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涛汹涌
书名:澜起血色大明 分类:历史 作者:松风览云 更新时间:2025-05-23 08:03:04
金帐内牛油蜡烛淌着泪,也先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摩挲,火光照亮他眼角的暗紫色刀疤。帐外呼啸的北风卷着细雪,将马粪燃烧的烟气吹成盘旋的袅袅青蛇。
"太师,阿剌知院回来了。"亲兵掀开毡帘,带进一团刺骨寒气。也先没有抬头,直到听见皮靴碾碎冰碴的声响停在五步之外。他盯着地图上蜿蜒的长城轮廓,明朝人用这堵墙把草原和中原人为地分隔成两个世界,就像脱脱不花那个蠢货用黄金王冠把自己和蒙古各部隔开。
阿剌知院解下结霜的狐裘,露出冻得发青的脸:"王振的使者说,只要太师肯交出兀良哈三卫的人头,马市贸易量可以翻三倍。"他从怀中掏出个锦囊,丝绸在火光下泛着水纹般的幽光。也先的拇指划过锦囊上刺绣的仙鹤,突然嗤笑出声,惊得帐外拴着的战马嘶鸣起来。
"脱脱不花今天又往东边派了三个百人队。"也先抓起锦囊扔进火盆,看着仙鹤在烈焰中蜷曲成灰,"他以为收买几个翁牛特部的牧羊人就能守住斡难河?"火苗在他瞳孔里跳跃,映出十二年前那个雪夜——父亲脱欢被鞑靼人割断喉咙时,血珠也是这样在篝火中闪烁。
帐外传来马蹄声,二十匹白鼻梁的青海骢踏破夜色。也先抚摸着腰间鎏金错银的弯刀,这是去年春天他从科尔沁首领帐中夺来的。当那个拒绝联姻的老头子血溅金杯时,他记住了女儿其木格眼睛里冻结的仇恨。现在这柄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正硌着他的掌心。
"太师,脱脱不花的人马在饮马河畔扎营了。"探子跪在地上,皮袍往下滴水,在羊毛毡上洇出深色痕迹。也先抓起银壶灌了口马奶酒,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七岁时第一次杀人。那个偷马贼的喉管在他齿间爆开时,也是这般腥咸。
忽里台大会当天,阴山北麓的草场铺开十里连营。也先的豹尾大纛插在会盟台西侧,九十九个镶银马鞍堆成的祭坛上,萨满摇动缀满铜铃的神杖。脱脱不花戴着象征大汗身份的镶嵌东珠的钹笠冠,但宝石串成的流苏却遮不住他浮肿的眼袋。
"长生天的子民不该像饿狼般互相撕咬。"脱脱不花的声音被风吹散在旷野上。也先抚摸着腰间的鎏金刀柄,看着各部首领交头接耳。当萨满开始宰杀白驼时,他抬手示意亲兵掀开二十口包铁木箱。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在箱中码放整齐的金锭上。也先听见四周响起的抽气声,就像饿狼嗅到血腥味。"愿意追随瓦剌的,每人领十两。"他说得很轻,但足够让前排的哈尔哈部首领握紧刀柄。脱脱不花的脸色变得比祭坛上的白驼皮还要惨白。
秋草泛黄时,明朝使臣送来的敕书被也先撕成碎片。削减马市贸易量的消息像野火般传遍草原,他望着南方低垂的星斗,想起王振锦囊里烧焦的仙鹤。亲兵送来其木格新磨的箭镞,这个被他强娶的科尔沁公主,如今在箭杆上刻的复仇咒文越来越隐蔽。
十月初七,居庸关外的烽火台同时升起狼烟。也先站在土木堡的断崖上,看着明军玄色衣甲在河谷里汇成蜿蜒的长蛇。阿剌知院带着兀良哈三卫的骑兵截断退路时,他听见风中传来十二年前父亲最后的嘶吼。脱脱不花的援军始终没有出现,就像也先预料的那样——那个沉迷酒色的大汗,此刻大概正醉倒在某个女奴的毡房里。
雪粒打在明黄色龙旗上,也先踩着满地折断的羽箭走向那个穿金甲的青年。明英宗朱祁镇的手在剑柄上发抖,玉带镶嵌的夜明珠映着四周横七竖八的尸首。"朕..."年轻皇帝刚开口,也先的弯刀已经挑飞他的金盔。发髻散开的瞬间,也先看见其木格在送嫁路上也是这般披头散发。
夜半收兵时,阿剌知院盯着囚车里的人影:"太师,王振的尸首找到了,要送去大同城头示众吗?"也先摇头,抓起把雪擦拭刀上血迹。火光中,他望见东南方绵延起伏的山影,那里有座叫紫禁城的宫殿,此刻应该正乱作一团。
"告诉各部首领,明天祭旗用明朝将军的头骨。"也先解开染血的狐裘,突然想起今晨有只海东青在营帐上空盘旋了三圈。亲兵送来烤羊腿时,他撕下块肉抛向夜空。北风卷着雪沫掠过脸庞,像极了其木格新婚夜咬在他肩上的牙印。
土木堡的晨雾裹着血腥气,也先太师的铁靴碾过随处可见折断的明军五方旌旗。他俯身拾起一枚鎏金箭簇,指腹擦过上面"御制"二字时,远处传来亲卫的呼喊:"抓住明朝皇帝了!"
朱祁镇的龙袍沾满泥浆,却仍昂着桀骜不驯的头颅。也先注意到他腰间玉带缀着的螭纹玉佩,那是去年瓦剌进贡的羊脂玉所制。蒙古壮汉们哄笑着要扯下这饰物,朱祁镇突然用蒙语喝道:"草原勇士也做盗匪勾当么?"
也先抬手止住部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会用蒙语骂人的皇帝。他记得父亲脱欢说过,中原皇帝都是养在深宫的瓷娃娃,眼前这位倒像块浸了血的青玉。
"带他去梳洗换装。也先转身时,朱祁镇绣着金线的中衣领口露出半截书卷。亲卫抽出来正要撕毁,也先瞥见扉页上《贞观政要》的汉文,突然改了主意:"给他备笔墨。"
十日后的大帐中,朱祁镇将译成蒙文的《孙子兵法》推至案前。羊油灯下,也先抚过宣纸上的墨迹,忽然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你们汉人皇帝,当真信书中这些道理?"
"唐太宗曾说'以铜为镜,可正衣冠'。"朱祁镇指节叩了叩书页,"太师若只取金银,不过再富十载。若取中原治术..."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探子急报:大同守军闭门不降。
也先霍然起身,腰间弯刀撞得金杯叮当。他抓起那卷兵书冷笑:"那便让明朝看看,何为草原的治术。"
饮马河结冰的河面下,暗流裹着碎冰碴发出呜咽。脱脱不花掀开大帐皮帘,明朝使者肩头的落雪在炭火盆前蒸腾成白雾。那人从贴肉处取出的密信,还带着紫禁城地龙的余温。
"景泰帝承诺,只要大汗肯作壁上观。"使者转动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火光在戒面雕琢的螭龙纹上流动,"漠南草场尽归黄金家族。"脱脱不花摩挲着密信上的朱砂印,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父亲被瓦剌人吊死在红柳林时,朝阳也是这般猩红。
帐外传来马匹的响鼻声,脱脱不花迅速将密信塞进烤全羊的腹腔。当亲卫端着马奶酒进来时,羊油已经将宣纸浸透成半透明。使者捧出个黄杨木匣,里面白玉雕琢的释迦牟尼像在火光中流转着诡异的光晕——这是曹吉祥特意从大相国寺请来的开光圣物。
"八月十五月圆夜,大同城门三声号炮为信。"使者临行前留下的这句话,随着帐顶积雪坠落的声音,在脱脱不花耳中反复回响。他掀开地毯,用金刀撬开地砖,埋藏木匣的刹那,看见自己映在刀身上的眼睛,浑浊如解冻的沼泽。
三百里外的瓦剌大营,哑巴奴仆巴图正给信使的马匹刷毛。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马颈尚未干透的汗渍时,瞳孔骤然收缩——这匹来自饮马河方向的枣红马,后蹄铁上沾着独属于明朝官道的朱砂泥。
子夜时分,巴图钻进马粪堆取暖,从怀里掏出块冻硬的黄羊肉。猎隼灰白的羽翼掠过月轮,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肩头。这个十年前被也先割去舌头的探子,用炭笔在羊皮上画出三根倒立的箭矢,绑在隼爪上时,指尖还在颤抖。
居庸关的烽火照亮了十一月的夜空。也先的黄金甲胄反射着火光,十万铁骑绵延如黑色江河。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北京城墙,忽然想起朱祁镇昨夜在羊皮地图上的勾画:"九门提督必守德胜门,太师当取西直门。"
此刻德胜门城楼上,兵部左侍郎于谦的白须在寒风中乱舞。他接过亲兵递来的三眼神铳,对身旁的总兵石亨低语:"瓦剌人要学汉高祖明修栈道?"两人望向西直门外故作松散的游骑,同时露出冷笑。
当第一架云梯搭上城墙时,瓮城内三十门虎蹲炮齐鸣。也先亲眼看着先锋百夫长被霰弹打成血雾模糊,终于相信朱祁镇说了谎。他怒极反笑,挥刀劈断飞来的箭矢:"好个读书人!"
德胜门巷战持续了三天三夜。也先的精锐撞上装满火油的陶罐,燃烧的驼马堵塞了街道。某个雪夜,他闯进朱祁镇的营帐,却见对方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你们汉人的把戏!"也先的弯刀劈裂案几,"北京城根本攻不破!"
朱祁镇蘸墨续写最后一行:"太师可知此帖真迹就在紫禁城?"他抬眼时,眸中竟有火光跃动,"当年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带回来的可不只是战利品。"
也先握刀的手突然颤抖。他想起父亲帐中那幅残破的《辋川图》,想起妹妹出嫁时非要穿江南的织锦嫁衣。风雪在帐外呼啸,他仿佛听见无数祖先的魂灵在质问:草原的雄鹰,真要折翅在城墙之下?
德胜门守备王敬忠的独眼开始抽搐时,他闻到了草原骑兵特有的腥膻气。城垛上结了霜的望斗突然震颤起来,三十里外的黄尘像条巨蟒贴着地皮翻滚。
"铁浮屠!是瓦剌重骑!"瞭望塔的嘶吼声变了调。
城头守军扒着箭孔往下看,浑河冰面正在龟裂。披着双层铁甲的具装马踏碎薄冰,马槊的尖刺挑着明军溃兵的五方旗。先锋骑兵用生硬的汉话齐吼:"送你们皇帝回家!"
安定门瓮城里,于谦正在查验佛郎机炮。他忽然按住剧烈跳动的右眼皮,青石板上的水渍正以诡异的速度向西北方向流动——这是数万战马同时奔腾产生的地鸣。
"报!"传令兵滚下马背时已经没了人色,"居庸关狼烟转黑,怀来卫全军覆没!"
于谦抓起一把火药灰撒向空中,细碎的黑末全部飘向东南。"逆风放箭,三叠阵变锋矢阵。"他扯下大氅扔给副将,"让石亨把神机营的火龙车推上西直门!"
此刻的紫禁城文华殿内,徐珵的笏板正在御前剧烈抖动。这位精通天文历法的翰林侍讲,此刻正指着龟甲裂纹高呼:"紫微晦暗,帝星西坠,唯有迁都南京方可避此劫!"
"徐大人好计策!"孙太后腕间的翡翠念珠突然崩断,"当年靖难之役,成祖爷就是从南京......"
殿门轰然洞开,石亨拖着条血淋淋的胳膊闯进来。他玄铁甲胄上插着三支雕翎箭,掌心的瓦剌金箭簇还在往下滴血。"禀太后,德胜门外的流民开始冲击粮仓!"
三更的梆子声在积水潭畔响起时,徐珵的轿子突然拐进死胡同。他攥紧袖中那份用突厥文写就的密信,耳畔还回响着瓦剌信使的许诺:"太师说了,南京兵部尚书的位置......"
轿帘毫无征兆地被挑开,寒光直逼咽喉。"徐大人夜观天象,可曾算到自己的死期?"蒙面刺客的剑锋泛着幽蓝。
徐珵袖中的石灰粉刚要扬出,刺客突然软倒。阴影里转出个戴黑纱斗笠的锦衣卫,绣春刀正往下滴落墨汁般的血。"陆某奉于尚书之命,特来护送大人回府。"
石亨的雁翎刀劈开第五个重甲骑兵时,火龙车的铁皮管正在发红。神机营把总嘶吼着"放",三十支三眼铳却在雨幕中集体哑火。
"于谦误我!"石亨反手砍翻偷袭的瓦剌兵,突然发现箭楼上的令旗全部偃旗息鼓,是城池要破的信号。
德胜门瓮城内,于谦正亲手给火铳装填秘制火药。"把铅丸换成铁蒺藜。"他染血的食指划过星象图,"石将军此刻应该......"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打断话语,西直门方向腾起蘑菇状黑云。浑身着火的战马冲进护城河,水面飘满写满梵文的经幡——这是徐珵为瓦剌法师准备的"破城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