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凯旋

　　森穆特在河边找到了黑孩子。他正一个人躲在芦苇丛里垂泪。

森穆特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喏，还给你。”他说，“我回想了一下，刚才最后那一回合，我确实没有听到剑击声。所以我的剑其实没碰到你的剑，是你自己弃剑，不然那一下我就该没命了。这场，是我输了。”

黑孩子抹抹脸，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剑插回腰间的剑鞘里，说：“这是一位长辈留给我的剑，对我很重要。不过，我难过的是练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在三十招之内打败你。”

要是比武之前听到这话，森穆特一定会觉得他狂得没边，但现在他只觉得这话属于对方自谦。

“我是靠蛮力硬抗，单论剑术你比我强得多，等过两年你长大了，我就不是对手了。”

那黑孩子嗤地一声破涕为笑。比武的时候森穆特只觉得这贵族豪奴飞扬跋扈，讨厌至极，但是看见他又哭又笑，才恍然觉得他意态天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罢了。

“不打不相识，来吧，我请你喝酒。”他说。

军营里除非上峰开恩，否则严禁饮酒。森穆特好奇地跟着他来到阿蒙拉军团，见他随意找了个军需官交代两句，那位军需官就颠颠地跑去扛来了一尖底陶瓶的葡萄酒，配了两个铜酒杯，还找了一处舒适的树荫，铺上毯子请他们坐，不禁啧啧称奇。

“这酒不怎么样，凑合喝吧。”那黑孩子席地而坐，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我看你刚才笑得欠揍，想不到人还挺不错的。我家少爷挑战你长官的时候，你笑什么？”

森穆特忍不住哼了一声，说：“你剑术这样好，你们家少爷自然也了不得，他哪敢接战？”

“他不是连米坦尼王子都活捉了吗？”

森穆特笑了笑，“你听过一句老话吗？不下地的老爷枕面包，耕田的农夫饿肚皮。”

“你是说，米坦尼王子不是那夫尔提俘虏的？那是谁呢？”

森穆特警觉起来：“算了不提了，干杯。”

黑孩子很文雅地啜了一口酒，又问：“刚才你怎么突然摔倒，吓死我了。我以为那一剑你应该挡得住。”

回想惊魂一刻，森穆特也忍不住后背冒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块石头把我膝盖重重撞了一下。”他低头看看，右膝高高红肿起一块。

黑孩子探头瞧了一眼伤痕，黝黑而端正的脸庞沉静下来。他慢慢啜着酒，沉思着，慢慢地说：“如果这不是一场意外的话，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想借我的手杀了你。”

森穆特愣住了：“为什么？”

黑孩子笑了笑：“你是征召来的平民吧？哪里知道人心险恶。”

这半大孩子一副倚老卖老的神情，森穆特有些不服气：“嗨，四十个州我差不多走过三十个，什么白眼没见过？”

黑孩子来兴趣了，便问他的经历。森穆特打开话匣子，高高兴兴地聊起流落在外的各种趣事来。

忽然军号响起，是集合开拔的号令。森穆特如梦初醒：“哎呀，跟你聊天太开心了，都忘记了时间。我该回军团去了，迟到要吃鞭子的。”

黑孩子站起来：“我也很开心。把这杯喝完再走吧，下次再见。”

森穆特不疑有他，一饮而尽。也许他真的喝多了，只觉得人晃悠起来，世界也晃悠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闪耀孟菲斯号”即将离开码头，苏蒂才匆匆赶到船上。

“你又去捣什么蛋了？”法老问她。

苏蒂笑吟吟地答道：“我刚才安排了个大傻瓜。父王，明天就要到王城了吧？出来玩了两天，我还真有点想家了呢！”

法老别有意味地笑了笑：“你是想家了，还是不放心？”

苏蒂把脸一扭：“父王又瞎说，我不放心什么？”

船舱外面，水手升起洁白的三角帆，两侧的数十只长桨有节奏地抬起再劈进碧绿的尼罗河水，战舰包覆着黄金甲片的舰首高高翘起，像一队巨大的白天鹅，朝王城的方向驶去。

法老往黄金交椅背上一靠，摆出准备长谈的姿态。

“我听说，你跟阿蒙摩斯闹了点不愉快。”

苏蒂有点吃惊。远在北方战场上，法老对王城里这种小事仍然了若指掌，她甚至还从未跟阿蒙摩斯翻过脸吵过架。又或许，是提伊这两天报告给他的？

“父王教导过我，私情亦是国事。”

“我几时这么说过？”

“您没有说过，但您用行动教导我了。”

法老微笑点头道：“有悟性。不过，人非草木，终究也会被私情左右，尤其是年轻人。阿蒙摩斯生性冲动，我把你许配给他，不仅仅是遵从了王族的古老传统，也是为了让你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保护者——就像灵猫芭丝特在黑夜里站在拉神身边一样。”

苏蒂说：“我尽力而为。”

法老摇摇头：“不是你理解的那样。你受的是旧日王族之女的教育，在你高祖母泰提谢丽王太后那个年代，国家动乱，几代先王频繁亲征乃至战死沙场，王后们必须共担大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两地的秩序已经恢复，强敌已败，内朝的叛乱也平定了，余下的事情，阿蒙摩斯和臣仆们应付得了，不必再让女眷们辛苦冒险。我说的保护，是要你保护他不受诱惑。在他那个位置上，诱惑往往伴随着危险。”

苏蒂叹了口气。

法老伸手捧起她的脸：“女人有属于女人的武器，你看，你已经拥有最好的武器，只是还不会用。你已经十五岁了，不能再把自己当做小妹妹。兄妹亲情固然可贵，但要在后宫长远立足，护佑你的夫君和国家安定，这点亲情可不够。你得让他爱上你才行。”

苏蒂乖巧地靠在他膝头，像只小狗接受他的爱抚：“父王，您年轻时，也是把母后当妹妹看的吧？”

“一开始是这样。我受妮菲泰丽王太后抚养，跟先王一起长大，他的妹妹，差不多也就像我自己的妹妹一样……但是后来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呢？”

法老回忆往事，微微一笑：“那时我出征回来，进宫向先王缴命。到的时候，王太后正在和先王说话，我就在柱廊外等着，看见庭院里葡萄架下有几个女孩子在玩游戏。有一个女孩子玩输了，别人要刮她的鼻子，她赖账不让刮，笑着一边往先王宫里跑，一边叫‘阿蒙霍特普哥哥，快来救我！’我往旁边一让，她才看见我，大约没想到会有别人在这里，一下子停住脚，抬手理了理头发，低头笑了一笑就进去了。”

我当然知道那就是阿茉丝，但仍然很吃惊，似乎眼前有一道帘子被撩起来，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整个人——不是作为一个从小就认识的孩子，而是作为一个年轻姑娘，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瞧了瞧认真在听的苏蒂，说：“你已经十五岁了，也该有这样的一刻，让阿蒙摩斯看到你不仅仅是妹妹或者战友，更是一个可以爱的妻子。”

苏蒂脸一红，低下头去。

第二天，王师抵达了底比斯王城。

侍卫官为法老戴上征战的蓝冠，系紧脑后的横纹飘带。

“公主呢？”法老问。

“殿下一靠岸就下船去了，说是要给陛下一个惊喜。”

“这孩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法老微笑道，对着铜镜重新整了整颌下的黄金假须，站起身来。侍卫官仔仔细细地为他穿戴好各种佩饰。法老清楚，在外征战的时候，他可以不拘小节，但在盛大的凯旋仪式上，面对自己的臣民，他必须处处完美无缺，高贵威严，符合臣民心目中对埃及之王、主神之子的期待。他面对铜镜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在侍从们簇拥之下步出船舱，出现在甲板上。

前来迎接的宰相塞斯卡夫率众臣齐刷刷跪拜于地，齐呼道：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赞美伟大的阿蒙-拉神，他令太阳照耀下的所有国家都对陛下俯首称臣！”

“赞美光辉的荷鲁斯神，他令埃及的敌人悉数败亡！”

法老缓步走下跳板。战车队列早已在码头上等候。苏蒂身披铠甲站在王车驭者的位置上，手执缰绳，冲法老调皮地眨眼。

“我眼红霍特普很久啦，他都已经沾光那么多次，这次可以换我给父王驾一回车，亲身感受感受埃及的无上军威荣光吗？”她笑吟吟地说，“您放心，我能把战车驾得比宰相大人走路还要四平八稳的。”

法老忍不住微微一笑，因为这时塞斯卡夫正迈着苏蒂口中的四平八稳官步走上前来，微微躬着腰，笑容满面地道：“仁慈的神，上下埃及之主，天地众神之所爱，您开疆拓土，南北无敌，征服了太阳普照之下的全部土地，敌人在您的威严神力面前溃如蝼蚁。愿伟大的埃及王了解，您的仆人在国内执行您的旨意，并无疏忽，在您的恩惠之下，境内安定无事，从王城后宫到乡野僻壤，您的臣民都在为您的胜利欢呼。王储殿下从清晨起就在大殿率全体臣工和神庙祭司恭候陛下，派遣老臣先行恭迎陛下凯旋！”

法老颔首道：“你主持庶务，也辛苦了。给你带个好消息，你儿子那夫尔提一切平安，还立了大功。”

宰相连忙跪伏在地，感激涕零得声音都有点发抖：“陛下，小儿庸才劣质，一切全靠陛下照拂，若侥幸有尺寸之功，也都是因为陛下天威凛凛，敌人。万望陛下不要赏赐于他，免得他生了骄慢之心。”

法老满意地点了点头，苏蒂猛地一抖缰绳，四匹战马同时在塞斯卡夫头上高高扬起前蹄，把他吓得往后一缩，差点一屁股坐倒。苏蒂看着他那狼狈样，心里暗笑，策马径自从他身边驶过。

王都城门大开。

城内观礼的臣民们首先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不由得起了一阵喧哗。维持秩序的士兵们举矛威吓，但等他们见到两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巨兽出现在中央大道上的时候，喧哗声自动消失了，人人都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身如高墙，腿如大柱，长鼻拖地，那是二十一头从北方森林里捕获的大象。象群渐渐走近，有人甚至转身欲逃，却见象腿上挂着沉重的铜链，旁边还走着服饰怪模怪样的异域驯兽师，不时甩鞭呼喝，不禁敬畏交加。这些巨兽已经这样庞大，那虏获这些巨兽，把它们从遥远的森林带到沙漠，埃及王的神力又是何等伟大啊！

在这惊人的开场之后，以近卫精锐为前导，法老昂首立于王车之上，威严顾盼，犹如天日之姿。道路两旁登时掀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人们纷纷跪拜，一眼望去如同风中倒伏的黑压压的麦浪。苏蒂站在父王身旁，铜铠纱裙，翩然如飞在太阳边上的白鹭，引得人人注目惊叹。

随后，数百名精壮俘虏头顶着大盘子，脖子上套着锁链，在士兵押送下战战兢兢而行，大盘子里装满各国进献的奇珍异宝。再后面则是更多的俘虏奴隶、牲畜物产。前头的王车已经进了王宫，后面的战利品队伍还看不到尽头。

按惯例，这些战利品将在仪式上进献大部分给神庙，以感谢神灵的庇佑，一部分归入王室，剩余的则赏赐有功将士。

谁也没有料到，这次进献给神庙的不是珍宝奴隶，而是那二十一头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