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顾淮安神色冷淡，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韩茯苓，从前倒未发现你这般医者仁心。”

韩茯苓笑了笑，“许是在战场上见得死人多了，便想多救一人是一人。”

“恶人你也救？”

帐内气氛骤降，顾淮安放下手中的佩剑，定定望过去。

韩茯苓眼神微躲，只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有了悔过之心，自然便能迷途知返，积善行德。”

顾淮安脸色忽地阴沉了几分，“她有悔过之心吗？”

韩茯苓反问道：“若有，你便会放她一条生路？”

顾淮安冷笑出声，“韩茯苓，你不要以为你救过本王的命，本王便会对你听之任之。”

漆黑的眼眸隐隐有了寒意，“你难道不清楚，她对惜文做的事吗？

“正是因为清楚，我才如此。”

韩茯苓嘴角微抿，终于直直看了过去。

“真正决定她是否该死的，应该是你的妹妹。”

她微微撩起眼皮，目光凌冽如雪，顾淮安犹如被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从未见过顾惜文，却从你处知晓了那么多关于她的细枝末节。”

“这丫头爱作诗，你每次偷偷读她私下的诗，便会心情不好，我偶然也读过几次，诗风凄怆，可她却告诉你，她最爱的诗人是崔道融，最爱的诗句……”

顾淮安沉声接道：“吾拟扁舟泛沧海，笑看烟波逐月飞。”

这崔道融出生贫寒，却心怀天下，一首《悯民》广为流传，深得民心。

“可见惜文分明是一个心存魏阙，超凡脱俗的女子。虽内心凄苦，可向往辽阔天地。”

顾淮安神色不虞，眸底昏昏沉沉的。

韩茯苓内心松了一口气，看来，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她继续道：“杜纤云身子越来越差了，还需要再调理一段时间。”

顾淮安冷眼扫向她，“韩茯苓，本王没有那么多时间耗下去。”

接着，一字一句道。

“七日之后，本王便要将她送出府去。”

多日的停药，杜纤云本就还未痊愈的身子又发起了高热。

这高烧来得又急又快，而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丫鬟雀儿去熬药。

韩茯苓第三次为林沐雨换下额上的冷帕子时，窗外已敲过三更梆子。烛火在她疲惫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却掩不住她眼中的专注。

雀儿端过药碗。

“来，再喝一口药。“她轻轻托起林沐雨的后颈，药碗边缘碰着苍白的唇瓣。昏迷中的人儿突然呛咳起来，褐色的药汁顺着下巴滑落。

韩茯苓急忙用袖口去擦，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呢喃：“...娘亲？“

她的动作顿住了。杜纤云烧得泛红的眼皮微微颤动，露出半片朦胧的眸光，猛地抓住自己的手腕。

“阿姐……救救我……”

她嘶哑地唤出声，滚烫的眼泪已经先于神志涌出来。

杜纤云在冰河里沉浮。

水是黑的，像被墨汁浸透的冬夜，刺骨的冷从指尖爬上来，一寸寸啃噬她的骨头。她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冰渣割裂她的裙角，缠住她的脚踝，拖着她往下坠。

水面之上，顾淮安的身影立在岸边，面白如玉，披着狐裘，微笑着看她沉没。

“……救我……“

她张嘴呼喊，却呛进一口腥冷的河水。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冰层下的微光——

突然，一双手破开冰面，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阿姐……”

那触感真实得刺骨。杜纤云猛地睁眼，晃动的烛光里，姐姐正俯身温柔地看她。

“姐姐……都是我没有听你的话，父亲母亲哥哥都不要我了，你不要抛下我……”

“带我回家……”

睡梦中的人不断呓语。

韩茯苓放下药碗，拧帕子的手顿了顿。她看着杜纤云突然亮起来的眼睛，那里面盛着将熄的炭火终于遇风的希冀，此刻正茫然地望着自己。

她终究还是及笄之年。

那一瞬韩茯苓心头像是被温水浸透，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更软：“我在这儿，别害怕……“

天光已亮。一缕晨光斜斜地穿过窗棂，落在床榻边缘，

杜纤云终于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时，正看见韩茯苓歪在床边的矮凳上打盹，晨光透过茜纱窗，在那张倦容上描了层金边。

她的发髻松散，几缕碎发垂落，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熬了一夜。

屋内很静，只有铜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杜纤云静静地看着她，愈发疑惑。

这医女与自己素昧平生，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一无所有，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这女子当真没有其他目的吗？

天底下当真会有这样的人？

“你...“

她才发出气音，韩茯苓就惊醒了，“……你醒了？“

她的嗓音有些哑，却立刻伸手去探林沐雨的额头，“还难受吗？“

杜纤云轻轻摇头。

“退烧了！“韩茯苓放松一笑，左颊有个小小的梨涡，跟自己的姐姐一点都不像。

自己怎么会在梦里认错了呢？

韩茯苓转身去端药，衣摆却被轻轻拽住。

杜纤云看着青黛疲惫却依然专注望向自己的神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多谢……“

韩茯苓闻言，冲她浅浅一笑，“不必多谢，这是我身为大夫的本分。”

说罢，眸中微闪，“你如果要谢我，还不如好好喝药。”

杜纤云微微一怔，胸口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原来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