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昼夜倾情
书名:弥楼传 分类:仙侠 作者:林慕童 更新时间:2025-04-14 20:00:50
暮云为三十三重天织就金缕衣时,稚棠的素绢裙已染上了霞光。善见城琉璃瓦上流淌的赤金色,晃得她眼睫微颤,连青石砖缝里钻出的尘絮都裹着耀目辉芒——这三十三重天上的尘埃,原是要镀足辉芒才配落定的。
自出生起,她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人人敬仰的善见城,娟秀端庄的仙娥带她在城外绕绕转转,她才知道他们要去的不是昭临的殊胜殿,而是城外的熹满园。听说那里有棵神木,根系盘错如龙蛇,树冠高耸入云,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流淌着鎏金般的纹路。稚棠抬头望着不远处,确实——所言非虚。
她回头望了眼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缙云,恍惚间回想起昨日缙云踏入逸云村时说的话:
“帝君擒了舜英和墨骁。”那时缙云倚着老槐树止不住地咳嗽,“你若执意要去善见城,我便陪你。”
“姑娘到了。”
引路仙娥温柔的声线将她拉了回来,“帝君已在里面等候姑娘。”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下了。稚棠回头,却见仙娥广袖一拦将缙云阻在了园外。
“别怕,我就在这里。”缙云浅浅一笑又挥了挥手,示意她自己进去。她见园内不大,缙云就在十几丈开外候着,心里顿时安定了下来。
稚棠走到园内,见昭临帝君正靠在昼夜树前,指尖与树干表面那淡红色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听仙娥说那是百年前青洛神君残留在树干上的朱砂灵息。此刻他背对稚棠,声音浸着一丝寒凉:“当年你在此处曾对我说,愿以三魂七魄换这天下太平。如今看来……倒成了笑话。”
“须罗南门稚棠参见帝君。”稚棠行了一礼。
“叫我师兄。”昭临帝君并没有转身,眼光仍然缠绵在那棵昼夜树上。
稚棠心念:人人都说善见城的昭临帝君如何英明神武,如今看来倒真像是个不明事理的疯子,嘴上却淡淡道,“帝君若想找个替身睹物思人,怕是找错了。”
昼夜树突然簌簌作响,昭临帝君轻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改了名字就能完全抹了过去吗?”
“帝君——我是南门府的稚棠;是父亲母亲捧在掌心的女儿;是自在观玄禹道君亲传的弟子;是千千万万须罗族人的其中一人。”稚棠不退反进,“却独独不是你苦寻不得的青洛神君。”
“住口!”昭临帝君蓦地转身,眼底怒气骤涌,待看清稚棠那张与记忆重叠的面容时,暴怒却化作润雨细声,“你又何必说出这些话,你知道的,你这样我有多……”
“帝君,稚棠请你放了墨骁哥哥和舜英姐姐。”
“如若我执意不肯呢?”
“帝君这般疯魔……”稚棠迎向昭临眼底翻涌的灼热,上前半步道,“还是因为认定稚棠便是那青洛神君吗?”
“疯魔?青洛,你还要说这样伤我的话吗?”昭临帝君用力按住稚棠的肩膀吼道,“我知道的,你就是青洛,你并没有死!”
“简直不可理喻,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他们?”
昭临帝君突然欺身上前,龙涎香混着昼夜树苦涩气息扑在稚棠鬓边,语气温柔得令人悚然,“如果我要你住进这善见城呢……你若愿意,我马上就放了他们。”
园外的缙云听到这一句,双眉微微一皱,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稚棠当然听得明白这住进善见城意味着什么意思,她忽然轻笑出声却没有接口,只是仰头凝视昭临此刻眼中扭曲的期待。
“你别这样地看着我。”
“青洛神君若还在,定会唾弃你这般强取豪夺的作态!”
“你说什么?”昭临压着怒气道。
“帝君乃天下共主,你若执意,谁敢忤逆你?可若帝君问稚棠是否真心想住进着这善见城?稚棠会告诉你,稚棠不愿意。”
接着,稚棠指尖戳向昭临心口,“稚棠好奇,帝君如此霸道,当年可曾问过青洛神君到底想要什么?——是属于他的自在天地,还是你强加给她的、令人窒息的情意?”
昭临猛地扼住她手腕,昼夜树突然剧烈震颤,鎏金纹路化作锁链缠上了稚棠的脚踝。昭临暴怒的瞳孔映出稚棠倔强的脸庞。稚棠心下一紧,却还是直面迎向了昭临的眼神,不退不缩。
过了许久,昭临帝君灼热的眼神终于暗淡了下来,嗓音再次响起,竟似苍老千岁:“你没有……青洛总爱在生气的时候咬着唇角。而你却没有……”
两人无言,只是彼此对视着。此刻除了昼夜树偶然的沙沙声外,独留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只听昭临帝君突然说道,“呵呵,我真的很羡慕你。”
稚棠眉头一锁。她不知为何帝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你能陪她踏遍红尘,而我……”昭临手指抚过树干,鎏金纹路在他指尖寸寸熄灭,“只能守着三十三重天的孤寒,等着看这昼夜树何时枯死。”
昭临帝君一个回眸,双眼却透过她注视着她身后之人。稚棠蓦然回首,便听见缙云的声音传来,“师兄既也说他不是,那又何必为难他的族人……”
原来不知何时缙云已踏碎满地鎏金踏入园中。
“你既来了,就陪我在树下坐坐吧。”昭临唤了仙娥道,“送稚棠姑娘下去吧——趁本君还没改变主意前。”
仙娥应声,带着稚棠退了下去,在与缙云擦肩而过时,稚棠悄声道,“缙云,你们认识?”
缙云未答,倒是昭临苦笑了下,“缙云?连名字都改了。翙兮,你可隐得彻底。”
***
待缙云走近时,昼夜树周身突然漾起柔柔的月魄色微光来,昼夜树顶端的金叶此刻簌簌作响,零星几片悄悄吻在缙云的肩膀上。枝桠也随之低垂,温驯地舒展开来缠绕在缙云垂落的指尖,像是某个久未见面的孩子,眷恋地依偎着。
“她终究不是青洛。”昭临的指尖划过垂落的枝条,枝条也同样轻轻缠绕他的指尖。
缙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早就知道?”
“师兄方才不是已经用昼夜树溯源吗?若她是,你定不会放她离开。”
“呵,几百年了,你倒还似当年洞若观火。”昭临喉头滚动着,露出枯涩笑意,“只是为何她会和青洛那般相像?”
缙云轻轻抚摸着树干,答道,“师兄也知道,须罗一族源自归墟,始祖婆婆开创了这一脉,但凡族中女子或多或少都承袭始祖婆婆骨相,媚姝天妃和你那小帝姬也有几分神似于他。稚棠只不过和他更像了几分罢了。”
“呵呵。”昭临深吸了口气,不免自嘲,“你可曾知道,我曾一度以为你们俩一起欺了我,我以为你们用了我不知道的法术隐去了踪迹,在这我管辖的一千世界里双宿双飞,离我而去。”
缙云一愣,“师兄……你为何会这样想?”
“很可笑是吧?呵呵,我也是从镜面花中才知道,原来你也知道青洛的真实身份。”
说罢,昭临捏了一诀,昼夜树前的水镜溯影展现出镜面花内那段青洛着女装的片段。缙云一惊,道:“师兄,你早知?”
“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小师弟青洛,是绛云的女儿,她原叫瑶之。”
沉默。
缙云的心仿佛漏掉了半拍。
原来师兄他早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缙云迎头看向昭临,昭临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只听他道,“你可知?这几百年来我还有一丝的希望,我既不希望你们合力瞒我,心底又真切希望你们都还活着,因为只有这样,至少我们三个人还能回到当初。”他注视着缙云的双眸,竟然笑道,“可是刚才……就再刚才,我才真正感受到,原来青洛他……他真的死了,翙兮,原来他真的死了啊,哈哈哈哈。”
说罢,昭临背过身去,那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刻意压下的抽泣声伴随着肩膀微微的颤动让缙云心下难免一揪,昭临帝君还是如昔日的明昀师兄一般总是压抑自己的情感,竟一丝未变。
“师兄,你可还记得当初种这棵昼夜树时,许过的愿吗?”
“当然记得——守护天下,福泽苍生。”
“那长留山的山训呢?”
“守心如镜,照见众生。”
“师兄既已实现年少时的愿望,过去的事与人,就让它们都过去了吧。”
“是啊,我的愿望!可是这份愿望竟也包含着这无穷无尽的孤寂!”昭临摇了摇头,呵呵笑道,“翙兮,你可知当我看到镜面花开时,我有多羡慕你?我应了青洛的承诺,执掌这天地几百年,受万人膜拜却也孤苦——。”
“师兄,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们三人又何曾都如意过?”缙云凝视昼夜树冠流淌的月华,那是他百年前凝入的剑气,此刻仿佛正化作霜雪小篆:“愿以千秋寂寞,换她一世长安。”那是百年前的翙兮在昼夜树前许下的心愿。
昭临深深叹了口气问:“那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缙云回道:“说来话长,长夜露重,不如像以前一样?问师兄讨壶酒喝?”
“早温好了。”昭临甩出个缠金丝的酒壶,琥珀琼浆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几百年前,青洛总说这小重山的桃花醉酸涩,如今喝来却甜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