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凡骨烬天

　　陆离的手指深深抠入泥泞，耳畔嗡鸣如雷。

黑衣老者那句“太始尊者”如一把锈刀，将他颅骨内的混沌记忆撬开一道裂隙。无数画面在眼前炸裂——

他看见星辰从掌心诞生，又亲手将神火摁入地脉；

他望见九重天阶上，紫微帝君的弑神剑穿透自己胸膛；

最后定格在一双流泪的眼眸，那女子红衣染血，唇齿开合似在唤他“尊上”……

“呃啊——！”

陆离蜷缩在地嘶吼，七窍渗出金血。那血珠坠地竟化作琉璃火，将方圆十丈积雪蒸成雾霭。

“果然是你。”黑衣老者枯掌按在他天灵，指尖浮起蝌蚪状的漆黑咒文，“三魂缺二，七魄尽碎……那群伪神倒是狠绝。”

剧痛稍缓，陆离挣扎抬头：“你究竟……”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破空声。

七道剑虹割裂夜幕，玄天剑阁的巡逻弟子踏剑而至。为首青年瞥见满地焦土，目光落在陆离染血的衣襟上：“杂役私逃，按律当诛！”

黑衣老者嗤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枚青铜铃铛。

铃声清越，却在响起的刹那化作实质音浪。陆离眼睁睁看着那七名筑基修士如蜡像般融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血水渗入地底。

“这是‘丧魂铃’，专克这些伪神走狗。”老者弹指收起法器，浑浊瞳孔泛起幽蓝，“老朽天机阁第七代守墓人，在此恭候尊上……已九百余年。”

陆离踉跄起身，掌心突兀浮现一枚残缺玉印。印纽雕着半截龙躯，裂痕处流淌着星辰碎屑般的光点——正是梦中反复出现的【太始印】。

“葬神陵将开，那些秃鹫闻着味了。”老者突然望向东方。地平线处阴云翻涌，隐约有金甲虚影列阵而行，“天庭的巡界使最多一炷香便到，尊上可愿信我？”

陆离握紧玉印。

烙印在神魂深处的恨意突然沸腾，他听见自己沙哑开口：“带路。”

二更天，葬神陵外围

参天古木在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倒悬山岳。那些山体通体漆黑，峰顶垂落血色瀑布，在半空交织成一张笼罩天地的罗网。

“颠倒乾坤，血瀑锁灵……果然是初代神陨之地。”天机老人掐诀破开禁制，脚下浮现萤火铺就的小径，“尊上当年将第一道‘混沌本源’藏于此陵，如今倒是便宜了那群盗墓贼。”

陆离沉默跟随。

越是深入禁地，太始印便越灼热。某种共鸣自地脉深处传来，仿佛万千亡魂在颅骨内恸哭。

“到了。”

老者停在两尊破损的石像前。那神像高逾百丈，左侧者持斧劈天，右侧者捧壶倾海，面容却皆被利器削去。

“盘古与烛九阴的像？”陆离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他分明从未见过这等古神形貌。

“看来记忆在复苏。”天机老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请尊上祭出太始印，老朽为您开……”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赤红长枪贯穿老者胸膛，枪尖挑着仍在跳动的心脏。

“天机阁余孽，果真在此。”

冷冽女声自头顶传来。陆离抬头望去，只见一轮血月高悬，月晕中缓缓降下三道身影——

为首女子银甲覆面，肩头蹲着只三眼乌鸦。她身后两名金甲神将手持缚神索，周身威压令方圆十里草木尽折。

“巡界使……”天机老人咳出内脏碎块，却疯狂大笑，“紫微老儿连‘月蚀’都派出来了，看来很怕您归位啊，尊上！”

名为月蚀的女神将漠然甩枪，老者身躯顿时炸成血雾。她转头看向陆离，面具下传来一声轻叹：“太始尊者，您不该醒来。”

缚神索如蛟龙扑来！

生死一瞬，陆离本能地将太始印按向眉心。

陵墓深处传来洪荒巨兽般的咆哮，整片大地开始倾斜。无数山岳崩解重组，竟在空中拼凑出一只遮天巨掌——正是石像中缺失的“盘古之手”！

“以吾血脉，唤汝真名。”

陆离瞳孔彻底化作鎏金色，破碎的记忆洪流中浮起一段古老咒言：

“混沌开天！”

巨掌轰然拍落。

月蚀银甲迸裂，三眼乌鸦尖叫着化作飞灰。两名神将刚祭出本命法宝，便被掌风碾成金粉飘散。

烟尘散去后，陆离跪倒在深渊边缘。

太始印已修复一道裂痕，印纽龙瞳亮如旭日。地脉深处，一缕灰雾缠绕的混沌之气正没入他丹田。

“原来这就是……本源之力。”

他握了握拳，指缝溢出的气息将虚空蚀出裂痕。远处传来更多雷鸣，显然方才的波动已惊动天庭大军。

一抹红影倏然掠过身侧。

“不想死就跟我来。”

来者嗓音清冷，袖间红莲纹路灼灼如焰。陆离回首望去，正对上女子蒙着轻纱的侧脸——她眼角泪痣的位置，与记忆中那道染血身影完美重合。

三更天，葬神陵·血瀑禁域

红影掠过断崖的刹那，陆离嗅到一缕熟悉的冷香。

那气味混杂着血腥与莲蕊的清苦，竟让他神魂剧颤——记忆深处，曾有女子跪在神座下为他斟酒，腕间红绳系着的香囊，便是这般味道。

“发什么愣！”

红莲仙子反手甩出一道符箓，赤色流光在两人身后炸开，化作漫天火羽阻隔追兵。她拽住陆离手腕跃入深渊，下方血色瀑布突然逆流，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虚空在挤压中扭曲。

陆离感觉五脏六腑几乎要被碾碎，眼前闪过细碎的画面：

红衣女子跪在雷云之下，三千青丝寸寸成雪；

紫微帝君将一枚骨钉打入她眉心，笑着说“此物名‘忘川’”；

最后是漫天金雨中，她化作飞灰前的那句口型——

“等您……”

“咳……！”

剧痛让陆离猛然清醒。他们正坠入一座倒悬的青铜宫殿，无数锁链从穹顶垂下，末端拴着残缺的神魔尸骸。那些尸体尚未腐烂，伤口处不断渗出金蓝交织的血液，在虚空中凝结成诡谲的符文。

“这里是葬神陵的‘归墟层’，巡界使不敢擅闯。”

红莲松开手，轻纱下的唇角渗出黑血。她腰间玉佩浮现裂痕，显然方才的禁制穿越并不轻松：“太始尊者，您现在的模样……真狼狈。”

陆离背靠青铜柱喘息，太始印在掌心发烫：“你认得我前世？”

女子指尖顿了顿。

她忽然摘下面纱，露出左眼尾一粒朱砂痣。那痣色艳如血，却在陆离注视下缓缓变形，化作一道狰狞的剑痕。

“何止认得。”她抚过疤痕，嗓音浸着冰渣，“这道‘诛神剑印’，可是拜您所赐。”

地宫轰然震动！

锁链上的尸骸齐齐睁眼，空洞的眼眶对准陆离。红莲袖中滑出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刀身映出她讥诮的眉眼：“怎么，创世神连自己斩落的‘罪徒’都忘了？”

太始印突然爆发出刺目光芒。

陆离不受控地抬手虚握，红莲手中的刀竟哀鸣着脱手，乖巧地悬浮在他掌心。刀脊浮现出蝌蚪状的神纹，那纹路与太始印的裂痕完美契合。

“红蓼……”他怔怔唤出这个名字。

记忆如毒蛇撕咬神魂——

九万年前，神狱最底层。

红衣侍女跪在他脚下，怀中抱着个气息微弱的凡人少年。

“求尊上开恩！阿弟只是误闯瑶池，他根本不懂仙规……”

自己拂袖冷笑，腰间佩刀自动出鞘：

“凡胎染指神域，当诛。”

刀光斩落的瞬间，红蓼扑身去挡。

诛神刃却偏转半寸，只在她眼尾留下永恒剑痕。

“原来您想起来了。”红莲（红蓼）嗤笑，抬手召回短刀，“当年您说‘神爱众生’，却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如今沦为凡人，滋味如何？”

陆离喉间发苦。

那些不属于他的罪孽在血脉里翻涌，原来太始尊者从来不是悲悯的圣者——他是制定天规的暴君，是亲手葬送挚信的独夫。

“我……不是他。”他艰难开口。

红莲眼底闪过一丝晦暗，转身走向地宫深处：“跟上，您的忏悔留给将死的蝼蚁听吧。”

四更天，归墟血池

穿过尸骸回廊后，景象愈发诡谲。

青铜地面逐渐被血肉取代，墙壁上凸起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那些面孔时而化作妖兽，时而变成仙神，口中重复着同一段诅咒：

“太始陨落……九霄烬灭……”

“聒噪。”

红莲挥袖洒出金粉，人脸顿时惨叫着消融。她踢开一具拦路的古神尸骸，露出下方被血水淹没的祭坛：“混沌本源就在池底，但需要活祭。”

陆离望向血池。

粘稠的液体中沉浮着星辰碎屑，池心漩涡里隐约可见灰色雾霭流转。那雾气与太始印共鸣，在他经络中掀起狂暴的热流。

“用我的血。”他向前半步。

“您倒是慷慨。”红莲突然拽住他后领，力道大得惊人，“但葬神陵的祭坛只认‘罪孽’，您这副干净魂魄……怕是不够格。”

她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一道贯穿伤。那伤口边缘附着黑气，隐约可见半截断裂的骨钉。

“紫微帝君的‘忘川钉’，专锁神族记忆。”她指尖刺入血肉，硬生生拔出骨钉，“当年我盗取轮回镜碎片，被种下此物镇压千年……够不够赎你万分之一罪？”

黑血喷溅在祭坛上，血池瞬间沸腾！

漩涡中腾起九条血龙，每一条龙首皆衔着枚青铜钥匙。红莲脸色惨白如纸，却仍笑得肆意：“去拿啊，尊上。就像当年取我心头血炼药那般，千万别手软。”

陆离僵在原地。

太始印疯狂震颤，混沌本源近在咫尺。但红莲摇摇欲坠的身影与记忆重叠，他突然看清当年那一刀的真意——

诛神刃偏转，是因为握刀的手在颤抖。

所谓天规，不过是困住自己的锁链。

“红蓼，我……”

轰鸣声吞没了后续话语。地宫穹顶突然崩塌，金光如天河倾泻而下，照亮为首神将额间的竖瞳——

“罪神红蓼，私纵要犯，按律抽骨炼魂！”

“太始尊者，帝君邀您共赏……苍生烬灭之景。”

五更天，弑神弩现

三万天兵结阵成轮，弑神弩在云层中显现真容。

那巨弩以龙骨为臂，雷髓为弦，箭矢则是整条被炼化的银河。弩身刻满镇魂咒，仅仅目视便让陆离七窍渗血。

“您逃不掉的。”红莲倚着祭坛轻笑，手中骨钉已化作粉末，“紫微抽走了我的神骨，安在那弑神弩上……真是讽刺。”

银河箭矢锁定陆离眉心。

濒死之际，他反而看清了许多事——

血池倒影中，自己与红莲足踝缠着同一条因果线；

太始印的裂痕与弑神弩的纹路，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而云端上的紫微帝君幻影，腰间佩剑竟镶着红蓼的眼尾痣……

“原来如此。”

陆离忽然握住红莲的手，将太始印按进她掌心。混沌本源顺着两人交握处奔涌，在女子惊愕的目光中，他笑着念出咒诀：

“以吾道躯，祭汝永夜。”

弑神弩松弦的刹那，血池彻底蒸发。

混沌之气裹住红莲，在她背后展开遮天蔽日的灰翼。而陆离则被反冲力推入祭坛裂缝，坠落前最后一眼，是红蓼赤瞳中坠落的血泪。

“活下去……”

她的嘶吼与银河箭啸同时炸响。

混沌与星光相撞的瞬间，整个葬神陵开始崩塌。

破晓时分，葬神陵·永劫裂隙

混沌与星光的碰撞没有声响。

那是超越五感的湮灭——空间如琉璃盏寸寸龟裂，时间在坍缩中结成环状晶体。陆离在坠落中看见无数个“自己“：

有身披帝袍挥剑斩神的；

有跪在废墟亲吻焦土的；

更多的是蜷缩在血泊里，被银河箭矢贯穿心脏的……

“这才是……真正的……轮回。“

他咳出带着星屑的血，忽然读懂红蓼眼中最后那道血泪的含义。

尸山血海突然自下方腾起！

无数双腐烂的手抓住他的四肢，将他拖向裂缝最深处。那里悬浮着一具青铜棺椁，棺盖上插着九柄形态各异的诛神刃，刃身缠绕的锁链尽头拴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咚——“

心脏收缩的刹那，陆离神魂几乎溃散。

那根本不是血肉之物，而是由亿万道惨白人脸压缩成的肉团。每张脸都在重复着同一句诅咒，声浪化作实质的黑色荆棘刺入他七窍：

“为何创造我们……又抛弃我们……“

太始印突然脱离掌控，重重砸在棺椁上。

裂纹如蛛网蔓延，棺中溢出的灰雾凝聚成模糊人形。那人影抬手轻点，陆离体内混沌本源竟被硬生生抽出，在空中凝成一把钥匙的形状。

“您终于来了。“

人影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颅骨。它吞噬着混沌之气，身形逐渐凝实——银发垂地，眸含星爆，容貌与陆离有七分相似，唯独眉心多出一道竖瞳状的虚空裂痕。

“虚无……之主？“陆离挣扎着抓住锁链。

“嘘——“人影竖起手指按在他唇上，这个动作让陆离想起红蓼递酒时的姿态，“我即是你斩落的'恶'，是你创造万物时剥离的'厌倦'。“

棺椁轰然炸裂！

陆离看见自己前世的记忆被篡改：

根本不是紫微帝君背叛弑神，而是自己主动将弑神剑刺入胸膛；

红蓼的诛神剑印并非惩罚，而是为她镇压体内的虚无之种；

就连葬神陵的建造，都是为了囚禁眼前这个……

“本体。“人影舔舐着他脸上的血，“承认吧，你创造诸天只是场无聊的游戏。现在玩腻了，就想用'救世主'的身份谢幕？“

混沌钥匙插入虚空裂痕。

整座葬神陵开始向人影坍缩，那些神魔尸骸化作养分，修补着他残缺的躯体。陆离感觉意识逐渐模糊，耳边却响起红蓼破碎的呼喊：

“尊上……别听他的……您说过……众生皆值得……“

天穹之上·弑神弩核心

红蓼的灰翼被银河箭矢洞穿。

她抱着太始印在星雨中坠落，背后是紫微帝君遮天蔽日的法相。三界最强者端坐九龙辇，指尖把玩着从她体内抽出的神骨，唇角含笑：“红蓼，你该感谢本君。若非当年种下忘川钉，你早被太始的愧疚逼疯了。“

“闭嘴！“

她撕开胸口的剑痕，任黑血浇在太始印上。本源之力暴走，混沌之气凝成巨剑斩向帝君面门——却被他轻描淡写捏碎。

“还是这般天真。“紫微叹息，弑神弩再度凝聚箭矢，“你以为他为何将你留在天庭？不过是方便本君……“

雷鸣吞没了后续话语。

一道燃烧的身影突然冲破云层！

陆离浑身缠绕着青铜棺椁的锁链，左眼化作虚无之主的竖瞳，右眼却流淌着混沌金光。他双手各执一道本源——左掌是从人影体内夺回的混沌之气，右掌是从红蓼血中提炼的轮回之力。

“不可能！“虚无之主的咆哮自地底传来，“你明明已经……“

“我的确厌倦了。“陆离将两道本源拍入胸膛，周身爆发的威压震碎十万天兵甲胄，“但有人教会我……如何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他望向红蓼。

女子残缺的灰翼正在凋零，却努力冲他比了个古老的手势——那是太始纪年神仆间的暗号，意为“我信您“。

弑神弩第三次满弦时，三界生灵都看到了奇景。

燃烧的银河箭矢上，突然绽开一朵混沌青莲。陆离踏着莲瓣走向紫微帝君，脚下星轨自动铺成通往九霄的天阶。

“你败了。“紫微微笑，眼底却泛起猩红，“杀了我，虚无之主将再无束缚。“

“我知道。“陆离指尖点在帝君眉心，“你本就是我留给自己的'锁'。“

轮回本源轰然爆发！

紫微的法相寸寸崩解，露出核心处一团蠕动的灰雾。那雾气挣扎着嘶吼：“你竟然把虚无封印在我体内？！“

“总得有人承担罪孽。“陆离转头看向赶来的红蓼，“但这次，我选自己。“

太始印最后一次绽放光芒。

陆离拖着紫微与灰雾坠入永劫裂隙，青铜棺椁重新闭合的刹那，红蓼疯狂撕扯着锁链：“不！你说过要一起看新纪元！“

虚空归于死寂前，她听见那人带笑的声音：

“红蓼，帮我种朵莲吧……“

次日，玄天剑阁山门

杂役少年从血泊中惊醒。

掌心躺着枚黯淡的玉印，眼角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仿佛有人隔着时空，为他擦去轮回千载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