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思归

　　夜幕笼罩着鹿鸣隘上下。天空，皎月弯弯，耿耿天河灿烂。

无知草虫在秋夜里欢快地啾鸣，微风吹拂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花香和血腥混合的气息。

隘口处，一小队豳军警惕地监视着远方的商师营盘。那里，营火簇簇，星罗棋布。

塬上，一处处土灶余烬犹暖，篝火噼啪燃烧，周围横七竖八地坐着或躺着大战之后的豳邦将士。

一堆圆木旁，豳公和诸盩、姞绚等人围着篝火而坐。

“臧父，你怎么会带人杀到这里来了？”亚圉问左边一位羌人长者。

“唉！说起来话可长了。春天那场羌陵川大战中，我的队伍被商师冲散了。老夫带领十几个儿郎好不容易才成功突围，躲藏起来。商师主力开拔后，我们四处找大头领旃倮（zhānluǒ）和族人们的消息。后来打听到大队族人朝西逃走了，就一路追过来上了大原。沿途陆续又有落单的族人加入，还从小队商军那里救了些被俘者。今日带队行到这里，看到有人和商军交战，一看是豳公的旗号，就冲了过来帮忙。没想到，居然误打误撞，救了诸盩将军的急！”

诸盩向羌人头领道谢：“臧老爹，你们来的真是时候。我还正担心怎么带兄弟们安全撤退，你们一冲上来，黑甲军就退了。等打退了隘下的商师，我可要好好谢你们。”

“诸盩将军不用客气。在羌陵川，你们豳师不也帮我们羌人打商夷嘛！对了，你们可知道我族大队的消息？”

亚圉告诉长者：“羌陵川之战后，你们羌人决定分路向西远徙。强牯头领带了几个部落数千人往南撤了，准备从犬戎的地盘借道西进；旃倮大头领带着万把人和我们上了大原。大头领旃倮本打算就在水草丰美的大原中西部一带安顿所部，还给大原的各大戎落首领都送了重礼。但是我们这里的彭戎、义渠戎和密须人都不愿意接纳你们羌部，为水源、牧场和领地与你们的人发生了冲突。两个多月前，旃倮大头领被彭戎骑队袭击不幸身亡，黑羌部落的斛（hú）豺头人被选为新的大头领。后来，大原几大强戎准备联兵，乘机瓜分兼并落难的你族。”

亚圉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两族是一起出生入死抗击过商师的盟友。我得知消息后，想留你们的人在我们豳邦。我们豳人和义渠戎、彭戎诸部世代为邻，彼此都有亲戚关系，这样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们的人了。但是，多数羌人不习惯我们的务农生活，我们豳邦的牧场又不够广大，最后斛豺大头领就下决心往更远的西方迁徙。我派姞父带了一旅人马护送你们的人，到了乌氏戎的地盘才分手，后来就再没有消息了。”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来晚了。豳公和豳人对我羌人屡屡相助，我等不胜感激！”

姞绚从旁插话道：“臧老爹。听我爹说，护送羌人西去路上，义渠戎和彭戎时常偷偷打劫，不仅抢了你们的很多牲口，还绑走了一些小股的羌人。你们要是往西追族人，太危险了！小子以为，您老干脆就加入我们豳师吧。我公亚圉的人品名望老爹都清楚，正好我们抵挡商师也确实需要人手。”

“豳公和大家伙对我们羌人恩重如山，我们羌人也都是有情有义的汉子。我们这帮人马哪儿也不去了，今后就是豳人。”

商师大营，奠侯子重由白衣少师等心腹陪同，带着卫队巡视各营区。

营地按照旅的作战单位划为若干个营区，每个营区都分布着很多坑棚。一米来深，五、六米见方，坑底平实，四角各立一结实的木桩，其上用木条、竹杆、绳索和铜钉搭成棚架，架上覆盖着竹席或茅草。每个坑棚属于一个商军十夫队，战士们就在这种半地穴式建筑里宿营休息。斜坡入口外，值哨卒挺矛而立，坑内中央是火堆，战士们或坐或卧于周围。

接近大营最北部的隞旅营区时，一阵忧郁的歌声随风依稀飘来。

“昔我往兮，黍稷其华。今我行所，卉木萋发。靡室靡家，野宿车下。莫知我哀，来思孔嘉。”

（歌词大意：我们离乡出征的时候，地里的黍与稷才刚抽穗开花。现在我们部队驻扎的地方，草木繁盛、郁郁葱葱。没有屋子没有家，行军野宿战车下。谁能知道我辈的哀伤，回家是多么的好啊！）

奠侯听清楚了歌声，神情益发凝重。伊少师也不禁轻叹一声。

“曼平，你代表本侯去慰问隞旅的兄弟们吧。其他人折回帅帐。”奠侯低沉地命令。

众人回到白色的帅帐旁，奠侯吩咐少师单独跟随入帐。

大帐里，四角各摆放着一低矮青铜燎架，火把斜插其中。一条宽大长方几案铺在草席上，背向兵器架和挂甲木，面冲着帐篷口。方几前左右各置一席，左席后不远处有一张矮方几案。帐篷内还摆放了些其它物事。

奠侯跽（jì）跪坐于帅案后，白衣少师选择左席曲膝而坐。沉默片刻后，伊少师先开口，声音低沉：“侯帅，军心堪忧，兵卒们厌战思归了。依我之见，殿下该考虑退兵了。”

“少师，重受命挂帅西征，算来已有三年多了。这三年来，我们打了那么多硬仗和胜仗，夺取和巩固了如此大的西疆，击败了众多对手。为山九仞，其功甚难！现在上了大原，碰上了周方这个难啃的骨头，我心知将士们不容易，但就此退兵，还是有点不甘心啊。而且如此黯然回朝，我担心井侯、咢侯、子載及子躍之流会说三道四，从中生事。”帐内别无他人，面对自己的心腹，奠侯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啊，这几方势力一定会借题发挥，少不了找咱们的麻烦。”伊少师压低了声音，“可是侯帅权衡过全局没有？”

“恕老夫直言，大王春秋已盛，近年来龙体颇多不安。如果有个变化，殿下、咢侯及子載等都是大王的嫡子骨肉，都有机会继承王位，井侯也一直力挺他的外甥。中枢争势，关键是军权和诸侯的立场。此番西征我们小心翼翼培植了一批‘拥奠’的军中将校和方国实力派，如果在与周方的交战中损失太大，对殿下的将来非常不利！”

白衣少师说着靠近了案前。“我们出征时健儿六千，驱逐羌方后还有精锐四千余众。今日一战，老夫心疼啊！那么多忠心耿耿，与殿下患难多年的将士都沙场战殁和挂彩，连猛将费季也险遭不测！再者，殿下长期领兵在外，消息不便。朝中如有什么变动，我们无力施加影响，太凶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个两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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