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崖惊

　　清冷月色之下，裴十七的脸颊紧贴着陈伯汗湿的后背，血腥味混着老人惯用的苍术气息直往鼻子里钻，而陈伯草鞋渗出的血珠，正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绽开暗红色的花。数十名全身素黑的追兵擎着火把紧随其后，点点火光如一条赤鳞巨蟒，吞吐着苍茫的山道，像要把两人一起吞没。

“十七，小心！”

几支羽箭破空袭来，陈伯在卧倒身姿的同时，将裴十七带入怀中，但被羽箭溅起的碎石，已经在裴十七的脸上划出血痕。

“嘶——”

一丝麻痒过后，是针扎一样的疼痛。裴十七用手抹了一把，手心上的汗液碾过，让那疼痛更甚。

揣在怀里的《百草经》，硌得裴十七的胸骨生疼。扯出来一看，这本不知读了多少遍的家传药典，封皮已经卷了边，其中一页上父亲用朱砂写的“三七性温”几个小字，在夜色中更显陈旧。

悬崖边的老松在夜风里张牙舞爪，追兵的喊杀声此起彼伏。

裴十七被陈伯的臂膀箍的有些喘不过气，想要看看追兵还有多远，但身子怎么都转不过去。

如果是以前，在如此唯美的月色下，陈伯会将年幼的裴十七擎在肩上，借着月色讲那些恐怖却又撩人的志怪故事，什么九尾妖狐，什么姑获鸟...而或兴奋或害怕的裴十七，则会用手臂仅仅搂住陈伯的脖子。

但此时此刻，裴十七深知，以后恐怕再也没有这样惬意的事了。

已经被逼到崖边的陈伯将裴十七放下，望了望身后的追兵。“十七，你要记住，老爷他...”

话未说完，又是几支羽箭袭来，在陈伯的肩头炸开几道血雾。

“从这里顺着藤蔓下去，去那个咱们之前...”

陈伯的话被山风撕烂，裴十七完全没有听清陈伯说些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陈伯解下插在腰间的药锄，奔向已经扑到近前的黑衣人。

在这个瞬间，裴十七意识到，在这个世上，也许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而自己是不是能够逃过一劫，也完全由不得自己...

头顶的月光正被银雾蚕食，陈伯被朴刀砍出的血雾化作天幕上最后一抹朱砂。

还继续逃什么呢...

直接死掉岂不是一了百了...

死了，是不是就能与父母团聚...

对了，还有陈伯...

想到这些，裴十七心中反而有些释然。松开手中的藤蔓，一阵急速的下坠，让裴十七感到头晕目眩...

死就死吧...

恍惚间，裴十七记起当初在青崖山下与陈伯玩‘抓瞎子’游戏时的情景，还有那个在偶然发现的隐蔽在滕蔓之间的秘密洞穴。

想到这里，裴十七不由得笑了起来。

啊...原来陈伯想说的是那个洞啊...

那里不仅是个躲避的极佳场所，沿着蜿蜒的通路，还能穿到青崖山的另一边...

那股强烈的眩晕感，让裴十七禁不住有点想吐，等到再次恢复意识，裴十七的后背正撞在某种弹性十足的物体之上，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爆裂的闷响，一股腥甜的汁液涌入口鼻，裴十七直接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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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砸在眼皮上，裴十七掀开沉重的眼帘，最先看到的，是漫天漂浮的发光孢子，像是谁把星子碾碎撒在了晨雾里。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却摸到团温热绵软的毛球，那东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六根钢针般的胡须扫过裴十七的鼻尖。

“地府里有狸花猫精吗？”

裴十七想起陈伯给他讲的猫魈的故事，那东西最喜吸食活人的心脏。

一骨碌翻起身，裴十七的眼睛对上双金灿灿的灯笼大眼。

一只状如雪豹的巨兽正对着他歪头打量，尾巴尖兴奋地摇了又摇。

“看来是真碰到猫魈了...”

就在裴十七完全摸不清状况的时候，一阵清亮的女声传来。

“雪爪！你又想偷吃缚龙藤的浆果，怕不是又想醉上一两天吧？！”

在那被唤作“雪爪”的巨兽身后，一个赤足的少女踏着满地的苔藓中踱来，腕间银铃随着叉腰的动作叮当作响。那巨兽的后腿缠着开花的青藤，荧蓝浆果正顺着藤蔓噼里啪啦往下掉。

那巨物像是委屈般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尾巴卷起裴十七掉落的《百草经》。

透过雪爪的尾巴，少女终于看到了跌坐在一旁的裴十七。眉头皱起，“迷雾林已经好久没见过有偷药的小贼了，没想到今天被你抓到了一个。”

裴十七知道，这少女口中的“你”是指那只大猫，而不是他自己。

少女纤手一抬，一缕绢丝一样的东西射出，箍住大猫尾巴上的药典，轻轻一拽，那《百草经》已然在少女手中。

“咦，是蚀心草，你去过迷雾林深处了？”少女看了看夹在书页上赤绿花瓣的绛珠草，又紧紧盯着裴十七的脸。

“蚀心草？”

裴十七有点不明所以，看了看被少女攥在手中的《百草经》。啊，原来是少女错将“绛珠草”认成了“蚀心草”，“姑娘，那只是绛珠草而已，是昨夜我采来喂我家猪的...”

话还没说完，裴十七就感觉喉间一紧，那缕“绢丝”已经箍住了裴十七的脖颈，一丝冰意让裴十七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喂猪？你家拿蚀心草喂猪吗？”

少女狐疑的贴近不敢乱动的裴十七，嗅到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药味，而裴十七则从少女身上问道一股清香。

“说！你是哪家药庐里跑出来的呆子，竟然连蚀心草也不认得？”

裴十七耳中忽然传来从林外传来的悠扬钟声。

数十只鸟雀惊起，说是鸟雀，但那身形却比普通鸟雀大了不少，望着那些似曾相识的羽色，裴十七想起，那正是《百草经》里决明子的花色。

空气中熟悉但却又陌生的生药香也让他回忆起在自家药庐里铡药材的味道。

“姑娘，你真的认错了，那就是绛珠草而已...”

裴十七扭动着身体，试图甩开那缕冰凉的“绢丝”，还有雪爪越来越近的鼻息。

“如果不信的话，我可以吃给你看...”

少女被裴十七的淡然唬的一愣，双眼只是来来回回打量。

见少女一直未搭话，裴十七伸手将夹在《百草经》上的绛珠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吐出来！”

少女的尖叫和雪爪的喷嚏同时炸响。

裴十七不明白，为什么这普通的绛珠草会让这位少女如此在意，熟悉的酸涩在嘴里蔓延，让他记起，今早出门采药时，自己确实用这喂过自家猪圈里怀崽的老母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