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里藏着最后一枚硬币

　　陈野在竹鼠笼前蹲下时，后腰的校服已经被汗洇出深青色。八月的暴雨把山路泡成泥浆，他踩着人字拖的脚掌早被碎石子硌出血痕，却不敢让竹笼里的灰毛畜生看出半点摇晃。

叔，三只都给您。他把竹笼往水泥台子上推，铁笼底在潮湿空气里拖出暗红锈迹，市价二十五块一斤...

鱼贩子老刀把剁骨刀往案板上一剁，刀刃上粘着的鱼鳞震落在陈野手背上。学生仔，当我第一天收野味？他掀起陈野校服下摆，露出竹笼里蔫头耷脑的灰团，这竹鼠饿了两天，肠子都瘦成线。

暴雨砸在塑料棚顶的声音突然变大。陈野看着案板上还在抽搐的草鱼，鳃盖翕动间涌出的血沫正顺着沟槽流进排水口。他伸手按住竹笼：您开个价。

十五。老刀从围裙兜里掏出卷烟，火星在雨幕里忽明忽暗，要现钱就现在抬走。

陈野的喉结动了动。他摸到裤袋里那张被体温捂软的录取通知书，边角已经被折出毛边。今早邮差把信封塞进门缝时，母亲正蹲在灶台边熬枇杷叶，父亲咳出的血星子溅在土灶的青砖上。

二十。他忽然抓起案板上的杀鱼刀，刀尖对准竹鼠咽喉，我现在放血，您按活体价收。

老刀夹烟的手停在半空。雨帘外传来运沙车的轰鸣，陈野握着刀柄的掌心渗出冷汗，刀背倒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他知道镇上只有这个鱼档敢收野味，就像知道父亲咳血时不能送去县医院——合作医疗本上的窟窿已经比药罐还深。

十八。老刀突然笑了，黄牙间漏出烟味，给你凑个吉利数。

当陈野攥着五十四块纸币冲进暴雨时，后背还粘着鱼档的腥气。人字拖带起的泥浆溅在褪色的校服裤上，他却在计算这些泥点能不能盖住裤脚的补丁——明天要去县教育局办助学贷款，这是他唯一没打补丁的长裤。

村口老槐树在雨幕中摇晃，陈野突然刹住脚。树根处凹陷的水洼里，一枚五毛硬币正在浊水中沉浮。他跪在泥地里摸索，指甲缝里塞满腐叶，直到冰凉的金属贴住掌心。

野娃子！母亲的尖叫刺破雨声。陈野抬头看见自家土墙外停着卫生所的破面包车，车门上褪色的红十字正在滴水。他握紧硬币往家跑，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和雨声混成一片。

灶台上的药罐还在冒热气，陈野冲进堂屋时差点撞翻输液架。父亲枯瘦的手腕上插着针头，手背上淤青连成紫斑。卫生所的王医生正在用听诊器压住父亲胸口，铝制器械在昏暗的灯泡下泛着冷光。

肺水肿。王医生摘听诊器时，陈野注意到他白大褂袖口有块黄渍，得去县医院照CT，现在救护车......

不去！父亲突然暴喝，针头被扯得晃出残影。陈野看见母亲缩在墙角剥蒜，蒜皮像雪片落进竹篓，她总在紧张时找活干。

王医生转向陈野：你是他们家文化人，县医院有农村医保......

能报多少？陈野感觉裤袋里的纸币被汗浸湿了。他摸到那枚五毛硬币，边缘的锯齿硌着指腹。

先准备五千押金，能报三成。王医生从出诊箱里翻出肾上腺素，不过老陈这个情况，可能要住ICU。

母亲剥蒜的手突然停住。陈野看见她后颈的碎发粘在皮肤上，去年冬天染黑的发根已经冒出三指宽的白。堂屋漏雨的地方多了两处，陶土盆接水的叮咚声像倒计时。

野娃子。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铁锈，录取通知书......

陈野的手伸进裤袋，摸到那张对折的硬纸。西北大学机械工程系，黑色铅字印在暴雨潮湿的空气里。他想起昨天在村长家电视里看到的消息，今年大学生起薪比去年降了八百。

给我。父亲伸出枯枝似的手。陈野往前挪了半步，突然被母亲撞开。她扑到床前时打翻了竹篓，蒜头滚到陈野脚边。

当家的你不能！母亲的声音尖得像碎玻璃，野娃子是咱村第一个一本生......

父亲的手还悬在半空，输液管突然回血，暗红色顺着透明软管往上爬。陈野看见父亲枕头下露出半截烟盒，是他上个月在镇上网吧捡的芙蓉王空盒——父亲总说好烟盒能镇咳嗽。

暴雨在入夜时转成小雨。陈野蹲在灶台前添柴，看着母亲把通知书藏进腌菜坛子。盐霜在坛口结成白圈，像给那张纸画了道符。

明天我去找二姑。母亲往灶膛里塞玉米杆，火光在她眼底跳动，她家在县城开粮油店......

陈野盯着窜动的火苗。他知道二姑去年刚给表弟买了婚房，知道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在镇上只能卖二十块，知道五十四块钱够买六盒头孢——如果去黑市药贩子那里买过期药。

腌菜坛子突然发出轻响，陈野回头看见母亲正用油纸包住通知书。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见她手腕上被竹篾划出的旧伤，那些伤痕比掌纹还要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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