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鹿鸣公主

　　女人怀中的青年轻咳了两声，抬头看着她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绿柚……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绿柚紧紧搂着他，伸手擦去他嘴角上乌黑的血迹，眼神慌乱，“姜夜你快别说话了！”

这时，赤练慢悠悠地驱动着蛇尾游行了过来。

他用那双高贵的竖瞳，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面前的两只败犬，而后伸出手中两尖枪，枪尖直指女人怀中的青年。

青年有气无力道：“赤练……你的目标应该是我吧……”

赤练傲声道：“不错，我们在这里布置了很久，就是为了等你。”

姜夜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我有一个请求……”

赤练平静道：“说吧。”

绿柚闻言抿着唇，紧紧抓住了姜夜的手，姜夜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赤练，“放她离开吧……她现在只是一只小魅而已……对你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赤练似乎早就知道姜夜会这样说，他点了点头，“我考虑考虑，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姜夜点了点头，脸色苍白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你……”

赤练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两尖枪，傲然道：“姜夜，你是个不错的对手，的的确确也带给了我很多惊喜，所以我打算破例一次。”

“提出你的问题吧，凡人。”

姜夜孱弱地点了点头，思索了一番后，提问道：“杀我的理由……”

赤练皱了皱眉，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半晌后他终于答道：“杀你是为了夺取灵石，其他的我无可奉告。”

姜夜闻言脑中开始飞快地思索，‘灵石’是指的风灵石么？‘其他的’又指的是什么？灵石难道还有其他作用吗？又或者说灵石原本的作用是什么？

姜夜喘了两口气，继续问询道：“九阴教是什么？”

赤练嗤笑了一声，道：“真是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姜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我想知道你现在所使用的力量是什么。”

姜夜能问出这个问题，赤练一点儿也不例外，他郑重道：“本质上也算是一种法天象地，只是相比于普通的法相天地，我所释放出来的力量已经超过了上天所能承受的最大范围，所以它才试图降下天罚来阻止我……”

“所以当力量达到了这种层次后，便被称为天限。”

天限？原来如此……姜夜点了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赤练满不在意道：“说吧。”

姜夜酝酿了一下，道：“我想知道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是谁。”

赤练闻言眼底闪过了一丝异样，而这也刚好被姜夜捕捉到了。

赤练摇了摇头，道：“这我不能告诉你，你还其他问题吗?”

姜夜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他仰天长叹了口气，终究是摇了摇头。

当死亡如此逼近的时候，我也会如此束手无策么……青年自嘲了一声。

“来吧。”他坦然道。

赤练闻言正要抬手之际，绿柚突然插言道：“等一下！”

男人见状皱了皱眉，疑惑道：“凡人，也许我已经给予了你们足够的仁慈，但是神也是会失去耐心的。”

绿柚闭上双眸深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后，她睁开眼看向了姜夜，“姜夜，你相信我么？”

姜夜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轻笑了一声。

姜夜见状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于是他连忙出声问询道：“你、你要干什么？”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笑道：“其实在出发前我是很犹豫的，可是在出发后，我便也不再后悔了。”

绿柚含情脉脉地看向了怀中的青年，“知道吗……过去的我为自己活着，现在的我为你活着，而将来的你，一定要为我活着。”

青年惊慌失措道：“绿柚，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傻事！”

姜夜的死局已定，但绿柚还有保留有一线生机，他不希望她因此而冒险。

女人仍然没有回答，她将折纸伞放到了姜夜的怀中，似是感慨，“也好，有它在，你日后便也用不着淋雨了。”

这时赤练也反应了过来，这女人似乎还藏有着一些对自己不利的手段，怕不是要跟他同归于尽。

虽然赤练并不不惧怕，可他的本能却告诉自己，一定要赶在她使用这种手段之前制止她。

于是人身蛇尾的男人便举起手中两尖枪，朝眼前的两人刺去。可就在锋利的枪尖即将要刺穿女人头颅的下一刻，一堵无形的风墙却恰好护在了她的前面，而两尖枪再难精进。

一股不好的预感自赤练心底油然而生。

这不会是……天限吧？他忍不住震惊地猜想，却又在下一刻怀疑，这怎么可能是天限的力量呢？

如果天限的力量那么好突破，那自己这几百年也就白活了。

所以为了印证这股力量究竟是什么，赤练决定接着看下去。

这突然出现的风墙令姜夜心底一惊，他连忙向一旁的绿柚看去，只见无数散发着微小光亮的颗粒不断从女人的娇躯上脱离，好似沙漏里不断往下掉落的砂砾。

这些发光的颗粒脱离了女人后，转眼便融入了周围透明的风墙里，可是很快，风墙就和这些发光的微粒产生了共鸣，似乎在彼此呼应。

姜夜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只有恐慌，“绿柚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女人闻言摇了摇头，她捧住青年的脸，温柔的眼神中又裹挟着狡黠，“之前你叫我婆娘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回答……不过这一次，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要！”姜夜本能地拒绝……因为那样的悲伤，他又怎么愿意再经历一次呢？

“不要这样！绿柚，我们一定还会有其他方法的！”他竭尽全力地咆哮了起来。

女人抚青年的脸，眼神温柔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那个人说过，这便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不是的！肯定还有会更好的办法！”姜夜崩溃地大哭了起来。

绿柚伸出手指，轻轻地拭去了他面颊上的泪痕，含泪一笑，“你再不讲，我可就要听不到了哟！”

自由的光点仍然在脱离，绿柚的身躯已经接近透明，这说明她很快就要消失了。

姜夜悲伤得仿佛坠进了漆黑的井底，那里除了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水，什么都没有。

于是青年便再也招架不住地放声哭泣，“不会的！绿柚……你就不要再捉弄我了……”

女人于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嫣然一笑。

“放心吧，我要走啦，以后也不会再捉弄你了……”

“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小姐……”

“我离开了小姐以后，还能再指望春桃那个胆小鬼么……”

“若是日后小姐落了欺负，我自是不会轻饶于你的……”

四周的风墙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亮，而凝聚于此的庞大灵力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自天心处向下缓缓落去，像是天神对自己的孩子张开了怀抱。

看见这一幕后，绿柚只觉得鼻尖有一些发酸，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她想了想，笑语盈盈道：“姜夜，我要走啦……如果你以后想在梦里见到我的话，现在就叫我一声婆娘吧……否则我便不会来看你啦……”

言罢，女人近乎空明的娇躯开始缓缓上升，她嘴角挂着笑，期待的看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红着眼，终究还是带着哭腔出了声，“婆娘！”

“诶！”她眉眼一弯，心满意足地笑了。

青年见状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女人最后一点儿笑容被金色的漩涡吞噬后，天心便猛地向地面射出了一道惨白的光柱，光柱笼罩了青年的全身，青年闭上双眼沐浴在光里，脑海中满是女人凄凉的笑容。

赤练惊诧地看着这一幕，他完全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先是死去的妖变成了魅，结果这只魅又献祭自己，令姜夜获得了堪比天限的力量。

可是姜夜一介凡人之躯，又怎么能够承载这种层次的力量呢？难道是他身上的灵石？有可能就是灵石！所以灵石原来还有这种妙用！

奇妙！太奇妙了！

发光的风墙很快便消失了，自此赤练好奇看向了风墙中央的情景，只见那里静静地悬浮着一位双眸紧闭的青年，他的额头上流转着奇特的印记。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才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他的右眼是正常的眼珠，可他的右眼则全部呈现出了奇异的乳白色，并且他的全身还爬满了一种奇特的白色符文，让人看起来感觉神圣中又透露着一丝不祥。

赤练则好奇地看向天空，迟迟没有等来原有的天罚，真是奇特，难道这就是灵石的天然优势么？

这时青年张开嘴，平淡地说道：“来吧，这便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战了……”

赤练自然也明白，他伸出两尖枪指向不远处的姜夜，放声道：“都怪我一再地纵容你，这一次，我将不会手下留情了。”

“如此……便最好不过了！”青年面无表情道。

风，无穷无尽的风，它们裹挟着悲伤与苦楚，游窜在这片天地，感染这里的生灵，就连嗜血的赤练也忍不住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挚爱……那是存活于内心中最后的种子。

若不是依偎着这份希望，他又怎么能拼搏到现在呢。

赤练握紧手中的两尖枪，吟声道：“它既是锋利我的武器，也是束缚我的枷锁，由此我已经痛苦了几百年……”

“知道吗姜夜，你很像以前的我。”

“弱小，却又蒸蒸向上，就像太阳那样。”

“那个女人救了你两次，想必一定很爱你吧？”

“我知道作为你的对立面，我不应该说这些。”

“可是我感觉到自己就快要被你杀死了，所以你能听我说两句吗？”

姜夜只是无神地沉默着，可是这一刻所有人都从风中听出了他的默许。

“她叫刘梅，是一位人族女子，但其实这并不是她的本名，而是她逃难时专程用来敷衍我的名字。我也是从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她的真名叫做赵环淑，是大洵的鹿鸣公主。”

“那年大洵都城大宿被燕国攻破，自此大洵皇室一哄而散，归降的归降，反叛的反叛，逃难的逃难……我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碰巧认识了这位骄傲的小公主。”

“而我在当时不过是一位见不得光亮的妖宠罢了，唯一的作用便是于角斗场中厮杀，厮杀，再厮杀！由此来取悦我的主人……”

“大宿告破的那一天，我的世界是灰暗的，因为主人逃难并没有带上我……听说大燕对妖族的态度极其强硬，像我这种身俱妖力的杂妖是一定会被斩杀的，所以为了活命，我只能向西边逃去，我要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继续生活。”

“那一天我还是向往常一样靠着偷窃来维持生活，突然瞅到了一个身单力薄的姑娘，于是心生歹意顺手摸走了她的腰包，可能是手艺生疏被她看见了，所以她急忙朝我追赶了过来，不过好在我身手矫健，很快就躲过了她的追查。”

“可她似乎有一只很灵敏的鼻子，无论我躲到哪里都能被她找到……后来才知道，自她看见了我的第一眼起，就已经知道我是一只杂妖了。她找到了我以后，就扬言告诉我要把这件事儿抖露出去，我害怕被官家的人追捕，便只能受了她的要挟。”

“不过她对我很好，只要她有饭吃，我便没有饿过肚子，逐渐的我对她越来越依恋，可却不知道那就是喜欢的感觉……”

“为了躲避追杀，她便带我一路逃到了南边的陈国，然后用银子在当地购置了一间茅屋，我耕作，放牛，她便养鸡养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三年，大燕的铁血手腕已然伸到了陈国，铺天盖地的调查接踵而至，我妖族的身份很快就暴露了。为了不影响刘梅，我只好束手就擒。”

“可就在执刑那天，她却带着许多杂妖来劫了法场，最后我被救出来了，可是她却被永远的留在了那里。我也是自那不久后才知道她其实是大洵曾经的鹿鸣公主赵环淑。”

“后来刘梅的身份被揭露，便被押往了大燕的都城——紫君都，那里曾是大洵的国都大宿……行刑那天，我就在刑台下看着刘梅浑身被铁链缠绕，捆绑在那根足有九丈高的受刑架上。”

“那些甲士把柴禾放在刘梅周围，然后淋上了一桶燃油，忽然间她发现了藏在人群中的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刘梅的眼睛那么亮过，就像流星，不！比流星还要耀眼！”

“可我根本就没有能力救她，只能活生生地看着她在我眼底下被烧成灰烬……若是换做现在的我，我一定会冲上去救她！可是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敢上去救她……”

“后来我买下了那条捆住她的锁链，将其打造作了自己的武器。我此生最大的希望就是推翻大燕的统治，以此来为刘梅报仇，偿还自己的罪孽，于是我便加入了九阴教……”

“这，便是我的故事了。”

青年闻言点了点头，“很长。”

赤练也跟着点了点头，“是啊，长过了我的一生。”

姜夜淡淡地说道：“我会替你记住她的，大洵的鹿鸣公主赵环淑。”

“谢谢你。”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了，让一切结束吧。”

姜夜伸出手，对赤练所在的位置虚抓了一下，无数冷冽的风矛便成形于其上，似乎下一息就要蜂拥而去，将人身蛇尾的男人射成一个筛子。

面对如此大面积的攻击，赤练虽然心惊了一下，但却没有慌张，他连忙举起手中两尖枪往地上一杵，一层红色的鸡蛋型护障便将他紧密地包裹了起来。

空中的青年轻轻滑动手指，下一刻，数不清的风矛便朝中央的红色鸡蛋壳攒射而去。

“啊！”鸡蛋壳中央的赤练咬牙坚持着，他拼命用妖力去维持鸡蛋壳的运作。

可终究还是抵不过妖力耗竭的结果，风矛将赤练穿透成了一具流血的空壳。

九阴教，赤练，死亡。

姜夜凌空打了个响指，嗜血的风便将赤练的身躯啃食得一干二净，顷刻间那里就只剩下了一杆插在地上的两尖枪。

而后，青年身上的白色符文渐渐黯淡，直至消失后，一只幼小的灵体才从姜夜的左眼中悠悠然钻了出来，它煽动翅膀好奇地打量着姜夜的面容，半晌后傻傻地拍着手，笑了起来。

姜夜看见它那张酷似绿柚的小脸，不由得鼻尖一酸，掉下了泪来。

小精灵看见后，小脸也皱作了一团，又连忙伸出小手去擦拭着姜夜卧蚕上湿漉漉的泪痕。

姜夜不忍看见小精灵悲伤的摸样，于是连忙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它看。小精灵看见后便开心得手舞足蹈了起来，似乎在庆祝自己完成了大功一件。

青年伸出手，小精灵便连忙识相地把小脑袋凑到他的掌下，任由他摩挲了起来。

看见这一幕后，青年冰冷的心才算是稍稍回暖了一些。

“谢谢你，绿柚。”

而后，青年便取过了背后的折纸伞，将其撑过头顶，淌着雨水迈过千疮百孔的石拱桥，由此向东而行。

她说过，不会再让他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