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章 花弄影

　　汴州，快马加鞭从郑州经洛阳到长安，一条直线的赶路程，只用三天。

至于骑着一只狮子走要走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而此刻，晏可嘟着嘴，气鼓鼓坐在一只白狮子身上，看后者不紧不慢的在土道上散着步。一个攒眉千度眼波流转，一个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路人们胆子大一点远远偷偷看一眼漂亮姑娘，胆子小的直接就跑远了。

于是她们附近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偶尔有神色镇定的人慢悠悠的走过，晏可知道，那些是爹爹讲的故事里走江湖的人，波澜不惊是他们必备的素质。

石头白狮子看上去硬梆梆的，背上却宽大软和的像一张床，晏可骑在狮子背上，整个人都要陷下去。可晏可没让自己陷下去，因为此时此刻她正揪紧了狮子的耳朵。

“蠢狮子你用这个速度去长安，本姑娘骑一只比你更蠢的猪也能超过你了！”她怒道。

白狮子听见后停住了。

只见它重重跺了跺脚，旁边村里一只猪撞开围栏，再撞开村门疯一样的跑了过来。

晏可呆了呆：“真的是百兽之王啊？”

然后她气道：“你居然真的敢让本姑娘去坐一只脏死了的猪？”

白狮子爪子挠挠头。

“行！本姑娘坐猪！你滚！”晏可作势就往猪身上跳。

白狮子忽然往离猪远了的地方一跳，晏可跌进了它的鬣毛里，它又瞪了一眼那只猪，那猪头也不回就跑了。

晏可愁了：“可你这个速度，我们还是到不了长安啊。我饿啦，先找个地方吃饭。”

“那个，你，有名字么？”狮子还在往前走，晏可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狮子背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天，忽然问了一句。

白狮子点点头。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晏可压根没看狮子的动作，自言自语的继续说，“你是我晏家门口的狮子，应该姓晏。”

白狮子用力摇摇头。

“我叫晏可，那也叫你晏可好不好？”晏可揪了一下白狮子柔软的毛，“不行，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来了，那你这么大一只，就叫你大晏可。”晏可又放开那撮毛，“这名字好丑，不行，晏大可，不好听。”

“对了，晏奇，就叫你晏奇好了。”

白狮子的眼睛瞪的像铜铃一样大。

晏可从腰上取下一个红红的丝绸小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小块冰糖，她看了看，放进嘴里。

又凑到白狮子脑门上：“中午了，饿了没？”

白狮子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晏可瞅准塞了一块冰糖进狮子嘴里：“呐，甜的。”

狮子先是停住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的开始疯跑起来。

“蠢狮子原来你还会跑啊！”晏可差点没被甩飞出去，她一把抓住白狮子的鬣毛伏在它背上，才还好没让自己飞起来。她心下一喜，这狮子跑起来要比马还快，若能这么跑下去，概是两天就能到长安了。

就这样，一个女孩和一只狮子，大街上，田埂上，林间道上，跑了整整一个下午。

此时三里外，青青客栈。

“叔叔，您的钱还没有付。爹让我一定要记得收钱。”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拎着扫帚在扫地，旁边最后一个客人拎起了两个担子向门外走，刚抬脚就被叫住了。

客人放下肩上两个长长的担子，担子里满是青菜，他蹲下和蔼的看小孩：“你爹人呢？叔叔怕你算不清帐。”

小孩看着他：“爹爹去后山打柴了，叔叔不用找我爹算账，找我算帐就好了，我算术还是很好的呢。”

客人掏了掏，递给小孩一个铜板：“好吧。”

小孩摇头：“不够。”

客人掏来掏去，又掏出来三个铜板。

小孩数了数，望了一眼案台，他掰着手指：“一、二、三、四。对了，叔叔再见。”

案台上写着，

一担青菜两盏银锭。

一碟炒青菜五个铜板

一碟煮青菜三个铜板

一碟烫青菜一个铜板

一碟凉拌青菜…………

“乖。再见。”客人摸摸小孩子的头，抓起两担子青菜走出了客栈。

一阵穿堂风吹过，吹的小孩往前走了一步。他拿起扫帚转过头去。客栈门口站着一只高大的白色动物和一个红色衣服的姑娘。

小孩呆呆的看了两三秒那狮子，又呆呆看了两三秒女孩。转回去把四个铜板整齐的放在柜子里。

在约好吹一声口哨晏奇就立刻出现之后，晏可拍拍晏奇脑袋，晏奇转过头跑开去，晏可一个人走进客栈里。吃了冰糖以后的晏奇风一样跑了一整个下午，没有鞍具的晏可不得不抓紧了晏奇的鬣毛，这么紧抓了一个下午，她着实累得不轻，加之午饭最丰盛的四个菜叫做东西南北风，晏可这会儿快要饿得撑不住腰了。

肚子叽里咕噜闹腾半天，晏可终于决定停下来好好享受一顿晚饭。她在菜单上勾住一个香菇炒红豆，又勾了一个猪肚炖排骨，放在桌边，懒洋洋伏在木桌上。

她刚趴下，后面就进来一个膀大腰圆肥的流油的富家翁，富家翁腆着大肚子跨进门槛，后面跟着一个书童。那富家翁环顾了一下，客栈里位置空空的，店里只有一个孩子和一个姑娘。

他似乎很老实的坐在了很远的一个座位上，只听“咔”一声响，那个位置塌了下去。

长木板凳被坐断了。

他爬起来，又去坐另一个位置。

“咔——”那个位置木板凳也断了。

“咔——”

“咔——”

“咔——”

…………

过了很久。

最后他嘿嘿一笑，走到了晏可旁边。

“姑娘，你看这……殷某人今天可能要沾一下姑娘的光了……”富家翁朝书童比个手势，书童自觉的拿着钱去柜台赔不是去了。

晏可朝嘴里丢了一块冰糖，叉着头一脸冷漠而认真的看菜单，她抖着腿，右腿火红色鞋网上两个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却是没理睬那富家翁。

富家翁径自坐到了晏可身边。说来也怪，长木凳竟然没有塌下去。甚至没有往下沉沉。

晏可叹口气，她自顾自趴在桌上，门口的风把她轻盈的鬓角吹起来，她盯着菜单半晌，只见那菜单上写着——

“青青客栈，青菜专供。”

然后她无奈的盯着眼前的两盘炒青菜，刚想质问那端菜来的人怎么回事，看见是个点大的孩子，犹豫了一下。可没等她缓过来，有一只肥手搭上了她的披肩。

晏可肩膀一抽，她把鲜红的披肩解了下来，红衣背后赫然绣了三个工整的大字——

“壞丶得丶很”

富家翁一愣。旋即又笑了，他伸手又去抓晏可的手臂：“看姑娘容貌便知道不是一辈子穷家的命，不如跟着殷某人吃香喝辣，何必两盘青菜苦了自己。”

没等他油腻的手握下，晏可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富家翁手里捏住了一朵彼岸花。

那端菜上来的孩子揉揉眼睛。

“汴州晏家的花弄影？”富家翁显然是江湖中人，一眼看出了这武功的门路。

晏可身形早已出现在几个身位之外，她嘴角一勾：“脑子倒好使。”

“姑娘说笑了，汴州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彼岸州。

彼岸州，彼岸花，君无恙，花不发。今日姑娘的花弄影着实让殷某开了眼界。”那肥腻富家翁边说着，手里却将腕上玉雕的念珠反手一扯，念珠直把那朵彼岸花弹了个粉碎，“可武功再好看也是武功，不如美人来的实在。”

他起身一瞬间便向晏可袭去，身法迅猛异常，和偌大的身躯完全不相符合。这身法名蛮风象力。殷家就是靠这蛮风象力的独门身法起了家门，横踞一方，煞是嚣张，在郑州做起了土霸主。从客栈往前六十里便是郑州，这附近殷家子弟并不见得有多难找，一是因为地盘近，二是人多。

还有一点远近皆知，是因为殷家子弟喜欢躲着不良人在偏远的地方采花。而这些客栈是一大去处。于是久而久之这些客栈姑娘家都不敢落脚了。

“爹爹和我说，寻常的小毛贼啊，见了要离得远远的。”晏可又叹了口气，“遇见殷家做贼的——”

“一个也不能留。”

晏可一摇，整个影子竟混着晚霞的颜色凝聚成一枝朱红色的彼岸花，彼岸花悬在空中悠悠的转，人却是兀的出现在门口，她靠在门边背对着那富家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望着晚霞，而在她身后富家翁刚触到那彼岸花，整个人便痛苦的蹲下来。

“这是…………”富家翁刚吐出两个字，惊恐的表情倏的凝固在脸上。他最后一眼看见晏可靠着门负手的背影偏了偏头：“没看见么？说了我坏得很啊。”

“你家大人没告诉你，坏孩子是不能惹的么？”

只有那小孩呆呆的看着这一切，忽的眼睛被一双纤细的手蒙住，整个被裹抱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是晏可。在她身后，那富家翁跪下去，紧接着整个人扑在了地上。尸体化成了一缕烟尘。

富家翁的书童在柜台旁目睹了一切，紧接着从后门连滚带爬跑出了客栈。

晏可抱着小孩坐回了长凳上，彼岸花飘回来，迎着晚霞化成了一地影子。

“姐姐，那个叔叔怎么了？”小孩呆呆地看晏可。

“叔叔走了，不怕噢。”晏可拍着小孩的背，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很好听。

小孩子忽然指了指晏可后背：“姐姐，你是坏人吗？”

晏可伏在木桌上软软一笑：“是啊，姐姐是很坏很坏的人呢。”

小孩没有说话，他直直盯着晏可，直到晏可从红绸袋里取了一块冰糖，放进小孩嘴里。

“你家大人呢？”

“去打柴了。”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嗯。”

“那这个青菜是？”晏可看看桌上两盘还没动的青菜。

“我做的。”小孩自豪的拍拍胸脯。

“这个不是写的……”晏可莫名其妙。

“我们的菜单上的菜都是青菜做的。”小孩挠挠头。“爹爹说，名字是人起的，猪八戒也可以叫做天蓬元帅，那炒青菜也可以叫做小鸡炖蘑菇。做菜可以没有底线，但是不能没有个性。”小孩子忽的说话变得异常的利索，似乎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晏可无奈：“那除了炒青菜……还有其他吃的么？”

“爹爹教过我做麻辣烫。”小孩眼睛一亮。

“那就麻辣烫，嗯……我吃不惯辣，不要加麻辣吧，也不要太烫，还得等凉。”晏可揉揉小孩脑袋。

小孩有板有眼的拿笔记着：“一碗麻辣烫，不加麻辣，不要烫。”小孩很认真的看了两遍手记，又抬头看晏可：“那……那……那你吃碗吗？”

晏可一听，起身去了后院的厨房。

后院里，晏可吹了一声口哨，院里吹起一阵风。

晏奇忽然飘到了身边。

晏可幽幽的看着堆满了整个后院的青菜，又幽幽盯着晏奇。

“我想吃肉。”

晏奇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

晏可最后还是吃了一肚子青菜，然后揉着肚子走出了客栈。小孩从后面追上来：“姐姐！”

晏可笑了笑：“怎么了？”

小孩子支支吾吾很久，憋出来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晏可。”晏可蹲下捏捏小孩子的脸，塞给他一块冰糖。丹红色的大眼睛笑的很细很细，被晚风用鬓角遮去大半。

“我知道了，姐姐再见！”小孩头也不回跑了回去。

客栈里，他蹲在墙角半晌，撑着头自言自语：“我刚刚明明不是要出去问姐姐名字的啊。”

“是不是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哎呀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