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狐(八)
书名:林山宴 分类:玄幻 作者:吉风可 更新时间:2025-05-11 14:26:19
朱蓝山支着引枕半靠在榻上,蜡黄的面色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天鸣闯进来时,他正捧着鎏金酒盏的手一抖,琥珀色酒液在孔雀蓝袖口洇开大片暗痕。
“你不要命了?“
天鸣夺过酒盏,推开雕花槛窗,将残酒泼在廊下石阶。
朱蓝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玉色中衣下嶙峋的锁骨起伏如刀:“咳咳...这酒早让仵作验过三回,没毒。我本来就没力气,想喝点酒暖暖胃,你放心,吴家我还不了解吗。”
王天鸣嗤笑一声,将他昏睡时发生的梦中诡事一一相告。
朱蓝山听得一惊一愣,攥着锦被的手指渐渐蜷缩。
怔然片刻后道:“怪不得许久前吴恒有意与我交好,这段时日却与我疏远许多。可他有什么理由害我?”
“杜春娘?”
毕竟她爱你,他爱她。
“不可能,”朱蓝山虚弱地摆摆手:“我早对他表明心意,对杜春娘毫无情谊。”
既然不是为了争风吃醋,那便是——利益相冲。
朱蓝山想来好一会,忽然惨笑:“我早前想扶持数家贫民酒摊,恐怕让吴家生了忌惮。那些摊贩,本就是吴家一直打压的,想来吴恒一开始与我交好,也是为了缓解此事。”
“无论为了什么,明早就知道了。”
天鸣看向门口已经结了冰霜的酒渍,声音沉了下去:“若明早下人扫不去酒渍白霜,你便叫我过来。”
她正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沙哑追问:“我当真是...又棠转世么?“
回身刹那,她看见朱蓝山眼底翻涌的痛楚竟与吴志同出一辙。
跳动的烛芯在他瞳孔里炸开细小光晕,恍惚间与百年前火场纷飞的火星重叠。
天鸣回眸看他:“你想起了什么?”
晕黄的烛光下,天鸣看到朱蓝山眼眸中满满的凄凉:“梦里,好遗憾啊。”
无法挥散的不甘.......是与吴志一模一样的情感。
“也许,自己的遗憾,该由你自己解开。”
----
次日清晨,朱蓝山房门外的酒渍白霜果然凝若坚冰。
朱蓝山即刻差人请来仵作,将残霜刮入瓷碗,用瓷臼细细研磨化水,滴入鸭血时又插入银针。
当银针尖端泛起青黑色,碗中鸭血凝结成紫斑的刹那,满厅衙役皆屏了呼吸——这毒竟能藏在酒霜里,用寻常验毒之法根本查不出!
王天鸣听闻后即刻让文照去请吴志。
待少年匆匆踏入房门时,她正对着案几上的银针出神。
“吴记酒坊的封泥、杜春娘房外的毒霜、还有她离奇的死……”她指尖划过泛青的银针,抬眼望向吴志骤然苍白的脸,“你表哥想独霸酒业,连百年前吴明修那套阴毒手段都捡回来了。”
吴明修......他家祖宗。
吴志盯着银针上的青斑,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摆,喉结滚动:“我只是来此小住的旁支,吴恒早把账房酒窖管得密不透风,姑娘告诉我这些,我能做什么?”
“若我说,你梦见的火、楼梯上的姑娘、还有那只雪狐……”王天鸣忽然从匣子里取出信札,“都是真的呢?”
吴志眸光闪动,久久不语。
“那些被大火吞噬的姑娘,当年就死在你吴家祖上吴明修手里。有人拼死也想活着,却力不能及,可那些求生的痕迹,总会被人找到。吴志,我不是要你大义灭亲,我是在给吴家赎罪的机会,就算没有你,我们也能证明吴恒与吴明修,从来都是同一种恶人。”
吴志接过信件,怔然看着。此刻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纠缠他十几年的噩梦,原来不是虚妄!
王天鸣将幼狐托在掌心:“记不记得,梦里有只雪狐,与你交好?”
吴志猛然抬眸:“姑娘是说,我便是那梦中人?“
“那一年,你名叫小枝。”
吴志的目光落在狐狸蓬松的尾巴上,仿佛看见百年前那只总蹭他手心的小银。
他常来关东小住,也是为了探望表哥家的狐狸。
本想要一只带走圈养,可一想到自己身体孱弱,不知何时便会一命呜呼,届时狐狸也会被人丢弃,便打消了念头。
他喉间泛起苦涩:“所以……我该做什么?”
“你能接近他的书房。这种罕见的毒,必定藏在最隐秘的暗格里。我们还差一点实证。”
当夜,吴志便蹑手蹑脚摸向吴恒书房。
可未待查到什么。
“砰”地一声巨响,门闩突然断裂——吴恒手持皮鞭立在火光里,身后家丁举着的松明火把将他苍白的脸映得狰狞。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皮鞭带着破空声甩在吴志身上,锦袍瞬间裂开血口。
祠堂门缝里漏出的烛火,将吴志的影子割裂成碎块投在砖地上。
他被铁链锁在祖宗牌位前,额角的血珠顺着下颌滴落,在青砖上砸出暗红的点,像极了梦里火海中溅落的火星。
他趴在地上,无助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小枝。
天鸣在占梦房等到子时三刻,炭炉里的火折子渐次熄灭,仍不见窗棂上约定的三记叩响。
恐怕出事了,吴志也许已经失手。
此刻文照推门而入,他一个晚上都缩在吴家外听着声响:“吴家大门锁得紧,门房嘴巴也严,打探不到什么,八成出事了。”
“去吴宅,砸门。”
王天鸣根本没给文照开口劝说的机会,人已经出去了。
策马飞奔,到的时候,两个门房正抱着手炉打盹。
王天鸣抬手扣门,铜环在掌心震出闷响,门房刚探出半个头,便被她直接推开。
雪靴踩过青石板,她直奔中庭,正撞见吴恒领着账房先生从月洞门转出。
“深夜来访,王梦官这是何意?”吴恒腰间玉佩叮当乱响,面上却挂着笑。
“我约了吴志一同喝酒,等到这会儿,却不见他人来,有些担心。”
“哦,舍弟思乡心切,晚上已雇了马车——”
“哦?”天鸣没耐心听他胡扯,直接截断他的话头:“可我听说他本是孤身一人,父母早逝,何来思乡一说?思谁啊?”
吴恒的笑当即僵在脸上。
王天鸣已大步绕过他,循着雪地浅淡的血脚印往西侧跨院去。
祠堂锁着拇指粗的铜锁,冻得发硬的血迹在门槛上凝成暗褐色的痂。
“吴志!”她扬手劈断铜锁,木门轰然洞开的刹那,腐旧的牌位气息扑面而来。
吴志被铁链锁在香案前,脊背的锦袍碎成条缕,血珠顺着腿弯滴进青砖缝,在低温里竟未结冰——显然,他被鞭打后又被灌了御寒的烈酒,生生吊着半口气。
“你竟敢——”王天鸣转身时,吴恒的皮鞭已带着破空声抽来。
不过那皮鞭在空中发出裂帛声,在触及王天鸣前寸断。
朱蓝山的短刀“当啷”落地,刀刃还在嗡嗡震颤。
祠堂几米之外,朱蓝山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烈烈,病还未好,却硬是挺直脊背立在祠堂檐下。
他身后是十几名衙役手持钢刀合围,刀光在烛火中映出冷冽的光。
王天鸣立即屈膝为吴志松绑,少年睫毛颤了颤,虚弱地睁开眼,递上手心里紧紧攥着的一截帕子:“对不住,没找到什么,只在地砖上找到一点可疑粉末,姑娘快去验验吧.......”
天鸣感激不已,难得温和地擦去吴志额间血迹:“小枝临终前,还惦记着把桂花糖给小银解馋。你袖口的甜,百年了,还是没变。”
少年猛地抬头,眼里泛起水光,对上朱蓝山炯炯的眼眸,很快晕死过去。
----
朱蓝山端坐在公堂高椅上,头顶“明镜高悬”匾额映着冷光。
堂下吴恒与父亲吴永昌跪在地砖上,二人额角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却仍梗着脖子冷笑。
吴恒开口道:“朱大人仅凭一点粉末,就想定我吴家罪名?当这公堂是儿戏?”
“儿戏?”
朱蓝山猛地拍响惊堂木,震得案上验毒瓷碗里的青水泛起涟漪,“杜春娘房外的毒霜、你书房暗格里的青灰粉末——”
他抬手示意仵作呈上银盘,盘中银针正泛着青黑,“经仵作查验,此毒与百年前九重楼姑娘们遗骸中的毒迹分毫不差,此毒无色无味无法识别,却独独喜寒喜水!遇寒百年不散!正是你吴家祖传的!”
吴恒沉默。
朱蓝山冷笑:“想不到吧,弃尸于冷河,却正好留下铁证!”
朱蓝山缓步走下台阶,甩下个本子,上面尽是拓印下山间墓碑的字迹:“庆云三十七年冬,你祖上吴明修私设暗窑,将拐来的幼女囚于九重楼,逼其接客。事发后为灭口,竟纵火焚楼,在县志里记成‘雪狐作祟,天灾亡故’这些死者名录,不知你可曾听说过!”
朱蓝山怒目铮铮,神色中藏着又棠的怨与今生的怒,都在血脉中沸腾着。
吴恒狡辩:“我家祖宗的事,与我何干?!”
“那杜春娘呢?!她的死可与你有关?!她发疯前你曾去送酒,听说还与你起了争执。仵作在她指甲缝里发现的青灰,与你书房暗格刮下的毒粉,经鹅血试炼皆成紫斑!”
吴恒额角冷汗落下,犹自强辩:“不过是巧合——”
朱蓝山沉吟片刻,坐了回去:“巧合?你们那日为何争吵?”
为何争吵——吴恒眼神瞬间黯然下去,他爱慕杜春娘多时,可后者却对他厌烦不已。
但因爱生恨这种事,吴恒是不屑于做的。
一个女人而已,根本不值得他沾染血腥。
是杜春娘先威胁他在先的。
“你给朱大人送的酒,怎么要往封泥里掺东西?”
杜春娘扬起帕子里的白色粉末:“前日我撞到你家小厮给朱大人送酒,那坛子外的粉末都没擦干净呢,真是不小心呀。”
她忽然逼近,“我听说朱蓝山近日频频就医,身体不适,却找不到病因,不会都是因为你吧?”
吴恒的笑骤然僵住,袖中指尖已扣住毒粉暗格:“你想如何?”
“很简单。”杜春娘笑得妩媚,“朱大人若死了,我便去府衙告发,说你吴家祖传毒酒秘方,鸩杀上官。但若你给我千金……”
她忽然凑近他耳边,“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潜入过你的书房,找到了这些毒粉。记住,我要现银,三日内送进杜家,否则——”
“否则怎样?”
“——别怪我翻脸无情哦,这粉末,我家里还收着一半呢。”
“你不是喜欢朱蓝山吗?”
“喜欢算什么东西啊。”杜春娘微微眯起眼:“哪有银票值得?”
......
吴恒陷入回忆,朱蓝山冷哼一声。
若你知道自己杀死的是吴明修的转世,嘴巴还会不会如此硬?
此刻,已然无需再审。
“来人,去把九重楼姑娘们的名录拓印百份,贴满富尔镇。”朱蓝山冷声判决,“告诉百姓,吴明修的‘功德碑’下,埋的是无数被砍断的手指与尸体;告诉他们,吴家的酒正是冤魂的印记!”
天鸣看着朱蓝山的面容,仿佛与又棠的面容重叠。
亲自申冤,便是你挥之不去的执念吧。
你总算做到了,又棠。
天鸣的目光落在堂上那锁着又棠信件的匣子,转身离开。
“为何那位‘天鸣’当年没为又棠姑娘申冤呢?”文照疑惑地问。
天鸣垂下眼眸:“也许是在等待什么。”
“等什么?”
她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林清越神神秘秘,让她也摸不着头脑。
----
三日后,朱蓝山立于冰河畔,给死去的姑娘们烧了许多纸钱。
天鸣站在他身后,看着灰烬随风卷向河心,“又棠的执念总算散了。”
朱蓝山回眸,挑眉一笑,身体已经大好,却仍是玩世不恭的模样:“本县这回死里逃生,未来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河对岸的芦苇丛中,林清越的青衫衣角被风掀起。
雪开始下了,第一片雪花落在王天鸣后颈。
她忽然想起小枝在火场说的那句话:“能跑便跑啊……”
如今,她们终于替所有姑娘跑完了最后一程,而富尔镇的槐树,正在春雪中抽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