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八)
书名:车站番外篇 分类:浪漫 作者:商采薇 更新时间:2024-11-10 16:37:38
纤纤又一次来到了操场上。
深秋的风,带着抵挡不住的寒意,向她迎面扑来。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像是一群失去方向的蝴蝶,在半空中凌乱地飞舞。它们相互碰撞、交织,最终无奈地飘落在操场的各个角落。纤纤愣愣地望着,望着,此时,她觉得自己就像这枯叶一样,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归宿。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试图抵御这深入骨髓的寒冷,然而,内心的孤独和无助却让她感到更加冰冷。
是的,孤独。纤纤,这个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孩,第一次体会到孤独的滋味。四天来,这已经是第三次,她被“赶”出了教室。千真万确,她是被“赶”出来的。第一次,是被章玉的耳光赶了出来,而后两次,则是被同学们的愤怒和冷落赶了出来。第一次,她满怀耻辱而愤怒;第二次,她感到震惊而慌乱;而这次,她更多的,是体会到孤独而茫然。即使离开教室,同学们那悲愤的、嘲笑的、冰冷的目光,似乎也在身后如影随形地盯着她。而且走到哪里,她都觉得逃不开这样的目光了。她甚至觉得,路过的每一位老师,都在用目光刻意地疏远她;每一位同学,都在用目光愤怒地指责她,无情地嘲笑她。以前,她得到多少笑脸和赞美,如今,她就得到多少冷落和谴责。偌大的校园,竟没有她一处落脚的地方。这,简直太离谱了,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呢?纤纤百思不得其解。她清楚地记得,周五,也就是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这些老师和同学还在眉飞色舞地谈论着章玉的那些传言传闻,甚至那天下午还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章玉和柳笛的通话,颇有兴味地捕捉通话中的“重要信息”呢!即便是周六和周日,还有几名要好的朋友,或者打电话,或者到她家里来,表示对她的支持。可是今天,他们怎么就统统倒戈了呢?
原因似乎只有一个——章玉死了。人死为大,他这一死,人们就把他的好处都想起来了。他用死亡,收获了所有人的同情,而在同情的同时,人们自然把矛头指向与他对立的纤纤和她的爸爸了。可是,死亡的威力真的那么大吗?大到可以让人们忘掉章玉的古怪,改变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事实”,甚至无视能决定他们前途和命运的权势吗?纤纤的生长环境,以及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她深知权势的威力,那是能左右无数人的命运,改变无数人的生活轨迹的强大力量。她看到过太多骄傲自负的人,在权势面前不得不低下自己高傲的头。所以,她绝不相信一个瞎子,一个临时工,一个只有高中文凭,无关大局且的确犯了“错误”的人的死,会让那么多人无视她背后的强大势力而与之对抗。一定是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因素决定这一切。可究竟是什么事情,什么因素呢?纤纤想得头都痛了,也没有分析出来。她真想打个电话,告诉爸爸这里发生的一切,问问爸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向爸爸倾诉一下心中的委屈也好。
可是,当她习惯性地走到电话亭边,准备插上磁卡的时候,却突然犹豫了。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嘲讽的声音:“有本事,把我们高一(1)班所有同学都开除!就剩你一个!老师爱怎么照顾你就怎么照顾你!”是啊,爸爸已经把一个章玉赶出了校园,他还能把所有一中的老师和同学都赶出校园吗?更何况,这些老师和同学都没像章玉那样犯了“事实性”的错误,他们只是冷落她,不理睬她,警告她不许侮辱章老师而已。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爸爸又有什么理由“开除”他们呢?而且,爸爸也未必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甚至于……纤纤猛的打了个冷颤。她突然想起,章玉的车祸是周六中午发生的,可直到周一早晨文俊走上讲台之前,她都被蒙在鼓里。爸爸一定也是这样,甚至学校绝大多数的老师和同学也是。否则,他们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吹草动。可是,高校长为什么要隐瞒这些,隐瞒得滴水不漏,而今天早晨为什么又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公布出来,甚至于宁可停课,也要让绝大多数老师去参加章玉的葬礼?他在这几天中,究竟做了些什么?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有什么企图……纤纤越想越复杂,越想越恐怖。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找不到任何方向。不!她要亲自把这个谜团解开!如果不能找到答案,她就直接去问高校长。否则,她迟早会在这团迷雾中迷失,被这巨大的漩涡吞没。
于是,纤纤离开电话亭,向北教学楼走去。
北楼是一座旧楼,它是日本占领东北时留下来的产物,因此处处都彰显着明显的日式风格。地面和楼梯都铺上了地板,所有的墙壁都设有夹层,就连窗户也都很窄。据说这里以前是日本男子中学,建筑虽然结实,可由于年代久远,难免有些残破。所以,大多数教室都搬到了条件更好的南楼,这里除了高一的后三个班级,其余部分就成了教师办公的地方,全校绝大多数老师都在这里办公。纤纤心里清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老师们肯定会议论纷纷。她就是想从这些议论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解答她心中的疑问。反正第三节课是体育课,而高中的体育课,差不多就等于自由活动课了。
果然,纤纤刚走进教学楼,就听到拐角处的体育组传来一个女老师的声音:“天哪!我真没想到,章玉居然这么帅!那浓密的黑发,轮廓分明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你们知道吗?看到遗像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我甚至不敢相信,他……曾经有过那样一双眼睛。”
说到最后一句,那声音突然软了下来,还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纤纤的心也莫名地颤抖了一下。什么?章老师曾经很帅?曾经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这,怎么可能?仿佛是为了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里面又传出一个男老师的声音:
“岂止你一个小姑娘,连我这个大老爷们当时都看呆了,甚至怀疑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章玉。所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遗体。你们发现没有?他的遗体肯定经过了精心的化妆和整容,没戴墨镜,穿的也不是那种黑白冷色调的衣服,而是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脸色也没那么苍白了,唇边甚至还有一丝微笑……我的天!我甚至觉得这个所谓的‘遗体’,比他平时的样子更年轻,更有活力,更像是一个‘活人’。可就算经过化妆和整容,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照片上的小伙子,也是我们平时见到的章玉。那头发,那脸庞,那身材……绝对不会错的。那时,我突然有一种错觉,觉得照片上那个帅气的小伙子,下一秒就会从那个棺材里站起来,睁开眼睛,微笑着、友好地、充满活力地跟我们打招呼:‘你好,我是章玉!’”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每个人都在回味着什么。接着,另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传了出来:
“其实,别说是你我,参加葬礼的所有老师,又有哪一个没有被那张遗像,没有被遗像上那双眼睛震撼呢?大家原本一路上还在议论纷纷,一走进灵堂就都闭上了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幅遗像。我自己当时就一会儿看看遗像,一会儿看看遗体,看着看着,眼里就充满了泪水。再看看周围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掉眼泪的。甚至仪式结束后,工作人员要把章玉推走时,好几个老师都忍不住喊起来:‘慢一点!让我们……再看他一眼……’”
“别说了!”那个年轻的女老师打断了他的话,“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我甚至觉得,就因为他有过那样一双眼睛,如果他此刻真的能站起来,就算他还是一个盲人,就算他还穿着那种黑白冷色调的衣服,就算他还是那么冷漠无情,我也依然会——爱上他。”
这番大胆的表白,把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逗笑了。另一个女老师忍不住打趣她:“哟!参加一场葬礼,我们的盈盈居然动心了!可惜人家爱的不是你,他爱的是柳笛!”
“那又怎样?”那个叫盈盈的老师忍不住反驳,“我们都认识柳笛,难道她不值得章玉去爱吗?其实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柳笛和章玉,都比我们有眼光。章玉没见过柳笛的美丽,柳笛也不知道章玉有那样的眼睛。我敢说,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爱,那种爱,绝对是真挚纯粹的,至少,比我这个看到了那双眼睛才爱上人家的,要纯粹得多!”
办公室里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因为盈盈的话,而在重新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是啊,现在,我终于相信高校长的话了,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有一颗肮脏龌龊的心灵。”
这句话说完后,竟然没有任何人反驳。片刻的沉寂后,盈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们,终于从一张照片中读懂了章玉。可惜,在读懂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成为一张遗照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哽咽。纤纤觉得自己再也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她的灵魂就会与这声哽咽一起颤抖起来。于是,在办公室第三次陷入沉默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迈着有些僵硬的双腿,沿着楼梯,机械化地向二楼走去。
楼梯略显残破,坡度虽不陡峭,但纤纤却觉得每迈出一步都是那样沉重。在体育组门外听到的那些话语,犹如一只巨大的手,肆意揉捏着,翻搅着她那颗幼小的心脏,让她的心绪紊乱、酸楚而疼痛。她开始有些理解那些老师们为什么会在一个早晨的时间就转变立场了。是遗像上那双他们从未见过的眼睛,是那具比活着的章玉还要“年轻”、还要充满“活力”的遗体,深深地震撼了他们,迫使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些他们未曾目睹和思考过的事物。站在自己的立场,纤纤真想骂他们一句“白痴”。人不可貌相,怎能仅凭一双眼睛,就判定这个人是好是坏?可是……纤纤的脑海中,猛然闪过另一双眼睛,那双永远定格在记忆深的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哦,那也是一双比海洋更深邃,比火光更明亮的眼睛啊!正是这双眼睛,让已经绝望的她重新燃起了逃生的希望。而看到那双眼睛的第一眼,纤纤就坚信,这必定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之人,一个她能够全心全意依赖的人。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判断——她在他的拼命托举下逃出了漫天大火,而他却……纤纤知道,其实他完全能够逃出去的。她见到他时,他已然攀爬到了墙头上,只差一步就能跳下去。是她绝望的哭声将他唤回,也是她的孱弱、慌乱与胆怯,耽误了逃生的时机,致使他葬身火海。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哪怕稍微自私那么一点点,纤纤都不可能有任何逃生的希望。每每想到此处,纤纤便会涌起一种深深的愧疚。她觉得自己在世上最亏欠的,便是那个不知名的大哥哥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彻底笃信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相信了“五官中唯有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论断。可如今,为什么又要对这样的论断产生质疑呢?仅仅是因为章玉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吗?如果章玉真的有那样一双眼睛……不!不能这么想!这太可怕了,极其可怕!纤纤拼命地晃动着脑袋,拼命想要将这个念头驱赶出去!如今,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本能地逃避任何对章玉有利的因素,哪怕这些因素显而易见,她也不愿面对,因为面对就意味着对自己的否定,面对得越多,否定也就越多。她在心里拼命对自己说道:“不可能的!别人不可能有那样一双眼睛!章玉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吗?她是亲眼目睹那双让漫天的火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的,而他们,仅仅是从遗像中看到了一双还算明亮的眼睛罢了。更何况,他们看惯了章玉嵌在那张苍白死板的面孔上的黑糊糊的镜片,一旦看到那面孔上出现一双眼睛,就算是一双极其普通的眼睛,也会让他们感到震撼的。
纤纤就这样,一边在心里竭力呐喊着“不可能”,一边一步步地,下意识地走到了二楼。刚迈上最后一个台阶,她就听到楼梯左手边的数学组里,传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没错,纤纤是我的学生,可柳笛也是我的学生啊。我当了她三年的班主任,对她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别的不说,就说她和章玉之间互相利用,打死我也不信。”
哦,纤纤听出来了,这是陈芝老师——她的班主任兼代数老师。怎么?她也是柳笛的班主任?纤纤猛然想起,入学前,爸爸就和高校长提出过,教他女儿的所有老师,必须都得是今年高考本学科平均分最高的老师。而柳笛那个班高考成绩最好,在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十的情况下,居然让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本科。所以,那个班语数外史政五科的老师,自然也就成了纤纤的老师,包括陈芝,当然,也包括章玉。纤纤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爸爸要是能预见到现在的局面,还会不会做出当初的决定。然后,她听到另一个年轻的男性的声音,又从办公室里传了出来:
“可是,我听说柳笛这样悉心地照顾章玉,是为了捞取一些保送大学的资本,要不她怎能看上一个……”
“拉倒吧!”陈芝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起这一点,我比谁都有发言权。柳笛要是想要捞取什么‘资本’,早就入团当干部了。凭她的成绩和条件,最起码也能当个宣传委员什么的,还用走这条费力不讨好的路?你们也知道,当初报志愿的时候,她只报了北大中文系,连第二志愿都没有。我怕她掉档,就想给她争取一个保送北大的名额。当时我提议请电视台宣传一下她照顾章玉的事,让她和章玉接受采访,甚至连电视台的人都找好了,谁成想却被她和章玉双双拒绝了。”
“拒绝?”几个老师一起喊起来,“怎么可能?”
“不可思议吧!”陈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他俩就是拒绝了。当时我先找的柳笛,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谁知道她却气得不得了,还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具体什么话我也没太听懂,但有一句话还真记住个大概,意思就是她不想把她对章玉的照顾变成她升腾的资本,把他俩之间的关系变成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片唏嘘声,门外的纤纤也轻轻叹了口气。面对这样铁一般的事实,如果再去说章玉和柳笛是为了利益勾结在一起的,那可真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了。
“可是,章玉为什么会拒绝啊?”另一位女老师不解地问,“柳笛照顾了他整整三年,如果他真的为柳笛好,就应该同意陈老师的方案,甚至应该主动说服柳笛同意。”
“是啊,这一点我至今都不理解。”陈芝老师的声音也充满了困惑,“我去找他的时候,并没有说柳笛已经拒绝了。我反复跟他说这个保送名额对柳笛有多么重要,如果得不到,柳笛就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可他却拒绝得和柳笛一样干脆。他说:‘我不认为这对柳笛来说是一件好事,柳笛也不会这样认为。否则,她就不是我认识的柳笛了。’你们说绝不绝?之前我和柳笛谈话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对我说:‘不管您用什么理由,章老师一定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那么他就不是章老师了。’”
“哇!”办公室里一片惊叹。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还忍不住发出一句感慨:“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她把最后两个字咽了下去。
陈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别看我教柳笛三年,她身上很多东西我都读不懂看不透。章玉更甭提了,咱压根就没有读懂他的机会。可我不得不说,这两个我们都读不懂的人,他们彼此之间,倒真的很懂,很了解。”
老师们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试探着说:“章玉为什么选柳笛当课代表?难道真的是看上了……”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几不可闻,仿佛一只胆怯的蜗牛,试探了几下后,终于羞愧地缩回了头。
陈芝老师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就更可笑了!章玉就是想‘看’,你让他拿什么来看?”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其实柳笛能当上这个课代表,与其说是章玉的选择,不如说是柳笛自己的坚持。不瞒你们说,章玉的第一节语文课,我和高校长就站在教室的后门外,从头听到尾。他那种身体状况,走上讲台都闻所未闻,谁敢保证不出问题?没想到章玉这小子倒真有两下子,那脑袋比录音机都好使,五十名学生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大堆名著,居然一个都难不倒他。可走下讲台的他就力不从心了,没走几步就在门口摔了一跤。几个同学扶住了他,结果自然都被甩开了。其余的同学都回到座位上,只有柳笛,仿佛刚才根本没碰什么钉子似的,依然跟着章玉走出教室,并在走廊章玉又一次被撞倒时,再次扶住了他。这次啊,无论章玉怎么使劲儿怎么发火,柳笛就是不松手,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让我送您回办公室。而且听她那意思,如果章玉不允许,她就会一直跟在章玉身后,什么时候章玉遇到危险,她就什么时候冲上去扶住他。听听,你们见过这样执着的人吗?两个人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文绉绉的我也听不大懂,我估计章玉后来也拿柳笛那股子拧劲儿没办法了,才同意了她的请求。想想看,他一个大男人身后总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女孩子,成什么体统?还不如大大方方接受她的帮助。反正他那个状况,还真得需要一个人去照顾。后来我和章玉商讨课代表的人选。我告诉他,按惯例,高一的课代表,都是中考那一科班级第一的孩子,而中考语文第一名的是柳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天天接送我上下课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就吃了一惊,那时柳笛已经接送他一个星期了,而且开始每天放学后送他到车站等车,他居然还不知道柳笛的名字!当我告诉他,那个女孩就是柳笛的时候,他微微松了口气,脸上竟有一丝欣慰,仿佛我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种猜测。然后,他点了点头:‘那,就是她了。’那个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柳笛是何许人也,自然更不清楚她长得漂不漂亮了。而柳笛更绝,其实她不止语文考了第一名,好几科的成绩包括数学都是全班第一,那时我连班长的职务都给她准备好了,可她什么也不要,就要那个小小的语文课代表。所以,那些说章玉选柳笛当课代表是别有用心的言论,简直是——无稽之谈!”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每个人都在心里衡量着陈芝老师的这番话。然后,又一个很小的声音,带着点儿困惑,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陈老师,这些话,您以前……为什么不说?大家谈论得热闹的时候,我没看见您站出来……为他们说过一句话。”
这句话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却犹如从暗处抛出来的一块砖头,猝不及防地砸到每个人的心里。办公室更静了,似乎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门外的纤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她偷偷地从门缝往里瞄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好像开学初才分配到这里来,并不认识柳笛,也没接触过章玉。
终于,陈芝老师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承认,我没有勇气,”她说,声音中有着几分苍凉与无奈,“说三道四的人太多了,我解释两句有用吗?谁又愿意听呢?在那种情况下,谁不是捡自己想听的话去听?至于为什么想听那些话,还用得着我去说吗?我这么大岁数,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呢?我只能做到不去掺和而已。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们什么时候听到我对他俩的事儿议论一句半句?其实,我现在最恨自己的是,事情发生后,我也没那个胆子说出真相。纤纤和她那个有权有势的爹,我实在是不敢得罪。可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章玉人都……没了,我还任由别人往他们身上泼脏水,那也太没有做人的底线了。不管怎么说,柳笛还是我的学生,我有责任保护她的名誉。也许这份‘责任心’来得迟了一些,但总比没有好。既然已经因为‘明哲保身’犯下了错误,就别让这错误再扩大下去了。所以,我今天要和高校长一样,站在这把话说清楚,即使有人把这些话告诉纤纤和她爸爸,我也要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事实,章玉和柳笛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相互利用,相互勾结的企图,我不管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情感,反正绝对跟伤风败俗扯不上边,更别说什么‘男盗女娼’……我的天!”她咬着牙,低声说了句,“这个纤纤,怎么骂得出口!”
纤纤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一张脸仿佛被烈火灼烧一般,瞬间变得滚烫。尴尬与惭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无法再继续呆上一秒钟了。她迅速转过头,逃跑似的离开了数学组,顺着楼梯,风一般跑到了三楼。
来到三楼,纤纤没有停下脚步,她又一口气跑到走廊的尽头,然后扑向一扇落地窗,靠着它,大口大口地喘气。窗户中有一扇是开着的,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让纤纤那灼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可胸口渐渐泛滥的一股无名的委屈,却依然让她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的确,听了陈芝老师的那些话后,纵然心中极度抵触,她也不得不承认,章玉和柳笛之间,不可能是勾结与利用的关系了。甚至,她还隐隐觉得,两人之间,或许还存有一份让所有女孩子都羡慕不已的,知己般的情感。可是,陈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却着实刺痛了她的心。是的,她骂了章玉,骂得很难听,可那些话是她凭空捏造的吗?她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只不过把它们整合在一起,又狠狠地抛给章玉罢了。这些人中,就包括现在对她爱搭不理的老师,和对她怒目而视的同学。而且,他们中一些人口中的话,还有更难听,更让她羞于启齿的呢!如今,他们又凭什么一致转向,把矛头对准了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是第一个把这些话骂出来的吗?哦,那些话,那些话……那都是些什么话啊!引诱迷惑、投怀送抱、下流卑鄙、不知廉耻、道貌岸然、假装正经,还有那个男盗女娼……天哪!纤纤觉得每喘一口气,那些词就会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中蹦出来,变成一颗颗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向她那颗小小的心脏。她猛然想到,自己尚且如此,章玉骤然听到那些话,应该比自己还痛苦百倍吧!那些话,当初她觉得是那么正确,那么痛快,那么理直气壮、酣畅淋漓,现在却觉得是那么可笑,那么离谱,而又带着那么强烈的伤害与羞辱。难怪章玉下手那么狠,换做自己,即使明知道会受处分会被开除,这个耳光,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扇过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文俊的那句话:“你那些所谓的‘羞辱’,全是你自个儿作出来的!就连那个耳光,也是!”然后,又是表哥的话:“即使是事实,也不能这样去骂一个人!何况……他有一种罕见的精神。我承认这种精神震撼了我。你所骂的,肯定——不都是事实!”
不都是事实?不,纤纤如今觉得这些都不是事实了,没有一句是事实。可是,这些话当初又是怎样被编出来,被传出去的呢?纤纤又想到陈芝老师的那句话:“在那种情况下,谁不是捡自己想听的话去听?至于为什么想听那些话,还用得着我去说吗?”的确,绯闻,总是比其他消息更吸引人,尤其是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的绯闻,在校园里总是以光速传播。纤纤承认,她和绝大多数同学探听和传播这类消息,大多是出于好奇和八卦的心理,越是负面信息,越能满足内心窥探的欲望。尤其对于章玉这样不受欢迎的怪人,这种欲望更加强烈。可那些津津乐道的老师们,他们难道也仅仅出于一种“猎奇”的心理吗?他们,应该比学生更了解情况,也更该拥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啊!如果不是他们也在那说长道短,纤纤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是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的。他们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也加入到这支“八卦”大军中了呢?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纤纤混乱的思绪。她如一只被追逐的野兔般,惊慌失措地朝旁边一蹿,一下子钻进那长长的丝绒窗帘的后面。窗帘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洗了,积攒的尘土仿佛沉睡多年的恶魔,猝不及防地因纤纤的惊扰而苏醒,报复性地释放出一股浓烈而呛人的气味,让纤纤差点喘不过气来。可是她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成了草木皆兵之人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最终停在了落地窗的旁边。纤纤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紧接着,她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脚步声随之消失在了门后。可还没等纤纤缓过神来,从办公室里又传出一个浑厚的嗓音:“尹老师回来了?高校长找你,有什么好事儿啊?”
“好事儿?”一个洪亮且夸张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算了吧!有好事儿能轮到我?他是想让我接替章玉,去教一班的语文。”
接替章玉?教语文?纤纤猛地一哆嗦。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外。刚才说话的,正是同年组的语文老师,章玉的死对头——尹鸿。
“那不正好嘛?”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是一直对章玉的教学方法多有诟病吗?这次正好来个纠正,用你的法子把局面扭转过来啊!”
“哎呦呦,我的李大组长,您可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啦!”尹鸿的语气里竟透着一股求饶的意味,“他那种教学方法多受学生青睐,您又不是不清楚,而且咱们也不得不承认,那是真有成效,不然今年高考平均分全省第一是咋来的?我去纠正?走上讲台不出三分钟,就得被学生给轰下来!如今的一班,每一名学生都是一挺机关枪,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筛子。我把话搁在这儿,这份‘美差’谁乐意去谁去,我是坚决不当那个可怜的活靶子。”
尽管满心满腹乱糟糟的情绪,纤纤还是差点笑出声来。好个尹鸿,算他识相。我们一班的语文课,是那么好糊弄的?可是……纤纤突然捂住了嘴巴。天哪!自己怎么会这么想?章老师可是被自己赶走的啊!可是刚才,听到没有换成语文老师的消息,她竟不知所以地松了一口气。自己究竟怎么了?章玉已经走了,已经死了,甚至已经化成灰了。难道潜意识中,她还希望他回来给自己上语文课吗?一丝没有来由的辛酸,悄悄潜入纤纤本已纷乱的胸口中。她握紧拳头,拼命想把这丝辛酸压住。然后,她又听到先前那个浑厚的声音——语文组组长李文琛老师开口了:
“你要是觉得这种方法好,完全可以学啊!你又不是没听过他的课,据我所知,你私下悄悄去听的次数不下十回八回,想必也暗自琢磨了许久,这一回就借这个机会尝试一番。正好,一班的学生也熟悉这种方法,连磨合的过程都省了。”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尹鸿一下子顶了回去,“那个课堂,你驾驭得了?”
李老师顿时哑口无言,其他老师也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尹鸿再度开了口:“不止是我,咱们当中谁没听过章玉的课?听他的课简直轻而易举,用不着学校组织,自己搬个凳子悄悄进去就行。可那样的课堂,不是我妄言,除了章玉,咱们学校再也没有第二个老师能够驾驭。那深度、广度、知识涵盖量、随机应变的能力……别说你我,就算从咱们市师范学院中文系找来个硕士博士,甚至请来一位教授,恐怕都未必能兜得住底儿。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那金刚钻,哪敢揽这瓷器活?”
“是啊,”旁边的一位老师接过话头,“有一次,我拿着录音机,把他整节课都录了下来,回去一句一句研究,越研究越觉得不简单。整堂课看似率性而为,却始终紧扣主线;学生发言看似天马行空,其实在老师巧妙的引导下,都在不知不觉地突出重点,突破难点;对教材的把控,看似拓展得极为深广,细细品味,又是循序渐进,知识的逻辑性和系统性都极强;尤其是老师的语言,看似随性,实则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该优美时优美,该幽默时幽默,该深沉时深沉,你想更换一句都无从下手。那些随口引用的资料和语段,不仅准确无误,而且极具经典性、时代性和文化内涵,好像都是特地为这节课量身打造的。我承认,就是让我准备两个月,我也上不出这样的课。可他每节课居然都是这样,已经形成了常规。可怕啊!这样的水平,谁敢与之比肩?这样的班级,谁又胆敢接手?”
纤纤简直听呆了。她知道章玉的讲课有多精彩,可究竟哪里精彩,却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她终于听到一群同行们,凭借专业的视角,对章玉的教学水平给予了由衷的肯定和极高的赞誉。刚才发言的那位语文老师叫陆鲲,曾经荣获全省教学大赛的特等奖,在他们这座小城引起了一阵轰动。连他都自惭形秽,章玉的教学水平可想而知。可是,以前他们可都不是这样说的。纤纤清楚地知道,语文组,是对章玉敌意最深,诽谤最多,诋毁最重的教研组——没有“之一”。文俊每次到这里取教材、拿卷子、送作业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对章玉大放厥词,从教学水平到人格人品乃至各种传闻,从头到尾数落个遍。那些言辞,用文俊的话说,简直“没一句好话”。一次,当一个老师大谈特谈章老师上课就相当于农村的“赶大集”时,文俊实在忍不住了,同他们当场吵了起来,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高校长。事后文俊忍不住向纤纤吐槽:“那些一肚子酸腐之气的语文老师啊,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听着文绉绉的,其实一句比一句刻薄,本事没几分,贬低别人倒一套一套的,我真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们两拳。阿弥陀佛,幸亏他们没教咱班。”可如今,他们怎么又对章玉赞赏有加了呢?
似乎是代纤纤发问一般,办公室里的李文琛组长又开口了:“怪了!以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陆鲲、尹鸿、还有刘芳,你们三位今天都被高校长找过吧!还有其他老师,之前是谁说章玉上课是‘赶大集’‘放羊’的?又是谁说他的课堂‘杂乱无序’‘一盘散沙’‘不成体统’的?如今有这么一个证明自己的契机,你们不但不好好把握,反倒一个个推三阻四起来,甚至开始为章玉美言了。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每个老师都被李组长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带着羞赧和愧意说道:“那时……我们不是心里不服嘛?”
“不服什么?”李老师依然用犀利的言辞质问着,“不服一个瞎子,一个临时工,一个才二十多岁,仅有高中文凭,之前从未登上过讲台一天的小伙子,比咱们都成功吗?”
“不错!”尹鸿出人意料地接过了话茬,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罕见的直爽与坦率,“我承认,我就是嫉妒章玉。以他的年龄、学历和资历,凭什么比咱们教得都出色?我以前就是想不明白,也咽不下这口气,所以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说了章玉不少坏话,也干过不少错事儿,比如——在试卷上动手脚。可是今天,高校长的一番话让我彻底清醒了,章玉哪里是一般人啊!北大的高材生!高考全省第一名!在各大报纸杂志发表文章数百篇!被誉为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而且,他只差半年就要毕业了,已经被保送硕博连读了!你们瞧瞧他的照片,那双眼睛,哪里是一般人的眼睛啊?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拿什么去和他比?我又有什么资格嫉妒他呢?”
纤纤一下子僵住了,睁大的双眼里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惊愕。北大?高材生?高考第一名?青年作家?发表文章数百篇?硕博连读?这些含金量十足的词接二连三地向她抛来,每一个都重重地砸到她的心坎上,砸得她异常疼痛。这是谁?章玉吗?这些头衔,这辈子拥有一个都足以让人羡慕,而他竟全部拥有!这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仿佛觉得这些还不够似的,另一个老师又开口了:
“岂止如此,你们留意到他遗体旁边的那把吉他了吗?留意到灵堂四周的墙上那一幅幅画作了吗?听高校长说,章玉的吉他弹得特别棒!而那些画,我虽然看不懂,却听到美术组几位老师对它们评价颇高。一位老师指着那幅‘海上的落日’对我说:‘这不是用笔画出来的,而是用生命和灵魂画出来的。’另一位老师则感叹:‘这些画,让我想到了章玉的父亲。他也是咱们学校的美术老师啊。虽然和他接触只有一个多月,却也能感受到,他为人谦和有礼,骨子里却相当清高。我虽然和章玉没有太多接触,但在他的身上,总能看到他父亲的几分影子。’而且,据说他在书法上也颇具造诣,一手毛笔字写得极其漂亮。这样的人,即便用‘天才’来形容,也是远远不够的。”
“可不是吗?”陆鲲也发出一声悠悠的长叹,“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看出来了。旁的不说,就凭他能把那么多名著名篇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若没把上千本书弄懂吃透,是绝对做不到的。还有那次法国代表团来校访问,翻译因急事没及时赶到,不也是他用流利的法语出色地完成了翻译工作的吗?其实听说后来那个翻译赶过来了,可听了一会儿后又悄然离开了。他对工作人员说:‘这里用不着我了,你们有了一位比我更出色的翻译。’据高校长说,除了英语和法语,章玉的西班牙语也讲得颇为流利。联合国一共六种工作语言,他就精通了四种。这人,博学的程度实在令人胆寒。而且,他并不是仗着有几分才华就贸然登上讲台的。高校长不是说了吗?他知道自己不是教学科班出身,为了登上讲台足足准备了一年多。他请高校长把高中所有的教材、教学大纲、教参和诸多教学资料都翻录在一盘盘的磁带上,反反复复聆听,边听边琢磨,就凭他的脑子,估计到了最后,恐怕比咱们的教研员都烂熟于胸。所以他的课,格局都很大气,每节课都能与整个教学体系紧密相扣。而且,这一年多,他几乎每个星期都来学校听课,咱们每个人的课,哪个没被他听过十多节?和我一样,他听课也带着一台录音机,估计回家也是逐字逐句反复揣摩。有时遇到困惑的地方,他还主动询问。别人我不清楚,反正他询问我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而且一次比一次高深,到了最后我都回答不上来了,甚至感觉提问者不是一个没上过课的新手,而是教育界资深的专家。我敢说,如果没有充足的准备和十足的把握,他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登上高中的讲台的。”
“可惜那时,我们都被嫉妒蒙住了双眼,对这些竟然视而不见。”那个叫刘芳的女老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不,即使看见了,心里也不愿意承认。现在想起来,我们的嫉妒是多么可笑啊!他的禀赋和起点,本来就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再加上那份比我们都刻苦的钻研精神,我们就是坐着火箭都赶不上,居然还整天腆着脸对他指手画脚,品头论足……天,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真找到地缝了,千万带上我。”尹鸿再度接了话,“其实在灵堂里,听到高校长那些话后,我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了,甚至没脸再看章玉一眼。我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质问自己——你凭什么嫉妒人家?就因为他是个瞎子,是个临时工,是个只有高中文凭的毛头小伙子吗?其实,他的才华与能力,和他的失明,他的岗位,他的文凭与年龄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比你强的人?不仅容不下,还处处恶意诋毁。诋毁不了他的水平,就去诋毁他的人格。现在回想起指责和诋毁他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自己实在——卑鄙。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其实仔细想想,要不是他眼睛瞎了,就凭这样的才华和能力,能流落到咱们这样的小城来当代课教师吗?能沦落到任我们这些人随意品评诋毁的地步吗?虎落平阳被犬欺,而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了那一条条恶狗。唉——”他突然发出一声长叹,“咱们一中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个天才来任教;咱们一中又何其不幸,居然生硬硬把这位天才给……”他突然住了口,下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形的哀叹。
纤纤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说不出有多痛,也说不出有多窒息。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就像一个捧着无价之宝的孩子,从来不懂得珍惜爱护,直到有一天觉得怀里空荡荡的,才发现那价值连城的宝贝,居然被自己亲手抛弃了。
办公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仿佛每个人都在深深地内疚,狠狠地自责。许久,许久,组长李文琛老师终于开口了:
“诸位,今日我真的很欣慰,欣慰于咱们终于能够摒弃对章玉的嫉妒与成见,开始客观且公正地看待他,也开始痛下决心反思自身了。长久以来,咱们语文组一直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氛围,这种氛围自章玉来学校任教那一刻便开始了,整整持续了三年。作为组长,我曾经试图加以纠正,却未能成功。其实,若认真剖析自我,我必须承认,我只是‘尝试’去纠正,并未竭尽全力,甚至未曾为此耗费太多精力。因为我的心中,也残留着些许对章玉的嫉妒。更为关键的是,我看不惯他那种看似自命不凡的清高,以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所以,我仅仅做到自己不去议论,而未曾刻意去管住大家的嘴。甚至听闻那些荒诞无稽的传闻,也未加以制止和纠正。如今想来,正是我的这种不作为,助长了这股不良风气,使其蔓延且愈演愈烈,最终酿成了如今的悲剧。作为组长,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其实回想起来,章玉虽清高冷漠,却从未有看不起人的陋习。与我们对他的评头论足、指手画脚恰恰相反,对于诸位的学术水平和教学水平,他从来没有置喙过任意一个字。而在商讨问题时,他也始终保持着特有的尊重与诚恳。记得在一次期中考试阅卷工作中,他对古诗鉴赏题《山居秋暝》中的一道小题的标准答案持有不同见解。于是,他派柳笛将我请到他的办公室,特意为我泡了一杯茶,让柳笛离开后,才开始阐述他的观点。他从王维的生平讲起,一直论及诗歌的创作年代和背景,诗人的性格与志向,乃至历代文人对‘王孙’这个词的理解,最终得出结论——这首诗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透露出诗人想要远离尘世、归隐山林的想法,而应落脚于诗人对自然规律的顺应和接受,以及一种豁达、超脱的人生态度上,即便是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仍能保持内心的宁静以及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与追求。整个过程中,他引用史料之详实,列举论据之充分,组织论证之缜密,让我根本寻不到一丝破绽。倘若将他的这番话整理成篇,发表在任何一本学术期刊上,都会是一篇出色的学术论文。可自始至终,他都以一种商讨的语气讲话,毫无半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后来,我与市教研员经过探讨,一致认为他的观点正确无误,教研员还因这件事,在各种场合多次表扬我,称赞我功底深厚、治学严谨。而他,从未将此次讨论向他人提及哪怕只言片语。与这样的胸怀和格局相较,诸位,我们难道不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吗?请大家回想一下,咱们之前对他的看法和评价,哪一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他那些小道消息的渲染和传播,又有哪一条是经过严密的调查和求证的?我们都是文人,都是师长,都有做人的良心和底线,怎就因为一己私利而轻率的相信和定性,甚至在一旁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无情地中伤一个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一丝一毫的人,直到人已离世,已经和我们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了,才肯跳出那个蝇营狗苟的小圈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好和自己的错呢?那点可怜的利益和面子,真的比自己的良心和底线更重要吗?”
办公室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中。李老师的一番话,仿佛在大家的心中投入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将长久裹在上面的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炸得粉碎;又如一面明亮而无情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们内心曾经的丑陋与狭隘,让他们无处遁形,只能面对自己灵魂深处的不堪;更仿佛是一把锐利的手术刀,精准而毫不留情地剖析着他们的自私与短视。每个人的心都在这无情的映照与解剖下颤栗着,痛悔着,觉醒着。而门外的纤纤,则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毫不留情地扎进她的心灵深处。不,不对,其实之前那些老师的话,已经如无数的钉子,把她的心扎得遍体鳞伤了,而李老师的话,更像是往那些伤口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盐,让她痛彻心扉。可是,她却没有勇气像语文组的老师那样痛定思痛,对自己进行彻底反思,甚至不敢面对自己良心上一次又一次的阵痛,而只能一次次逃避。于是,她从窗帘后面钻出来,下意识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和蛛网,然后顺着语文组正对着的那道窄窄的小楼梯,一步步向四楼走去。
四楼,是北楼的顶层。这里已经没有多少间老师的办公室了,只有三间高一的教室和几间会议室、保健室、器材室之类的“功能室”。纤纤沿着走廊,无意识地踱着步,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仿佛这就是一道必要的程序,她非走完一趟不可。她的脑子里,还乱糟糟地充斥着各种思想,它们互相排挤着,冲撞着,让她那因失眠而疲惫不堪的头脑更加头痛欲裂。而在种种纷繁的思绪中,有三点却始终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章玉曾经有一双浩瀚的、深邃的、明亮的、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眼睛,体育组的老师说的;章玉是个天才,无论知识能力还是教学水平,都有着让人只能仰视的高度,语文组的老师说的;章玉和柳笛非但没有相互勾结和利用,彼此间反而有一种知己般相知相惜的情感,数学组的老师说的。纤纤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一直迫切地希望找一些对章玉不利的蛛丝马迹,结果找来找去,收集到的却都是为章玉洗白的言辞和证据。难道章玉真像他们说得那般好吗?自己和爸爸,真的完全做错了吗?不!最起码,章玉就不应该打人。不管她用怎样的言辞谩骂他,作为老师就是不应该和学生动手,这是铁一般的纪律,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另外,如果不是这场意外的车祸,不是章玉突然的死亡,这些老师依然不能用另一种眼光去看他和柳笛,即使他辞职离开一中,也依然会津津乐道地对他品头论足,甚至如果不是参加了一场葬礼,他们也不会转变得这样迅速而果断……
对!葬礼!纤纤猛然停住了脚步,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眼珠都快从里面脱落出来了。她怎么忘了,自己来北楼的最初目的,并非收集对章玉不利的言论,而是要探寻人们对她态度骤然转变的根源。而此刻,这缘由愈发清晰地指向了那场精心筹谋的葬礼,指向了葬礼的策划者——高校长。
没错,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是他,挂出了章玉那张俊朗的遗像,并请专人替章玉的遗体悉心整容与化妆,使老师们得以目睹失明前章玉的模样,尤其是看到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从而在巨大的反差之下引发强烈的震撼与同情;是他,在灵堂上张贴出章玉的画作,摆放上章玉的吉他,并动情地讲述了章玉的种种往昔,让人们知晓一个拥有惊世才华与能力的青年,是如何在命运的蹂躏下,无奈成为一所小镇高中的代课教师,却于绝境之中依然缔造了奇迹,让人们不得不钦佩和惊叹,并在钦佩和惊叹中不得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且,他一定还讲了其他一些话语,一些关于章玉和柳笛的,甚至是关乎纤纤和她父亲的,关于那些传谣传闻和整个事件始末的言辞。从那些老师的只言片语之中,纤纤能够很容易地推断出这一点。正是他的种种言语和举措,唤醒了那些津津有味吃瓜看热闹的,热衷于蜚短流长的,明哲保身的,乃至被嫉妒冲昏头脑的老师心底的那份良知,让他们为过去行为内疚、自责,并有勇气挺身而出为章玉发声。更重要的是,他把那场车祸,把章玉死亡的消息隐瞒了整整两天,瞒得滴水不漏,让她和爸爸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
如今,纤纤已经很明显地看出来,高校长所做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为章玉正名。而之所以隐瞒了整整两天,就是怕纤纤的父亲去阻挠和破坏。身为校长,他太熟悉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把戏,也太了解老师们那些七七八八的小心思了。所以,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切,最终取得了惊人而“理想”的效果。可是,他这样做,就等于狠狠地打了她和她父亲的脸,等于公开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叫板,唱对台戏。难道,他不再顾及自己的仕途了?不再看重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了?还是,他还有更强硬的后台,更厉害的后手?
纤纤想着,想着,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困惑。而与此一起滋生的,还有一股被戏弄后的恼怒,和一份隐隐的不安。不行,她必须找高校长问个清楚,问问他为什么甘愿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为一个已经辞职的,已经与他毫无瓜葛,而且的确犯了“事实性”错误的老师正名,为此不惜与上司针锋相对。天!她受够了全校师生的冷漠,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今天要不给她一个说法,她是不会罢休的!纤纤忽然觉得之前被压制的逆反情绪又都回来了。抬起脚,她准备向校长室走去。
可是,还没等她迈出第一步,她面前那扇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瘦长的身影走了出来,正和他打了个照面。刹那间,两个人都愣住了。纤纤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嘴里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高……高校长?”
没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高校长。他穿着一身的黑——黑色外套,黑长裤,黑皮鞋,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喷壶。见到纤纤,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双眸瞪大,瞳孔中满是惊讶,可只有瞬间,他的眉头迅速皱起,目光变得锐利而警惕。“纤纤,你来干什么?”他敏锐地问,语气中满是戒备。
“我……想找您谈一谈。”纤纤突然有些语无伦次了。这锐利而警惕的目光竟然让她有些畏缩和胆怯,刚才那高涨的怒气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进屋去谈,可以吗?”她避开了那两道让她不舒服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里面走去。
“慢着!”高校长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用那只没有拿着喷壶的手臂紧紧撑住了门框,整个身子都挡在了纤纤的面前。“有话,就在这里谈吧!”他的声音冰冷,脸上的戒备丝毫没有减少。
怎么?他居然不让纤纤进门!这间屋子,难道是什么禁地吗?纤纤越过那只撑住门框的手臂,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立刻,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办公桌、两把椅子、铁皮暖壶、白瓷茶杯、红墨水、还有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天!这是章老师的办公室啊!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停到他的办公室门前了?这里,纤纤只来过一次,对,只有一次……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台。哦,那盆茉莉花果真还在那里。虽然换了花盆,虽然有些憔悴,但依然顽强地挺立在那里,像一个饱受摧残却不屈的灵魂。纤纤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喃喃地,做梦般地说了句:“它真的……还活着。”
高校长握着喷壶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指关节微微发白。他迅速挪动了一下身躯,挡住了纤纤的视线。而后,他死死地瞪着纤纤,目光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鄙夷。“人,都已经……没了,你居然连一盆花都不肯放过。纤纤,你还想怎样?”他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深深的谴责与质问。
纤纤有一瞬间的迷惑,但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天哪!高校长竟然误会她是来毁坏那盆茉莉花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想?然而,还没等她解释,另一个熟悉且坚定的声音又从她身后传来:
“韩纤纤,你要是再敢打这盆茉莉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纤纤迅速转过头来。没错,文俊就站在她身后,手里也拿着一个喷壶,脸涨得通红,脖颈处的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片刻后,他把目光转向高校长,见高校长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喷壶,才稍稍收敛了几分怒气,用手抓抓脑袋,带着点窘迫地解释道:
“我……刚才到这里送作文本,发现茉莉花的土干了,又没看见喷壶,就回班找了一个。我不知道是您拿去接水了……”
“文俊,”高校长打断了他的话,“你去收发室,告诉李大爷,给章老师的办公室加一把锁,钥匙就放在我这里,不必留备用钥匙。”
“好,我这就去!”文俊转身就往楼下跑,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了纤纤一眼。纤纤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时间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作文本?他居然还把作文本往这里送!纤纤听说了,周五那节作文讲评课上,尽管掀起那样巨大的风波,章玉依然像平常那样布置了双休日的习作。而除了纤纤,其他同学也如平日那样乖乖地完成了。难怪这里依然整齐地放着五摞作文本。只是,这次的作文,已经没有人批阅了。
纤纤摇了摇头,竟有一种迷惘般的空洞,和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然后,她又转过身来,看着高校长。高校长也在盯着她,手臂和身体都没有移开,目光依然充满警惕和戒备。纤纤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她从没想过,自己和高校长的关系,有朝一日会这样僵化。以前,高校长见到她时,虽然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带着夸张了数倍的热情,却也如长辈一般亲切慈爱,有时还会询问几句她的学习和生活状况。可如今,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尴尬和沉默了。
片刻后,还是高校长打破了这份沉默:“纤纤,你不是找我有话说吗?现在,你可以说了。”
纤纤恍惚了一下。的确,她有话说,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可是,现在,她已经没有一点询问的心情了。
“高校长,”她说,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落寞,“不用上锁了,我和爸爸,还不至于跟一盆花过不去。您放心,这间办公室,我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来了。”
说完,她转过身,迈着沉重的双腿,沿着楼梯,慢慢向楼下走去。那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孤独而单调地在楼梯的台阶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