷炸响：“魔女！竟敢盗取镇派龙脉！”

红蓼翻了个白眼，将龙骨粉拍入陆离伤口：“吞了。”

“什么？”

“不想被炼成剑傀就咽下去！”

陆离咬牙吞服，丹田顿时如熔炉炸裂。骨骼爆响间，背后凸起两团肉瘤，太始印裂痕中溢出灰色髓液，顺着经络注入肉瘤——

刺啦！

一对骨翼破体而出，翼膜上流转着星图。红蓼突然扳过他的脸，在唇间咬出血痕：“记住这痛，这是你欠混沌龙族的。”

子时，血祭大阵

长老们结成的诛魔阵外，陆离骨翼尽碎。

红蓼被七柄镇魂钉贯穿四肢，却仍笑得恣意：“瞧瞧这些名门正派……为了抽取龙脉，连‘九幽噬魂阵’都敢用。”

阵眼处的青袍老者面色铁青：“胡言乱语！这分明是……”

“是什么？”红蓼啐出口黑血，“需要我指出阵纹里藏的血祭咒吗？第三道阵旗下方，埋着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吧？”

陆离突然暴起！

吞噬龙骨后，他的速度已超越金丹修士。太始印灰雾凝成重剑，劈向阵眼处的青铜鼎——那鼎中沸腾的哪里是灵液，分明是掺杂着怨魂的血浆！

“拦住他！”

十二名元婴长老同时结印，却被骨翼残片划破手掌。沾染龙血的皮肤开始石化，眨眼间已蔓延至手肘：“此子诡异，祭杀阵！”

地面裂开深渊，九头尸蛟探出利爪。红蓼突然哼起小调，那是陆离记忆深处为红蓼疗伤时哼过的旋律。

“您曾说，万物相生相克。”她瞳孔泛起灰翳，“龙脉克尸蛟，可还记得？”

陆离福至心灵，将太始印按向心口。

尚未消化完的龙骨粉与灰雾融合，从掌心喷薄而出，化作一条半虚半实的混沌龙影。那龙影掠过尸蛟的瞬间，九颗头颅同时炸裂！

“不可能！”青袍长老捏碎本命玉牌，“请巡界使……”

红蓼的刀比求救信号更快。

头颅滚落时，她贴在陆离耳边低语：“紫微在三千洲布下九百处龙脉祭坛，这具身体撑不到全部摧毁……您得学会‘吃人’。”

骨翼再度生长的剧痛中，陆离读懂了她未说出口的残酷——

想要对抗天庭，就要比他们更擅长掠夺。

丑时，龙脉暴走

混沌龙影撕开夜幕，玄天剑阁七十二峰尽成焦土。

陆离悬于废墟之上，骨翼已生长至百丈，翼膜间流淌的髓液滴落地面，将岩石蚀成蜂窝状的孔洞。红蓼倚在残破的阵旗旁，指尖黑气缭绕——忘川钉的裂痕已蔓延至心脏。

“还不够……”她咳出内脏碎块，瞳孔泛起灰雾，“九百祭坛同气连枝，必须毁掉核心阵眼……”

话音未落，天穹骤亮！

九轮血月破云而出，月光凝成锁链缠住龙影。七十二峰废墟中升起青铜柱，每根柱顶皆嵌着颗跳动的心脏，血管如蛛网连接成覆盖三千里的炼狱大阵。

“万龙玺，起！”

紫微帝君的法相自血月中显现，掌心托着一枚由龙骨拼成的玉玺。玄天剑阁地脉轰然塌陷，露出下方被铁链贯穿的巨龙尸骸——那竟是陆离昨夜吞噬的狰骨本体！

龙尸眼眶燃起幽火，口中吐出混着硫磺的狂风：“太始……你食我骨血……与紫微何异……”

陆离的骨翼开始崩解。

每片碎骨都化作小蛇反噬其主，撕咬着他的神魂。太始印疯狂震颤，试图镇压暴走的龙怨，印纽龙首却突然调转方向，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这是代价。”红蓼的声音忽远忽近，“要驾驭混沌，先成为混沌……”

寅时，吞天噬地

陆离在剧痛中窥见真相。

所谓龙脉祭坛，实则是将太始当年舍弃的“造物残渣”炼成兵器。那些被埋葬的混沌龙族、被废弃的洞天福地，经紫微帝君重炼后，皆成弑神的筹码。

“原来我才是灾劫源头……”

他任由龙蛇啃噬右臂，左手插入自己胸膛。灰雾与龙血交融，在心脏处凝成漩涡——这是红蓼教他的最后一课：若不能净化罪孽，便吞噬它成为更大的罪孽。

万龙玺轰然砸落！

陆离不避不闪，漩涡扩张成黑洞。玉玺表面的龙纹哀嚎着剥离，化作纯粹的能量洪流注入他体内。紫微法相首次露出惊容：“你竟敢……吞食天道！”

“天道？”陆离七窍喷涌灰焰，破碎的骨翼重组为龙翼，“不过是本尊当年打翻的酒盏！”

黑洞逆转，吐出被提纯的龙脉精华。红蓼趁机掷出短刀，刀身贯穿万龙玺核心。裂纹如闪电蔓延，七十二根青铜柱接连爆炸，阵眼中的心脏集体自焚！

“不——！”

紫微法相挥袖卷走残玺，血月隐入云层前，一道黑光打入红蓼眉心。女子身形踉跄，眼尾朱砂痣裂开第三只竖瞳——虚无之主的标记。

卯时，烬中生变

陆离坠落在一片焦黑的龙首峰顶。

体内翻涌的龙脉之力逐渐平息，皮肤下却浮现出鳞片状硬块。红蓼蜷缩在不远处，新生的竖瞳不断开合，吐出亵渎的低语：

“加入我们……重构无序的乐园……”

“红蓼，看着我！”他扣住女子双肩，太始印按在她额间。

灰雾与黑光交锋，竟在两人之间撕开空间裂缝。无数只苍白手臂从裂缝中伸出，抓住红蓼的脚踝将她拖向深渊。陆离死死抱住她的腰，背后龙翼根根折断。

“放手吧……”红蓼突然轻笑，竖瞳流下血泪，“当年您赐我诛神刃，如今我还您自由……很公平……”

她吻上陆离的唇，齿间咬碎一枚骨钉。

忘川钉的碎片刺入两人舌尖，记忆如潮水倒灌——

神狱最底层，红蓼跪捧诛神刃。

“尊上若信我……便用此刃斩断因果。”

“你会死。”

“但您会活成新的传说……”

原来那一刀，是她求来的解脱。

辰时，万象学宫

天光破晓时，陆离怀中只剩半截红绳。

学宫青鸾掠过云海，洒下清心咒驱散残存的虚无之气。白袍老者拄着龙骨杖走近，杖头镶嵌的正是太始印缺失的一角！

“老夫天机阁主，特来收债。”

他弹指封住陆离暴走的力量，目光扫过龙首峰废墟：“吞噬九百龙脉需付代价——未来三年，你需替学宫镇压‘葬书阁’邪灵。”

陆离握紧红绳，喉间腥甜翻涌：“若我不答应？”

“那丫头还剩一缕残魂锁在太始印。”老者敲了敲杖头，“当然，学宫从不强求……”

青鸾振翅掀起飓风，将未尽的对话卷入云霭。龙首峰残碑上，不知谁用血画了朵混沌莲，在朝阳下蒸腾成凄艳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