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组会

　　08:30地理实验楼 618会议室

学校所在的这座南方小城的天气一到三四月份就像个疯子，一天里的白天微冷，中午又热得人出汗，天黑后的阵阵冷风又能吹得人直打哆嗦，恨不得把二十四节气碾碎在一天里。

地理楼的618会议室里，阳光还没有完全穿透半掩的窗帘，病恹恹地在长条形的会议桌上洒下白金色的光。课题组的成员们在8:25左右争先恐后地闯进会议室，各自找位置坐下，默契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谁都不想比导师晚到，但又不想到得太早。

墙上挂着的时钟缓慢指向八点半，每周一次的组会时间快要到了。

程言，课题组的博一新生，有些紧张地坐在会议桌的转角处。她手里拿着U盘正在拷着等下要汇报的实验进展。她花了好几天时间处理数据，却还是心里没底。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明显的焦虑，手指不时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

赵辰源，课题组的大师兄。他是最早到的，现在已经神态悠然地坐在了会议桌右侧的中间。他看着程言的动作，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是那种有些傲慢的审视，给人一种接下来组会的内容他全都知道的感觉。

尔铁柱，课题组的大师姐，坐在会议桌左侧的中间。别看她的名字非常潦草，但其实是一个非常认真、专业知识非常扎实的人，总是能在师弟师妹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挽大厦于将倾”。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针织开衫，头发随意地扎成丸子头，显得干练而专注。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似乎对程言的汇报非常感兴趣。

文田田，博二学生，坐在会议桌右侧的末尾。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薄外套，长发披在肩上，一进门便冲尔铁柱师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随后两个人便欢快地聊了起来，时不时询问一下夹在中间的程言等会要汇报的内容。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熟练地调出文档，准备记录会议要点。

朱浩，研二学生，坐在赵辰源左边。他本人和学术毫无关系，唯一要说有什么记忆点，那可能就是“富二代”的标签。课题组的人都爱喊他“朱总”，而他本人对这个称呼自是十分受用。他今天穿着一件始祖鸟冲锋衣，故意把摩托车的头盔拿到了会议室里装作不经意地挂在椅背上。而他进来后只和师兄打了声招呼，随后便一屁股坐下，不停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机，显然对接下来的组会兴致缺缺。

林毅，研二学生，坐在朱浩旁边。他穿着一件袖口已经脏成黑色的米色摇粒绒外套，时不时地用眼神在在场的人身上来回扫视。他总是这样，不怎么说话，却默默观察着课题组的一切，让自己时时刻刻像一个被课题组其他成员排斥的“小可怜”。

钱教授拿着一个咖啡杯走进会议室，环顾了一圈，表情严肃地坐在了会议桌靠窗一侧的首位。那件蓝黑色格子衬衫今天依旧被他穿在身上，女生们私下调侃，这件衣服可能是他的“学术战袍“，任小妍更是将这件衣服称为导师的“经典皮肤”。

随着钱教授的落座，淡淡的雀巢咖啡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环顾四周，用并不重的声音问道：“任小妍呢？没人通知她来开会吗？”

一时间，大家陷入沉默。话音刚落，任小妍踩着点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尴尬，说了声“老师好”。随即，她飞快地溜到文田田旁边坐下，动作丝滑得像是排练过很多次。

被问候的钱教授并未搭理这个“迟到者”，臭着脸看向程言：“好了开始吧。程言，你先来汇报一下最近的实验结果。”

程言紧张地站起身，攥着笔记本走到会议桌最前端。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大家好，接下来我汇报一下T国黄土样品的初步分析结果。这是粒度分析数据……”。她打开投影仪，屏幕上显示出数据图表。

钱教授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眉头拧在一起，打断道：““7.3µm这个异常峰是怎么回事？程言，你做实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吗？”

程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胆怯：“我……我注意到了，但是测了好几遍都是这个结果，所以我觉得可能是出现了误差。”

“误差？”钱教授冷笑一声，“你觉得这是一个博士生该说的话吗？你现在说是误差，那到时候和审稿人也说是误差吗？”

程言被钱教授突然的诘问吓得一哆嗦，低下头不再言语。

半晌，钱教授又问起磁化率的数据结果如何，而随着程言将ppt翻到那一页，一条没有任何规律的磁化率曲线赫然出现在频幕上。

“这就是你的实验成果？”钱教授强压怒意的语气满带嘲讽。

这一次，整间会议室彻底被沉默统治了。

只有林毅还在举着手机拍幻灯片，每翻一页ppt，他都会不厌其烦地举起手机拍一次，然后低头在手机上打几个字。

程言攥紧了笔记本边缘，突然想起昨晚实验室的突然停电，以及那些奇怪的地方。但她刚抬起头想开口，却看见导师右侧的赵辰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凌厉。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一直在认真注视ppt的尔铁柱突然开口了，声音清亮而坚定：“钱老师，我觉得可能是仪器校准的问题。我上周去110做实验的时候，发现仪器的校准参数不对。我问了实验员刘凯老师，他说他没有改过。”

此时此刻，程言只觉得大师姐伟大极了，拯救了快要尴尬死的自己。

然而还未等钱教授说话，赵辰源率先转过身，看着尔铁柱，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哦？那照你这么说把参数调好了数据就应该能用了？那为什么前六条曲线都是符合趋势的，只有第七条差别这么大？而且磁化率是在307测的，难不成所有仪器都有问题？”

尔铁柱抬起头，直视赵辰源的目光，她表情严肃，眼神中透露出坚定：“我刚才说的是仪器参数的问题，我上周去110实验室的时候，校准参数确实是错的，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挺大的。”

赵辰源听罢，也不接话而是侧过头对着钱教授微微一笑：“钱老师，我还是觉得这可能是样品本身的问题，也许和操作也有关。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重新测试一下。”

钱教授点了点头，看向赵辰源：“你说得有道理。赵辰源，明天你负责重新测试这些数据。”

赵辰源随即又恢复了他往日那不可一世的神态，微微点头：“好的，教授。”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微微摇头，仿佛在为尔铁柱的无知感到惋惜：“我觉得你对于中亚这个区域的古气候根本不懂，尔铁柱。这些数据的异常肯定不是仪器的问题，而是样品本身的问题。重新测一下肯定就解决了。”

尔铁柱此时的脸色有些难看，她显然被赵辰源的话噎住了。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语气中带着一丝无语：“我只是说一下我的看法，我们是要去解决......”

“好了，好了，不要争了。”钱教授皱了皱眉，他显然对赵辰源和尔铁柱之间斗嘴般的争执感到不悦，“赵辰源，明天你带着程言重新测试这些数据。尔铁柱，你再去确认一下校准参数。”

赵辰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好的老师。”

尔铁柱也点了点头，但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她知道，赵辰源和钱教授都不相信她的话，但她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对的。她决定，明天要仔细检查110室的校准参数。

“那程言，你再把所有数据重新测一遍吧，确保没有问题。”钱教授一锤定音结束了这场本就没什么进展的讨论。

程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刚刚还在为自己的努力全部打了水漂而感到沮丧，现在又被告知要重新做一遍所有的工作。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绝望，嘴角微微抽动，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好的老师。”

“离这个中亚的项目结题只剩下三个月了，我希望大家还是把注意力多放在科研上，如果下次组会还是这种内容，那我觉得还是不要开了......”随后，钱教授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劝学”模式，许多这个年纪的导师似乎都会这样，不管之前在和学生说什么，说到一半突然切换成这些“劝学”的话，仿佛已经忍受了自己的学生很久。

任小妍此时已经光明正大地看起了手机，完全屏蔽了钱教授的声音。尔铁柱和文田田也偷偷在桌子底下用微信群吐槽着刚才的一切。从组会开始就一直精神游离的朱浩，不知什么毛病，在看到玩手机的任小妍后突然坐直了身子，满脸严肃地看向钱教授，并时不时点一下头，极力表示着自己对的认可。

半小时后，随着钱教授的一句“那今天先到这”，这场令人窒息的组会终于结束了。

钱教授离开后，会议室好像突然被关闭了静音键一样不再死气沉沉。

赵辰源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尔铁柱，脸上依旧是令人讨厌的嘲讽笑容：“尔铁柱，按你的思路解决不了的。我劝你这件事情就别管了。”

尔铁柱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在心里给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她知道，赵辰源的话只是在打击她的信心，自己并没有错。

朱浩显得有些不耐烦，他站起身，故作玩笑地朝林毅抱怨道：“开组会真的是浪费时间，我本来还在家里睡觉。这些数据的问题跟我应该是没什么关系。”

林毅听了则微微一笑，眼神快速地扫过对面的四个女生：“看来事情并不简单啊，程言你接下来有的忙了。”说完，他低下头在手机上飞快地敲击着，似乎正在和手机对面的人激烈地对话。

文田田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微微点头：“数据异常确实值得重视，希望明天的测试能找出问题所在。

此时最绝望的莫过于程言，她全程没有回应任何人的对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她的内心充满了绝望，仿佛被黑暗笼罩。他感到自己被无尽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身边的人肯定完全不理解自己的感受。

“言言，别太在意。实验慢慢做就好，做不完也不会怎么样的。”任小妍挽起程言的胳膊温声安慰道。随即，尔铁柱师姐和文田田也立刻表示自己会帮她一起研究。

程言微微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我知道，只是好崩溃啊……”

“走吧，先去吃点好吃的再说......”

女生四人走出会议室，程言为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后将打印的记录实验数据与自己汇报讲稿的A4纸丢进了垃圾桶，向楼下走去。

而此刻如果他们回一下头，就会发现林毅打开垃圾桶将这几张纸捡出来后，默默放进了书包里，表情复杂地看向楼下的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