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断桥镇魂
书名:弥楼传 分类:仙侠 作者:林慕童 更新时间:2025-04-14 20:00:50
南赡部洲,五台山,澜氏水族部落。
午时的日轮将五台山涧碾作蒸笼,当墨骁掌中鸿鸣剑刚破开隘口结界的时候,蒸腾的腐气便直面扑来,逼得稚棠后退了几步。
她踉跄后退间看清山涧全貌——浊浪翻涌的河道如溃烂的疮口,哪里还有《南赡异闻录》里“清溪濯玉”的半点影子。
正想着却忽听对岸传来凄厉的哭喊声,众人见一红衣少女被麻绳勒得手腕发红,几个水族汉子正把她往竹筏上拖。
“阿爹,放开我!”少女的呜咽混着竹筏碰撞声,“不是说百年前就废了这活人祭祀了吗?”
老族长举起鱼骨杖敲在青石上,“几百年前咱们澜氏水族就有此规矩,你身为族长嫡女,理应由你先祭河神!”老族长身后站着族内各众,一个个全都闭着眼,像一群被抽走魂魄的泥偶。
“荒唐!”墨骁并指抹过鸿鸣剑,凌空一道剑气劈开水面,水族汉子们被震得踉跄后退。这几年他游走凡间次数不少,也曾见过这种用少女填海眼的把戏,声音中不免充满怒意。
五人踏着断桥残桩跃到对岸,稚棠趁机冲过去解开少女手上麻绳,却被老族长拦住:“你们这些外乡人莫管闲事!河神发怒才降此瘟疫,今日若不献祭品,全族人都得死!”
缙云施施然行了个平辈礼,指向墨骁腰间令牌道:“老人家,我们受浮日仙尊之命,特来解澜水之困。”
老族长浑浊的眼珠突然发亮,颤巍巍地领众人进了寨子。那位名唤阿涟的女子也暂时解了束缚,怯怯地跟在稚棠身后。
原来澜水寨世代靠山涧水灵过活,直到一个月前突发瘟疫,染疾者日益增多。老族长本想出山找药,可前阵子唯一通往外界的桥梁却被洪水冲毁。更诡异的是重建桥梁时,下水的水族壮丁竟都被河神拖入河底。眼看寨子里病人越来越多,老族长无奈之下只能恢复已废除百年的活人祭祀,只求河神息怒,佑澜氏水族平安。
墨骁等人在寨子中与老族长商量对策。稚棠和晏晏在阿涟的带领下照看染疾的族人。直到子夜时分,河面已浮起了墨色雾瘴。稚棠出了屋,见泽卿已取下束发的蛟龙链,那截泛着冷光的银链曾浸过咸溟万顷波涛,此刻随他指尖轻叩,竟凝出细碎冰晶坠入河水——稚棠便知这夤夜探河的凶险差事,终究是落在泽卿身上。
“不用担心,咸溟的瘴毒比这里凶险百倍,我能应付。”
稚棠知道水下之事无人比泽卿哥哥更适合,却还是满脸不乐意,扯着泽卿袖子道:“这个你戴着!”她摘下腕间银铃,“娘亲说这东西能辟邪的!”
泽卿愣了愣,随即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白玉戒指放入她手心:“这是我娘留下的遗物,今日暂时抵押在你这儿,天亮前我定平安回来。”
……
两个时辰之后,天还未亮,稚棠等人正蹲在火堆旁烤火。
忽见河心炸开一道水柱,泽卿破浪而出,湿透的青丝间缠绕着暗红水草,“是蛟龙角!”他苍白的指尖捏着半截残角。
泽卿将水底情况告诉众人:原来此河颇深,大约三百丈的水底有大量的暗红色海草,腥臭难闻。河底旋涡被黑色浓雾笼罩,那些雾中传来的呓语,用的仿佛是祭祀时用的古调,像无数根生锈的银针往他耳蜗里钻。他在黑雾中险些失去方向,直到摸索到块凹凸不平的硬物,借着微光,半截嵌在淤泥中的白骨显露真容——蜿蜒的螺纹间刻着暗红咒文,分明是蛟龙角残片。
火光中,泽卿将蛟龙角的碎片拿给众人看,只听墨骁道:“奇怪……,这碎骨中怎会刻有长留山的镇魂咒?”
阿涟姑娘抓住龙角边缘,指甲刮开淤泥:“这咒文边上的文字似乎是我们水族的古语……是……求救……?”
话音未落,河心突然炸开的一阵漩涡。数百条裹着淤泥的白骨手臂破水而出,像盛开在幽冥的曼陀罗。墨骁的剑气顿时劈开三丈高的水墙,却见更多骨手缠住阿涟脚踝,将她拽向漩涡中心。
“阿涟抓住!”泽卿腰间太晶软剑在空中凝成银蛇,缠上阿涟腰身,自己却险些被反拽入水。稚棠也扑到岸边伸手去够,指尖刚触到阿涟衣角,整片河滩却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此时,借着月光,众人才看清河面情况,远比想象中更骇人,只见千百具尸骸从河床淤泥中竖起,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他们。
“小心!”缙云拽住稚棠后领将她甩向后方,玉笛抵唇的刹那,《镇魂往生咒》的音符化作金色咒文没入浊浪,所过之处尸骸如遇火灼,滋滋冒着黑烟缩回水底。紧接着一具十丈长的蛟龙骸骨浮出水面,千百颗眼珠在骸骨间滚动,被怨气黏合成血肉模糊的肉瘤。
“这些眼睛是……”墨骁道。
“我听阿爹说过,历来被献祭者均需先剜掉双眼……,难道这不是河神作祟,而是……”
“是千百年来被献祭的冤魂。”缙云道,“剜眼是为让亡者找不到归路,怨气才会困在蛟龙骨中成了邪物。”
“难怪怨气凝而不散,真是残忍。”稚棠道。
“所以,那些符文其实是他们在……求救?”晏晏在一旁问道。
此时墨骁冲到河边,手指捏了个火诀道:“多说无益,我看直接烧了这些骸骨,就能永绝后患。”
晏晏拦道:“不可,那这些魂魄将会永世不得超生!”
缙云指尖抚过玉笛,将浸透夜露的广袖往身后一振,对墨骁道:“劳烦墨骁少侠在这里顶上一时片刻,这骸骨不过是怨灵暂居的皮囊。”他笛尖忽指河心漩涡,音调陡转清冽,“真正的病灶,是百年来剜目沉河的冤魂在河底黑雾里结成的怨气。”
转身又对泽卿道,“烦请泽卿引我入河底——《镇魂往生咒》需借你灵力为弦,我的玉笛作轸,方能奏响天地清商——我们帮他们完成超度。”
“公子放心。”晏晏以微笑迎向缙云的目光,将稚棠冰凉的手攥进自己掌心,“我和稚棠定会看顾好水族之人。”
……
众人兵分三路,稚棠攥着泽卿的白玉戒守在药炉前,只觉耳畔炸开二重天地——
“一个时辰够吗?“墨骁的剑气在河面劈出霜色裂痕,剑锋挑碎扑来的白骨爪,却斩不断腐水里浮沉的呜咽声。
“千百亡魂,需费点时辰。”缙云的笛音化作金蝶钻进漩涡,河面上泛起金色的光芒,温润润的,不太刺眼。
“别看。”晏晏突然用浸过药汁的绸带蒙住稚棠双眼,”小心点,怨气会顺着视线爬进来。”
可黑暗里的声音却反而听得更真切:墨骁斩断骨爪时,百年怨气迸溅出霜刃刮瓷的锐响;泽卿的蛟龙链擦过水底岩壁,混着太晶软剑折弯时的金属哀鸣;还有水底缙云吹奏《镇魂往生咒》时的笛音,前半段如山泉漱玉,后半截则化作海底沉钟嗡鸣。
在晨昏交替三次之后,她终于听见了蛟龙骨架碎裂的声响。
……
第七日黎明时分:
澜水河上笼薄纱,泽卿以澜水嫡女阿涟的指血为契,与新的水灵缔结了盟约,以佑水族百年平安。
药炉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缙云眉眼,他将去除瘟疫的药方压进老族长掌纹纵横的手心;“每日辰时采带露的茜草三株,以此为引……”,晏晏的嘱咐声混着捣药杵的咚咚声,传入了族内巫医的耳蜗。
墨骁在一旁不免唏嘘,“原来那水底暗红色的海草竟然是血竭草,真可谓是因祸得福。”
“能克这邪毒的东西,竟长在怨气最深的地方。”缙云道。抬眸时却见阿涟满脸泪痕地追问道:“那些被献祭的人……还能安息吗?”
“他们已经回家了。”缙云温柔笑道。
在老族长沙哑的诵祷声里,河神碑漫出槐香。稚棠松开紧攥的掌心,白玉戒指沾着她暖香的体温滑入泽卿手中。她与泽卿相视一笑,阳光倾洒而下,此刻无声胜万语。
***
归途云海翻涌,晏晏终是忍不住问:“公子早知蛟龙骨有问题?”
“百年前,昭临帝君曾在此斩杀过这条恶蛟。”缙云望着云层后须弥山方向,“只是没想到——镇压符咒竟会变成这个囚禁怨灵的百年牢笼。”
云层下,阿涟正在教孩童唱新编的歌谣:
墨衣郎斩浊浪,吹笛客渡魂殇;
龙血烫石碑立,棠花落新桥长;
玉笛碎换清明月,往生路尽归故乡。
她仰头时,朝阳恰好照亮石碑上新刻的铭文——那些曾浸在血泥里的名字,此刻正在青石上熠熠生辉。
***
转眼又至清明。
云麓山,归海寺。
天刚蒙蒙亮,墨骁一身素衣来到归海寺前。
今天是他父亲计芒的忌日,他特地向师父浮日仙尊告了假,允许其回族里给父亲上香,浮日仙尊感念其孝心,准了。
他虽从未见过父亲,但父亲从小便是墨骁心目中的英雄。听族人说,计芒与连亭族长在对抗异族之时战死沙场,昭临帝君感念须罗一族为天族做出的贡献,特地纳了须罗族西门媚姝为妃,以示对须罗一族的亲厚。
而另一层面,由于父亲待人恩威并施,纪律严明,他们玄武营历来便是族里最为主要的战斗力,门人个个矫健勇猛,善于作战。就算如今父亲已去世五百多年,北门沿袭的依然是当时的规矩,母亲嘉月也将门中大小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大家都在等待少门主墨骁长大,能带领北门与西门皋陶一争高下。
此刻,山上的清晨还透着股寒意,舜英拢了拢肩上的外衣,一如既往地默默陪在他身后。她心里清楚,每年这一日墨骁哥哥都会停了功课,在这里祭奠父亲,风雨无阻,从不更改。
待墨骁上完香后,天已亮透了,两人来到寺内的小亭中坐着小憩。
“暮春天这山上早晚还是凉些。”舜英递过一盏茶,说道:“喝碗姜丝茶,驱寒。”
墨骁笑着接过,也将她的杯中添满,关怀道:“我在长留山的这些日子,云麓山上一切可好?”
“府里一切都好。”舜英莞尔一笑,接着悄悄补上一句:“皋陶伯伯那儿也都好。”
“那就好。”两人相视一笑,舜英懂了他话中之意。彼此间已无须多言,自能有所灵犀。他接着问道:“皎皎那小丫头呢?最近就没再向你诉苦吗?”
“怎会没有?前些日子还来了书信,嫌那里闷得慌,央着我去梓潼山看她呢。”
墨骁不由笑道:“这倒颇符合她的性子,这丫头就是静不下心。之前去了次五台山,我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否则墨骁自难向天勋叔叔交代。”
“所以叔父叔母虽然心里也是记挂得紧,但仍是不准我去看她,也就是想让她磨磨性子。”舜英抬眼见他比以往消瘦了不少,不由关怀道:“对了,这些日子,你在长留山可过得好?”
“我很好,师父师兄都待我不错。”他脸上流露出一丝傲气,“师父的仙法卓越,相信若我更努力些,将来定能有出头之日。你,可愿意再等些时候?”
“我……”舜英瞬间脸似桃花,娇羞地低眉垂眼不敢看他。其实,她在云麓山上就早有耳闻,墨骁哥哥天赋极高,人又刻苦努力,很得浮日仙尊赏识。她也曾偷偷幻想着待他学成归来之际,是否真会向母亲提亲……但这些终究只是平日里心底的臆想,如今被他说于嘴上,不由地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心意你应该明白,等我有了成就,就向你东门提亲,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墨骁又道。
“墨骁哥哥说得哪里话,舜英虽然不曾饱读诗书,但道理还是懂些的。好男儿胸怀天下,不能总被儿女之事牵绊,你只管去做便是,我,我定会等你。”
他心头一暖,仿佛断流的河床被涓涓细流慢慢浸润过一般,只感到温暖与情意。他轻轻拉过舜英的手,将腰际的玉佩塞入她的掌心之中,柔声道:“这枚玉佩虽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但也是从小跟着我的,今日送给英妹妹,望英妹妹能好好保管,也算是今日我墨骁,对你的允诺。”
舜英见此玉白若凝脂,温润透凉,玉身更刻有蝙蝠图样,便知应是北门专属之物,眼底不禁泛起涟漪:“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墨骁哥哥今日的心意,舜英收下了,来日也必信守与你的约定,盼你早日学成归来。”
两人相视而笑,无声却胜万语千言。
不知不觉,太阳已完全升起,凉消暖升。北门的弟子送来了醍醐殿的衣裳,舜英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将易磨损的地方再衬了内里才递给墨骁,说道:“长留山历来英才辈出,我相信以墨骁哥哥的能力,不久定能有所成就。”
谁知墨骁却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师父他老人家一直以来偏爱天族,同辈的天族弟子,大多上了三十三重天为人臣子。其余的,能闯出名堂的也是寥寥可数。”他抬眼见到舜英忧虑的眼神,不免又苦笑一声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他日,若我也能为昭临帝君效力,在善见城有个官职,也算不辱了北门的名声。”
“住口!”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之声。墨骁转身一看,顿时一惊,立即起身作揖,轻唤了声,“母亲。”
“嘉月姑姑。”舜英也赶忙起身施了礼,脸上更是窘得发红。
亭外一丈之内,一名身形枯瘦的中年妇人正坐在一把陈旧的木制轮椅上。她面如槁枯,花白的头发稀稀拉拉搭在头皮之上,双目深深凹陷,目光却甚是犀利。细眼看去,五官倒还算长得端正,可见年轻时也应该是个美人胚子,但经岁月蹉跎,如今已皮肉松弛,满脸皱纹。最最可怖的是,他双腿髌骨之下不知被何种兵器所伤,竟齐齐被人截断,令人不忍卒睹。
“你给我住口!祭奠完你父亲就赶快回陀罗山,莫误了功课!”那妇人眼神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她——便是那北门计芒之妻,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