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受职

　　森穆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有个女子莺声燕语道：“客人，您醒啦？”

他抬眼一看，连忙翻身坐起来。床边是个美丽少女，全身只着了一条彩绣腰巾。

“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女抿嘴笑道：“不用害怕，您是我们主人的贵客，我是主人派来伺候您的。”

有这么个请客法吗？森穆特回想起来，必是那个黑孩子搞的鬼，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干，想要拿自己怎么样。“你主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那少女仍是微笑：“您见到主人就知道了。现在让我服侍您更衣吧，您的衣服……不大合身。”

森穆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他穿着被征发从军的时候，母亲给他找出来父亲的一件旧短袖衫，还特地用双层布料加长了两肘，为的是穿在铠甲下面，免得铠甲磨皮肤，哪怕没有铠甲，布料也多少能挡得一挡。自然，现在已经穿得起毛破烂，上面深深浅浅的黄褐斑点，是洗不干净的敌人的血渍。说不大合身都是抬举它了。

他淡然一笑：“小姐，这衣服就是我的来路，没啥见不得人的。”

“这怎么行？主人会怪我没伺候好贵客的。”

听她的口气，她应是一名奴隶。森穆特心生怜意，瞧了瞧她。她的腰巾边缘镶着一圈指甲大的蜻蜓眼琉璃珠，系起来的两端坠着两个小银铃。这样一条腰巾价值千倍于他的衣服，但——她可能永远没资格拥有一件衣服。

“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得梨涡更深了：“哎哟，您别小姐小姐地叫，我哪里配？我只是服侍主人的女奴，我的名字叫做铃。”

森穆特夸赞道：“声如银铃，人如其名。”

铃脸都红了，说：“贵客不愿意更衣的话，想用个餐吗？”

“当然，我饿得都能吃下一头牛了。”森穆特喜道。

铃拍了拍手，过了一会儿，一名黑奴托着盘子走进来，盘里是烤牛肉，鹰嘴豆馅的面包和一大杯异香扑鼻的啤酒。

森穆特一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美食，何况他的确饿得肚子咕咕叫。他想尽量表现文雅一点，却抵不过美食诱惑，狼吞虎咽，铃看得直乐。

“你也来吃呀，我这边都没有动过。”森穆特嘴里塞着面包，咕噜着说。

“奴隶要伺候完主人用餐才可以自己吃，这是规矩，对客人也是这样。”铃笑道。

“饿了就吃吧，对我个大头兵哪要什么规矩。”

铃仍是摇摇头笑道：“我不饿。”

她站在一旁，一直等他吃完了，才说：“主人有命，等你准备好了，就带你去谒见厅。请跟我来。”

森穆特按捺不住好奇心。要说她口中的“主人”是那个黑孩子，他委实难以置信。若说是那位帕赫利少爷，他又打心底里觉得那位少爷不配有这样大的排场。

铃带他穿过一处庭院，来到一座白色府邸的大门口，那里有两个士兵正在站岗，目不斜视，森穆特差点以为那是两尊雕像。

“您在这里稍等，我先去通报主人。”她笑嘻嘻地说，自己进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才传来一声“主人有请！”

森穆特刚要举步，只听见门内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吼，一头体型硕大的花豹拦在他面前，拱起脊背，龇着利齿，黄玉色的眼睛凶狠地瞪着他。

他吓得倒退两步，瞧瞧门口那两个卫兵，照旧是目不斜视，一动不动，显然是见惯不惊，这才安下一点心。

这豹子大概是主人豢养的宠物吧，跟普通平民养猫养狗一样。

这家伙可真是变着法子捉弄人啊！一边请他进去，一边叫豹子挡门。刚才那个铃笑得那样不怀好意，一定是早知道要给他来这一出。如果他就这样被挡在门外，肯定会被嘲笑。可他要是去跟豹子打架，打不打得过且不论，老话说打狗还看主人呢，他也知道那很失礼。

他得让主人自己把这尊大神请走。

他把手放在胸前，朗声说：“公主殿下，虽然您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我知道是您送我战马‘暴风’，在比武场上放我一命。很遗憾我没拿到什么金树蜂还你，可也不是因为我自己无能。往后狮子如果有用得着老鼠的地方，卑职一定誓死效劳。”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铃的声音在窗里笑嘻嘻地道：“你说错了，不是公主，是王子殿下呐！”

森穆特心下一怔，却仍然镇定地答道：“豹子是女神的圣物，它的主人自然该是公主殿下。”

另一个悦耳的声音终于开口唤道：“塞克梅特！”

那豹子听到呼唤，低吼了一声，转身一甩尾，向屋内走去。森穆特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跟在豹子后面走进宫室。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少女，惊得合不拢嘴。

她偏于短宽的心形脸，笑起来明媚稚气，现在严肃的时候凛然难犯，那双晶光灿烂的眼睛睁圆的时候灵秀可爱，可是像这样略微眯起，从上挑的眼锋掠过来的时候，森穆特哆嗦了一下。

那豹子伏在她的案下，她就把双脚搁在它的脊背上，她的脚衬着豹子斑斓的皮毛，显得更加莹润，圆圆的脚腕上，缠着一串茉莉花蕾。

她将棋子拂下棋盘，抬起头来，盯着森穆特的眼睛，单刀直入：

“森穆特，你愿意来当我的侍卫么？”

森穆特怎么也没想到，会与那位尼罗河畔的少女以这种方式再次相见，头脑一时卡壳，反应不过来。

苏蒂笑了笑，带着某种成功捉弄到别人的开心：“发什么呆？没记错的话，我们碰过两次面吧。”

“是三次。”森穆特语气确定地回答，看见她皱起眉头回想却仍是一脸茫然，忍不住嘴角上翘。

他永远不会告诉她这个秘密。

他端端正正跪下来：“卑职荣幸之至。”

她又恢复了那种上位者的姿态：“你会以为自己是因为剑术好才被选中的，但那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剑术比你好的大有人在。一个好士兵，不见得是个好侍卫。在战场上，只要看旗帜就知道谁敌谁友。但在这里，所有敌人都长着一副恭顺善良的面孔。所有对你示好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想要对我不利。他们会使用财色诱骗、挑拨离间甚至胁迫威逼，利用你去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我更看重的，是你不肯妄取非分之物的干净心地，还有能够判断实情的洞察力。”

森穆特听了这一番话，心底一热，又是一冷。热的是有人给他这么高的评价，冷的是他刚刚才发现，她那些举动看似少年意气甚至算得上胡闹淘气，其实她完全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自己应对稍微差池一点，就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他不会忘记，她与那夫尔提属于同一个阶级，那个动动小指头就足以碾死平民蝼蚁的阶级。

他只是想在这艰难世道上努力活下去，并且养活一大家子的升斗小民。公主侍卫这个差事，待遇应该不错，再怎样，也不至于比前线侦查兵更危险。

掐灭那点本就不该出现的非分之想，他可以当好一个“门口雕像”，他的家人可以不再忍饥挨饿、担惊受怕。

“卑职记住了，绝不辱命。”

苏蒂点点头继续说：“记住三条侍卫守则：不发问，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不得多嘴发问，更不得妄加评论；不泄密，无论其他人问你什么问题，都必须守口如瓶；不违抗，无论我命令你做什么，马上执行。你能发誓做到么？”

森穆特道：“我以主神之名起誓，服从守则——只要不违背我的良心。”

苏蒂撇了撇嘴：“你把良心放在我的命令之上？”

森穆特低头，并不愿意否认这一点。但是他想起母亲因为辛劳和颠沛流离而伛偻的背影。他已经十九岁了，必须替母亲担负起五个弟妹的未来。小弟弟帕伊里终日淘气，该送进学堂学些好了。大妹妹妮菲嫁人后过得并不愉快，他要是有个职位，就能给她撑腰了。

他尽量不去想，接受她的条件后，就可以与她朝夕相处这一点。这念头隐现在他灵魂深处，仿佛是站在黎巴嫩的高山绝壁上，下面深谷里雪松森森，龙吟虎啸，他明知道掉下去必死无疑，却有个莫名的低语声引诱他靠得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以主神之名起誓，服从守则。”后半句他在心里补了。

苏蒂说：“回答我，是谁俘虏了伊比拉努？”

“我。”森穆特毫不迟疑地回答。

苏蒂抬了抬眉毛，指着案边一个陶罐道：“这罐子里是剧毒的沙漠黑蝎。伸手进去抓一只蝎子出来，如果你刚才说的是实话，蝎子不会蜇你，如果你撒谎了，就会命丧当场。”

森穆特大惊失色。

那罐口只容一手探入，高度也只有一掌高，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蝎子能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你发问了，违反侍卫守则第一条。”

按照他朴素的常识判断，蝎子就是蝎子。哪怕它是塞尔凯特女神的圣物，哪怕开国神王美尼斯以它为名，也挡不住它一被惊动就会蜇人，跟他说没说谎毫无干系。

苏蒂见他不动，便冷下脸叫道：“提伊！”

森穆特见她身旁那个彪形大汉闻命就朝自己走过来，表情轻蔑不善，看样子准要把自己撵出去或者怎样，不禁气血上涌，往前踏了一步，就把手伸进罐子里去。

里面真有蝎子！

那种可怕的毒虫密密麻麻，双钳和毒尾冰凉潮湿，高高举起，在他手指间蠢蠢爬动……突然，他痛苦地惨叫一声，缩回手来，一只蝎子被他甩在地上，一脚踩扁，只见他表情抽搐，握着手指蹲下来，然后就躺倒了。

屋里的人全都被吓住了。苏蒂急得站起来，朝铃喊道：“不是叫你把毒针都剪了吗？”

铃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战战兢兢地道：“我……我真的都剪了……”

苏蒂不理她，跑到森穆特身边蹲下来，伸手去探他呼吸，又趴在他胸口听他心跳。然后她直起身来，冷笑道：“没事，我自有办法救他。”

森穆特正两眼紧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忽然觉得什么尖尖细细的东西伸进鼻孔，一阵痛痒，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大喷嚏，只得爬起来。

苏蒂把手里的芦苇笔丢开，忍着笑，板着脸道：“你敢骗我？！”

森穆特死皮赖脸：“侍卫守则没说不能装死。”

“现在有了。”苏蒂怒道，“罚抄侍卫守则三百遍，明早交给我，错一个字少一遍，你就等着挨鞭子！”

她确实让他立刻后悔了自己的鲁莽，他从九岁起就没进过学堂碰过纸笔了。

他枯坐在分配给他的小房间里，咬着芦苇笔，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些字应该怎么写。

忽然，窗外扔进来一个纸团。森穆特连忙推开窗户，只听见细碎的铃声隐没在花木之间。

他展开纸团，上面秀拔飘逸而又不失工整的字迹写着侍卫守则，他以一己之力加上的第四条底下重重划了几道横线：“严禁戏侮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