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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夜

书名:阿耶玳,苗语,我们的根 分类:都市 作者:梦幻蓝天 更新时间:2025-04-17 10:2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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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烟从灶膛倒灌出来时,龙安心被呛得踉跄后退。他跪在潮湿的泥地上咳嗽,手指缝里还夹着第三根熄灭的火柴。广州塔工地的钢筋水泥没难倒过他,此刻却被最原始的生存技能打败。

"后生仔,让让。"

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吴家阿婆不知何时站在门槛外,靛蓝布衣下摆沾着新鲜的泥点。她左手拄着花椒木拐杖,右手托着个黑陶碗,碗底三块炭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龙安心抹了把脸上的烟灰,手腕上的电子表在昏暗里泛着绿光——19:23,这个点在广州正是外卖最忙的时候。阿婆的布鞋踩过积灰的地面,在灶台前蹲下的动作像棵老树缓缓弯曲。

"火塘三脚架摆反了。"她枯枝般的手指拨弄铁架,"祖先位要朝东,你阿爸没教过?"

铁架被重新摆正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龙安心看见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蚯蚓盘在褐色的土壤里。炭火落入灶膛,干茅草终于窜起火苗,照亮梁上悬着的蛛网——那里挂着个破簸箕,他认出是母亲生前筛米用的。

"米缸见底了吧?"阿婆从怀里掏出蓝布包,三层布料揭开是两把泛黄的陈米,"新谷子还得等霜降。"

龙安心伸手去接,发现米粒里混着细小的谷壳。这米放在广州的出租屋,连最拮据的时候他都不会煮。阿婆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缺牙的嘴咧了咧:"嫌糙?寨里小学的娃娃都吃这个。"

灶台上的铁锅是他刚用井水刷过的,锅底还留着经年的黑色焦垢。水滚时,米香混着霉味在屋里弥漫,和记忆中的味道截然不同。十二岁前,母亲总会往粥里撒一把野葱。

"三脚架别碰。"阿婆临走时用拐杖点点地面,"左边是祖灵,碰了要做噩梦。"

木门合上的声响惊动了房梁的燕子,雏鸟叽喳声混着粥汤的咕嘟。龙安心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林妍最后的消息:【我妈在老家给我找了公务员】。消息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已经持续三天。

粥煮好的时候,天完全黑了。电灯开关按下去毫无反应,他才想起缴费单还塞在行李袋里。月光从破瓦缝漏下来,在粥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第一口烫到舌头,第二口尝出霉味,第三口哽在喉头——他忽然想起工地上那个总偷他辣酱的四川工友。

屋外传来芦笙的余韵,隐约还有笑声。龙安心端着碗走到院里,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人家。玻璃窗映出一桌人围坐的身影,有个穿校服的女孩正在给老人夹菜。他低头看自己碗里浮着的谷壳,像极了广州出租屋楼下那家快餐店的泔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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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碗筷时,龙安心在橱柜深处摸到个铁盒。生锈的盒盖上用红漆写着"1988年先进工作者",是父亲在县农机站得的奖。打开后,一叠发黄的票据滑出来——1997年的柴油购买证、2003年的农业税完税证明、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父亲站在刚建好的木屋前,年轻得让他陌生。那时父亲还没有被太阳晒脱皮的后颈,没有因长期握锄头而变形的指节。相纸背面用铅笔写着:"新房落成,阿英有孕三月"。阿英是母亲的名字。

阁楼传来"咚"的一声响。龙安心举着蜡烛上去看,发现是只野猫撞翻了藤箱。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小学课本,最上面那本数学书的扉页上,他用歪扭的字写着:"龙安心,广州大学"。那是六年级时班主任让写的理想。

蜡烛滴下的蜡油烫到手背。他猛地缩回手,火苗晃动的阴影里,突然看清墙角堆着的木工工具——刨子、墨斗、凿子,都蒙着厚厚的灰。父亲去世前一个月还在用它们给邻居修谷仓,而他当时正为抢到天河CBD的装修项目欢呼。

下楼时踩空一级台阶,右脚踝传来尖锐的疼痛。龙安心单脚跳着跌坐在地,打翻的蜡烛引燃了地上的茅草。他手忙脚乱拍灭火星,掌心被烫出两个水泡。广州公寓的感应灯从不会让他摔跤。

院里的水井辘轳吱呀作响。铁桶撞到井壁的声音惊飞了竹林里的夜鸟,提上来的水面上漂着死蚊子。他把手浸进去,井水的寒意顺着伤口钻进骨头。月光下,水泡亮晶晶地鼓着,像两滴凝固的眼泪。

堂屋的神龛突然传来"咔哒"声。龙安心回头,看见父亲灵位前的酒杯倒了——是他下午随手放的,没注意供桌有条腿短了一截。香炉里的香灰撒出来,在月光下像一摊骨灰。

他跪下去用手拢灰,指尖碰到个硬物。扒开香灰,是半枚银纽扣,母亲嫁衣上掉下来的。纽扣背面刻着苗族的吉祥纹,已经被香灰磨损得模糊不清。去年情人节,他送给林妍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项链,比这个亮多了。

阁楼传来野猫撕扯课本的声音。龙安心冲上去时,猫从破窗窜了出去,留下满地纸屑。他蹲下来捡拾碎片,发现被撕烂的是六年级作文本。有篇题目叫《我的理想》,被他用红笔改过五遍。最后定稿的开头是:"我要去广州设计摩天大楼,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的高度。"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黑暗中,他摸到作文本最后一页有父亲的笔迹:"崽,家里新打了糍粑"。字迹晕开了,可能是被雨水打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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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龙安心被尿意憋醒。摸黑走到屋后的茅坑,腐臭味熏得他干呕。蹲下去时,木板缝隙下的蛆虫在月光里白得刺眼。广州公寓的抽水马桶永远散发着柠檬清洁剂的味道。

回到床上却睡不着。硬板床的稻草垫子里有东西在爬,他掀开席子,发现是窝潮虫。抖席子的动静惊动了墙缝的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城中村出租屋的隔板墙。

摸出手机,只剩8%电量。微信列表最上方是林妍灰色的头像,下面是工地群99 的未读消息。他点开王大勇昨天发的视频:珠江新城的新楼盘正在剪彩,镜头扫过售楼部沙盘,那个缩微的玻璃塔楼是他参与设计的。

有蟋蟀在床底鸣叫,节奏像极了地铁报站声。龙安心翻了个身,木板床的榫卯发出痛苦的呻吟。这声音让他想起父亲咳嗽的动静——肺癌确诊前的那个春节,他正在赶竞标方案,电话里说"工钱涨了,过年不回来"。

屋顶突然传来"啪"的轻响。他抬头,看见一道水痕正沿着房梁蔓延。漏雨了。水珠滴在枕头旁,很快积成个小洼。广州公寓物业的电话24小时有人接,而此刻他连个接水的盆都找不到。

厨房传来"咚"的闷响。龙安心举着手机照明去看,发现是灶台上的搪瓷盆被风吹倒了——盆底印着"1984年县先进工作者",是父亲年轻时得的奖品。现在它歪在灶台上,像个被遗弃的勋章。

接雨水时,他发现盆底有道裂纹。手指抚过那道疤,突然想起这是八岁那年摔的。当时父亲要打他,母亲用身子挡着说:"崽不是故意的"。盆里很快积了半指深的水,映出他扭曲的脸。

回到堂屋,灵位前的酒杯又倒了。龙安心索性坐在地上,雨水从屋顶的各个角落渗进来,在地上画出诡异的图腾。手机屏幕亮起低电量警告,他鬼使神差点开相册里和林妍的合照。背景是珠江夜景,她的香奈儿耳环比星光还亮。

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整个堂屋。在刺眼的白光里,龙安心突然看清神龛最下层摆着的东西——是他寄回来的广州塔模型,已经落满灰尘。模型旁边是父亲没吃完的降压药,药片散落在撕开的信封上,那是他最后寄回家的钱。

雷声滚过山谷时,整个老屋都在颤抖。龙安心抱膝坐在漏雨的堂屋里,手机终于耗尽电量黑屏。黑暗中,他听见梁上的燕子发出不安的啾鸣,幼鸟的叫声像极了工地上那个贵州小工第一次拿到工资时的抽泣。

雨越下越大。当第一缕晨光从瓦缝漏进来时,龙安心发现自己保持着婴儿般的蜷缩姿势。地上的水洼映出他浮肿的脸,嘴角有道干涸的水痕,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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