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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土地的记忆

书名: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 分类:都市 作者:梦幻蓝天 更新时间:2025-04-29 13: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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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像融化的锡水般漫过梯田,龙安心踩着露水打滑的田埂,手里的柴刀不时磕碰到藏在杂草里的石块。昨夜下过雨,腐殖土的气味混合着野薄荷的清香,让他想起大学时实验室里的植物标本室。只不过那时隔着玻璃柜闻到的都是死亡的气息,而现在鼻腔里涌动的,是土地在晨光中苏醒的吐纳。

"当心蜈蚣!"

吴晓梅的声音从坡下传来。她背着竹篓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蓝布头帕上沾着几粒苍耳子。龙安心低头看自己沾满泥巴的运动鞋——这双耐克还是三年前项目部发的劳保用品,现在鞋底的防滑纹早被红泥填平,像块僵硬的橡皮。

"你说野猪最爱从哪边过来?"龙安心用柴刀劈开一丛蕨类植物,墨绿色的汁液溅在手腕上,凉丝丝的。

"看蹄印啊。"吴晓梅蹲下来,手指拂过泥地上的凹痕,"新的蹄印里会有积水,像这样——"她的指尖在某个凹陷处轻轻一蘸,带起一滴浑浊的水珠,"这头应该是昨晚子时来的。"

龙安心学着她的样子蹲下,膝盖立刻陷入湿软的泥土。他忽然注意到那些蹄印边缘有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野猪脚底长这样?"

"是泥巴里的石英砂。"吴晓梅的耳坠晃了晃,银蝴蝶翅膀上的镂空处漏下细碎的光斑,"雷公山的泥含矿多,老辈人说这是蚩尤血化的。"

柴刀突然砍到什么硬物,龙安心虎口一震。拨开纠缠的野葛根,半截青灰色的陶罐嵌在土里,罐口破碎的锯齿状边缘挂着几根枯草。他蹲下来用手指叩了叩,沉闷的回响惊起旁边灌木丛里的鹌鹑。

"别动!"吴晓梅按住他的手腕,"可能是祖坟的祭器。"

龙安心缩回手,却在陶罐旁的泥缝里瞥见一抹异色。指甲大小的玻璃弹珠半埋在土中,虹膜般的蓝绿色纹路中央,凝固着一点针尖大小的光斑。他抠出来在衣角擦了擦,阳光穿过弹珠,在他掌心投下个晃动的光点。

"我小时候埋的。"龙安心用拇指搓着弹珠表面的划痕。2001年的夏天突然撞进记忆——十二岁的他在这块自留地里发誓要当建筑师,把玻璃弹珠当奠基仪式埋进土里。父亲蹲在田埂上卷烟,笑着说城里盖楼要打几十米深的地基。

吴晓梅接过弹珠对着太阳看了看:"汉人小孩玩这个?我们苗家娃娃都是玩五倍子。"她手腕一翻,那颗蓝色星球就滑进龙安心的上衣口袋,隔着布料贴上他肋骨的弧度。

"那时候觉得,埋个东西就算做了记号。"龙安心用柴刀在发现弹珠的位置划了道浅沟,"像狗撒尿圈地盘似的。"

"汉人信记号,苗人信味道。"吴晓梅从背篓里取出捆暗红色的草茎,撕开后露出棉絮般的纤维,"火药籽,野猪闻了打喷嚏。"她沿着田垄每隔三步撒一撮,辛辣的气息立刻在潮湿的空气里撕开一道口子。

龙安心跟着她往坡上走,腐叶在脚下发出黏腻的声响。半山腰有块相对平整的荒地,是他家废弃多年的菜畦。去年冬天父亲去世后,这块地就像被按了暂停键——莴笋徒长成小树,番茄藤上挂着干瘪的红色木乃伊。

"抖音上说翻地要深三十厘米。"龙安心举起柴刀砍向一株野苎麻,刀刃却在碰到主茎时滑开了。纤维坚韧的触感通过刀柄传来,像是土地在嘲笑他的无力。

吴晓梅从腰间抽出把短镰,银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线。她单手拢住苎麻杆,镰刀贴着地皮轻轻一拉,植株就顺从地倒进背篓。"你们汉人的尺子量不了苗家的地。"她踢开一块表面光滑的石头,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蚯蚓,"看这些打洞的,它们比你知道该耕多深。"

龙安心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落在当年父亲常蹲的位置。那时父亲总用个铝饭盒当烟灰缸,把烟蒂按灭在盒盖里。他扒开一丛野燕麦,泥土里果然躺着那个变形的饭盒,里头积了半盒锈水,几只蚊子的尸体浮在表面。

"我爸肺癌走的。"他用柴刀尖挑起饭盒,"查出来就是晚期。"

吴晓梅正在剥一棵野蒜,紫红色的鳞茎在她指间裂开:"我阿妈说,你们汉人病都在肺上,苗人病都在肝上。"

"为什么?"

"汉人愁明天的事,苗人愁昨天的事。"她把野蒜扔进背篓,银手镯撞在竹篾上发出空响,"一个往前想,一个往后想。"

太阳爬过山脊时,龙安心终于清理出两米见方的一块地。汗珠顺着眉骨滑进眼睛,刺痛让他想起广州工地上的安全帽里垫的报纸。那些永远带着油墨味的《南方都市报》,每次低头都会在额头上印下反字的标题。

"你要种什么?"吴晓梅在给刚挖出来的野葱打结。

"小白菜吧,生长周期短。"龙安心摸出手机划开种植APP,"上面说每穴播四到六粒种子......"

背篓里突然传来母鸡抱窝般的咕咕声。吴晓梅掏出来个竹筒,揭开蜡封的盖子,里面是粘着稻壳的深褐色酱块。"我家老酱,拌种子防虫的。"她用镰刀尖挑出小块,混着刚才收集的野蒜捣成泥,"汉人用药片,苗人用记忆。"

龙安心看着那些在石臼里翻滚的碎屑,忽然想起林妍总爱买的SK-II神仙水。有次他无意中看到成分表,排在前几位的是半乳糖酵母样菌发酵产物滤液——和眼前这团正在发酵的混合物本质上都是微生物的代谢产物。

"这样就行?"他接过吴晓梅递来的酱泥,黏稠的触感像是握着一团正在呼吸的活物。

"还要念的。"吴晓梅用镰刀在地上画了个螺旋,"我阿妈说,汉人把话写在纸上,苗人把话种在地里。"

龙安心按APP上的示意图挖出浅穴,每个土坑里滴一滴酱料。当他撒下第三穴种子时,发现吴晓梅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阳光穿过她耳坠上的银蝴蝶,在垄沟里投下振翅的光斑。

"你在念什么?"

"《讨地歌》,问地母借块地方。"她耳尖微微发红,"汉人不信这个。"

龙安心摸出口袋里的玻璃弹珠,阳光在球体内部折射出细小的光棱。十二岁的记忆又涌上来——那天父亲抽完三支烟后说,苗家的地是有魂的,借了要还。当时他笑得差点被口水呛到,此刻却突然把弹珠埋进刚播完种的土里。

"押金。"他对疑惑的吴晓梅解释,"城里租房子都要交押金。"

正午的太阳晒得后颈发烫时,他们终于种完最后一垄。龙安心瘫坐在田埂上,看着吴晓梅用树枝和茅草扎稻草人。她手指翻飞的动作像是在刺绣,扎出来的稻草人竟有纤细的腰身,发辫是用蓼蓝染过的麻线编的。

"不像吓鸟的,倒像艺术品。"龙安心拧开矿泉水瓶,水流过喉咙的感觉让他想起工地上冰镇的盐汽水。

吴晓梅解下头帕绑在稻草人手臂上:"我阿婆说,野猪看得懂美丑。"她退后两步端详自己的作品,阳光给草人镀上一层金边,"漂亮的稻草人,野猪舍不得撞。"

回村路上经过一片废弃的烤烟房,夯土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竹篾编的筋骨。龙安心突然停下脚步——墙根阴影里有簇菌子,伞盖是罕见的靛蓝色。

"别碰!"吴晓梅的镰刀横在他面前,"那是鬼笔鹅膏,吃了见祖先的。"

龙安心蹲下来仔细观察:"我在广州见过差不多的,米其林餐厅卖八百一盘。"

"汉人吃幻觉,苗人吃实在。"吴晓梅用镰刀柄敲了敲菌盖,立刻腾起一团淡紫色孢子粉,"我阿爸说,以前苗王用这个惩罚说谎的人。"

绕过烤烟房就是进村的小路,龙安心突然看见坡下有个人影。驼背的老人拄着竹杖,深蓝布衫几乎与杉树林融为一体,只有绑腿上的白布条格外醒目。

"阿公怎么上山了?"吴晓梅小跑着迎下去。老人转过头时,龙安心认出是葬礼上唱《指路经》的老歌师。

"我来看看龙家的娃娃。"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喉音,像是有砂纸在声带上摩擦。他竹杖顶端包着块黄铜,每次点地都发出清脆的"叮"声。"地母托梦说,有汉人动了她的首饰盒。"

龙安心下意识摸向放弹珠的口袋。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变得锐利,铜头竹杖准确地点在他肋骨下方:"拿出来了?"

玻璃弹珠在阳光下闪着不谙世事的光。老人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接过它,对着太阳眯起眼睛:"龙老四的儿子,当年埋这个的时候,你爹是不是抽了三根甲秀烟?"

龙安心后背窜过一阵战栗。父亲确实只抽这个贵州本地牌子,但老人怎么会知道埋弹珠的细节?

"地母记性好得很。"老人把弹珠还给他,铜头竹杖转向不远处的一丛野葵花,"你爹的烟灰缸还在那底下。"

龙安心拨开野葵花肥厚的叶片,半个腌菜坛子倒扣在土里,坛底积着黑褐色的泥垢。他用树枝拨了拨,立刻露出几个熟悉的烟头——过滤嘴泛黄的程度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汉人以为留记号是给将来用的。"老人从腰间解下个竹筒,倒出些褐色的粉末撒在野葵花根部,"苗人晓得,记号是给过去看的。"

回村后龙安心一直心神不宁。晚饭是吴晓梅送来的酸汤鱼,他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油星滴在水泥地上,很快被几只蚂蚁围住。暮色中的村庄安静得能听见杉果爆裂的声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手机突然震动,是广州的号码。龙安心盯着屏幕上"林妍"两个字看了三秒才接起来。

"听说你真回老家种地了?"背景音里有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她应该是在某家餐厅。

"嗯,今天刚播完种。"龙安心用筷子戳着碗底的鱼刺,"你怎么样?"

"下个月结婚。"短暂的沉默后,林妍的声音忽然压低,"你...要不要来?"

一只萤火虫飘进屋里,在黑暗中画出断续的轨迹。龙安心想起工地上那些夜晚,林妍总抱怨霓虹灯太亮看不见星星。

"可能赶不上。"他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尖,"正在育苗期。"

挂掉电话后,龙安心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玻璃弹珠。月光透过它在地面投下个扭曲的光斑,像是被哈哈镜照过的月亮。他突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老歌师唱到"灵魂像露水回到草叶上"时,有只绿头苍蝇一直在棺材上画八字。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龙安心翻了个身,肋骨的疼痛让他想起还没复诊的尘肺病。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一张等待填写的施工图纸。在某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刚从镇上买来的玻璃弹珠。

而父亲蹲在阳光里,卷烟升起的蓝雾模糊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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