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轻青与王生

　　她正在解剖我的尸体，而我在一旁看。

她拿着解剖刀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我想扶着她的手，可是怎么也碰不到她。

她是一个仵作，已经有了五年的剖尸经验。她也是我的青梅，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十三年之久。

她身上穿着正准备和我去约会的蓝色鸢尾花裙子，头发梳着她一贯喜欢的半扎样式，耳朵上挂着我送她的蓝色琉璃耳坠。

此时，她本该欢欢喜喜地和我在烟草山上看城里放的五彩斑斓的烟花。

可是，我死了。

她匆忙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逼着冷静下来亲手解剖我的尸体。

她很害怕吧！明明昨天我还好好的，一遍又一遍要她今天来赴约，说好要给她一个惊喜。可她等来的却是噩耗。

“轻青，对不起。我不该死的这么难看，我该在临死前把脸上的血擦干净的……吓到你了吧！我也不想吓你的，可是我抬不起我的手了……我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我嘀嘀咕咕，在她旁边不肯离开。

我的轻青啊！从此你就要一个人了啊！我放心不下啊！

……

我第一次见到轻青就喜欢上了她，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而是因为她举手投足间都太可爱了。

她五岁时随她的母亲逃荒到我们村，安定下来后，不免在各方面受到大家的欺负，只因她没父亲啊！

她是个娃娃脸，眼睛大，唇红齿白，可是她五岁了都还没学会说话。大家都说她傻，还有人劝她的娘亲把她丢掉，再另嫁他人。

她的娘亲并没有这么做，但是却常常苛待她。

为什么呢？哪有亲娘这么待女儿的？我常想，可能轻青是她娘亲半路捡来的。

村里的孩子只有我愿意和轻青玩儿。我常常说故事给她听，她不傻，她听的懂故事，在引人发笑的情节她也会笑个不停。

我很高兴轻青学会了说话。

那天下午，我和轻青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乘凉，我把家中小西瓜带了一个过来，还带了一个瓷勺，方便轻青挖着吃。

我在一旁看着她吃，她吃得一脸开心。娃娃脸上粘了两粒黑色的西瓜籽，她全然不顾。因为开心，她的眼睛半眯着，小腿不停地前后晃来晃去，可爱极了。

我在一旁讲故事，一时想逗逗她。

我道：“轻青，我今天给你说个不一样的故事。”

她胡乱地点点头，专心致志地吃瓜。

我假装一本正经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面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面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这是一个循环的故事，永远说不完，却早就有了结局。

我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和她的故事也是如此。

我一连说了七八遍，轻青反应过来了。她微微皱起眉头，她捏紧了勺子，停下了吃瓜，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想笑却努力憋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面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轻青气的要打我，我继续笑着说故事。

不知道是第几遍，我又一次重复那故事的时候轻青也跟着我一起说。

虽然说的断断续续，但我高兴坏了！

那一年，轻青六岁，我九岁。

轻青学会说话后，她的娘亲对她的态度也转变了。她的娘亲成为一个正常的娘亲了。她也会时不时夸夸轻青了。

村里的其他小孩也想和轻青玩儿了，但轻青只想和我玩儿。她记得那些孩子曾经欺负她，是我保护了她。

我就说轻青不傻嘛！她机灵着呢！将来我要把她教成最聪明的姑娘！

可是好景不长，在轻青十岁时，她的娘亲害病去世了。

…………

“王生啊！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揍你了。”我曾无数次恳求他，他却只是苦笑着摇头……

我叫轻青，正在解剖我意中人的尸体，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解剖他的第多少次了。

但每一次我的手都抖的厉害。

我知道最近镇子里逃来了一个杀人逃犯的时候，就想跑过去告诉你。但是紧接着我就收到了你的死讯。

这镇子太小，小到别人一眼就认出死的是你，让我一点希望都看不到。

我腿软着跑到烟草山，穿过人群的时候腿又仿佛有千斤重。

我当时脑袋空空，只想见你。

是玩笑吧？哪里有那么巧呢？镇子那么大，人那么多，怎么就偏偏是你呢？

我跪倒在你的尸体旁，只一眼，泪水上涌，便什么也看不清了。脑海里只有你倒在地上满脸鲜血淋漓的模样。

“王生，你个大骗子！”我哽咽着说。

你说今天要给我一个惊喜的！你骗我！你吓到我了！你吓到我了……

王生，你说过再也不会吓我的。

我一出生就没有了爹，十岁那年没了娘，现在十八岁没了意中人。

上次这么大哭，是我娘去世的时候。我的天塌了，我的家没了，但王生又把我的天补好了。

我娘在村里的房子是租来的，平时她靠绣衣服帕子来挣钱，勉强够我们俩活。想再余下些什么钱是不太可能了。

我能长得不那么面黄肌瘦全靠王生的投喂。他每天都会从家中带些零嘴给我吃。他说：“多吃点。女孩子家家应该白白胖胖的才好看！”

我则毫不犹豫地接受他的好意，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其实我暗地怕他找我算账，想着实在不行我就嫁给他，给他当媳妇。我这么可爱的姑娘为了点零食嫁给他，算是便宜他了！

十岁那年，我真的成为他的童养媳了。

我没了娘，没有钱，房子租不了，没地方住了，我也养活不了自己。我在租来的屋子里看着病榻上断了气的娘，哭的昏天黑地。

王生比我还着急，那是夏天，娘的尸体放了一天就有些味道了，而我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只一直哭。

他去求他的爹娘帮忙把我娘葬了，迎来的是一顿骂：非亲非故，这算哪门子事？

于是他赌气不肯吃饭，又怕我饿着肚子了。吵闹声引来一群看戏的村里人，大家都不做声，怕趟这浑水。

王生不嫌事大，干脆利落当着村里人的面向他爹娘下跪道：“爹！娘！求你们了，帮轻青把她娘安葬了吧！你们说非亲非故，不该管。那就让她给我做媳妇吧！”

他爹火上心头，一把脱下右脚的布鞋就追着他打：“臭小子！你才多大啊？就想着要媳妇了！你怎么不认她做你干娘呢！”

这引得周围看戏的人哄堂大笑。

一顿毒打并没有让王生屈服，他铁了心要帮我。

他摸了摸肿的老高的屁股，继续跪在前院：“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饿死了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儿子！”

他真的跪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爹娘就带着他来找我了。他们把我的娘安葬了，把我接到了他们家。

他们终究是舍不得家里这根独苗苗。

我问王生：“我现在是你媳妇吗？”

他说：“不是，你都没满十八岁呢！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之后我吃零食都是光明正大的吃，王生说他不爱吃零食，但喜欢看我吃零食时心满意足的样子。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傻的呆瓜啊？我常这么感叹。后来我才发现傻的人是我。

王生读书十分勤奋，他脑子也好使，经常得到教书先生的夸赞。先生常说他能成大器。

我问：“大器是什么？能吃吗？”

他说：“不能，但我成了大器你就永远不愁吃穿了。”

我高兴极了，让他一定要成大器。

十三岁那年，村里的仵作要收徒弟。我去了，我不怕尸体，我曾和娘的尸体睡了两天。于是我成了仵作的徒弟，是个小仵作。

第一年老仵作只让我打杂，他还是觉得我的胆子有些小。

确实是这样。我虽然不怕尸体，但怕虫子、怕黑影，我还怕血。这是个大问题，但他已经收我为徒了。

我怕血，阿娘就是咳血咳死的。那红艳艳的血对我来说太刺眼了。

为了帮我克服这难题，王生天天吓我。他拿鸡血吓我，拿衣服的黑影吓我，还捉萤火虫吓我。

他说：“轻青，你看虫子也有不吓人的。这萤火虫多美啊！”

我看着黑暗中飞舞的点点莹莹绿光，好像真的不那么怕了。

王生吓我最狠的一次让我终身难忘。那时我已经不怕那些小点的血渍了，他便浑身撒满鸡血，跌跌撞撞跑向我。

别说我了，就是一旁的老仵作都吓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我吓得大哭，却不跑开，直直地把他抱在怀里道：“王生，你还没成大器啊！你死了我就吃不饱了啊！”

他愣住了，忙拍拍我的背道：“不怕不怕，我吓你呢！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一直陪你，不叫你饿着。”

“你吓死我了！以后不准这么吓我！”我一边说一边追着要揍他，他立马吓的跑开。

我虽然是个姑娘，不动起粗来看起来还有些小姐的模样，但力气大的惊人，这离不开王生的投喂。

因此他也不敢向我讨打，那一拳下去他可有的受的。他见我要揍他立马跑开，一边跑一边说：“我不吓你了！再也不吓你了！”

可他最后还是吓到我了。

听说他是为了救一个小姑娘才和那逃犯搏斗死的。他明明那么怕疼，连我的拳头都怕，怎么会敢和杀人犯搏斗呢？

我见到那小姑娘后就明白了。那小姑娘长得好像小时候的我啊！性格也像我，有些迷迷瞪瞪的，一遇事就哭个不停。

可是王生，你救了她，那我怎么办呢？

…………

轻青，我本来准备那天看完烟花就问你答案的。虽然有些忐忑，但我还是想知道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三个月前，你曾问我：“王生，我快十八了，我要嫁给你当媳妇了吗？”

我心中很期待，恨不得现在就娶了你，那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陪你一辈子了。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心愿意嫁给我。会不会只因报恩而一时冲动嫁给我？

比我还好的男子还有许多，你嫁给我后会不会后悔呢？你以后想要去更多的地方吃美食时，我无法挣到足够的银子，委屈你了怎么办啊？

我有太多担忧，这让我压抑着爱你的心，我鼓足了勇气道：“轻青，我希望你是因为爱我而愿意嫁给我。”

我看了看你懵懂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

我摸着你的头道：“轻青，三个月后你再告诉我你爱不爱我吧！你若爱我，我便八抬大轿将你娶了。若是不爱，你便拿我当哥哥，我依旧会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我仅能给你的了。

我暗暗祈祷：轻青，你爱上我好不好？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又不想束缚她，我不能那么自私。她有她想过的人生，我不能逼她嫁给我。她要是想飞，我不能做折断她的翅膀的人。

可是我没能等到答案。

看着轻青熟练地解剖我的尸体，我感到很欣慰。

轻青长大了，是个合格的仵作了，她以后就算离开了我也能吃饱饭了。

她确定了杀我的就是那逃犯，杀人手法是他惯用的抹脖子，但伤口并不干脆利落。

因为他用的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

我就说当时怎么那么疼，比轻青的拳头疼上千百倍。

我看到她眼里带着泪花，恳求捕快一定要抓住那逃犯，然后又默默带着我的尸体回家。

我看她吃力搬着我尸体的模样，直恨我帮不了她。

此时我的父母回老家探亲去了，大概要去两月有余，不知他们得知这丧讯会悲伤成什么样，我不仅负了轻青，还是个不孝子。

轻青在油灯下一言不发，拿出针线，仔细缝我脖子上的断口，又把腹部的刀伤缝合起来。

轻青是怕我死的太丑，给她托梦时吓到她吗？轻青还是那么可爱啊！

可是接下来她的举动我就有些看不懂了。

她杀了家里的公鸡，取了一碗血，用血在我身上画了些我看不懂的字。

又从她母亲的遗物里找出一串样式奇怪的铃铛，等到子时，她围着我的尸体边摇铃铛边低声吟唱。

我正疑惑，一阵风过，我便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时，我又回到了我的尸体里。

“轻青……”我有些不敢相信，扭动着僵硬的尸体从台子上坐了起来。

她放下铃铛朝我扑来，在我耳边道：“王生，你别再走了，我离不开你啊！”

突如其来的记忆一下子涌入我的脑子。

这是轻青第三次复活我了。

第一次复活我时她就告诉了我她的身世。

她的母亲曾是部落的祭司，因为和部落中的人相爱而有了她。

可是这犯了大忌，祭司不能和人相爱。

“那孩子是个错误，是个诅咒！那孩子注定不祥，永远不会说话，因为她是罪孽！”部落中的人这样诅咒还未出生的无辜的轻青。

她的母亲被驱逐，几经辗转来到了我们村。

所以后来轻青学会说话后，她的母亲才那么高兴。

她在我死后发现了她母亲遗物中有一本书，里面有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巫术和倒回三天时间的巫术。

她复活了我，可我并不愿意。

因为万事都有代价啊！轻青是在把她的命分给我啊！伴随的代价还有一生的不幸啊！

轻青，你那么机灵怎么会做傻事呢？

………………………

第一次被复活时，我满是惊喜，以为能和轻青长相厮守。

可是我发现，轻青从不准许我见阳光，只有夜晚我才可以出门。而轻青则每晚都浑身疼痛难忍，似是万蚁噬心。

我逼问她这巫术的代价，她闭口不提。只好骗她去买东西，自己翻找巫术来源。

知道代价后，我静静地等轻青回家。

轻青啊！我的傻姑娘，你不怕疼吗？日日钻心蚀骨之痛你如何忍受？

为了我，你连自己都不顾了吗？

我假装不知道这一切，只偷偷寻找破解之法。

我后来得知破解这巫术的方法是在午时站于烈日之下后，毫不犹豫冲出家门。

烈日下我对轻青说：“轻青，我想要你长命百岁，我不愿意成为你的不幸。”

紧接着，她又一次复活了我，我一次拒绝。我们被困在与老和尚和小和尚相似的故事里了。

这都三次了，她还是不放弃。

“王生啊！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揍你了。”轻青倔强地又一次问道。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哪里是怕不怕挨揍的问题啊！

我坐起身来，想认真和她谈一谈。

“轻青，我活着，你就只能活到五十岁了。”

“嗯，我知道。”

“你会一直被不幸缠身。”

“嗯，我在书上看到过了。”

“可是轻青，我只想给你带来幸运。”

“王生，有你在我身边就够幸运了。”

“轻青，这世界很大，你该去看看。比我优秀的男子还有许多，忘掉我吧！你可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王生，你个王八蛋！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这么好？你以为你这样的呆瓜很好找吗？”说罢，轻青咬上了王生的嘴唇。

“王生，你猜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复活你？”

“不是因为你倔吗？”

“才不是！我知道你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活过来。每复活你一次我都会减掉一年寿命。现在是我最后一年的寿命了。”

“轻青，你……”

“都怪你啊！其实我本来可以活一百多岁的……”轻青佯装生气。

她接着道：“现在你没得选了。王生，要走我们一起走，你知道的我怕黑，一起走我就不怕了”轻青含泪说。

王生也哭了：“早知道不把你教的这么聪明了，怎么年纪轻轻就要和我一起走了呢？”

“对了，王生。你说要给我的惊喜是什么？”轻青问道。

王生从袖口的袋子里拿出一只蓝色的雕花簪子，道：“本来想给你做生日礼物的。”

他轻轻抚摸轻青的头发，将簪子稳稳插进她的头发。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

……

午时，像多年前他们跑到村口玩时一样，王生和轻青手拉手一起走到烈日下。

“王生，这下你会一直陪着我了，对吗？”轻青大声问。

王生握紧她的手答：“只要你不赶我走。不，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会死皮赖脸地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