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奇耻大辱

　　顾靖之泠州军役的消息随风潜入夜般悄悄传开，哀矝勿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更多的则是好奇，不知这天之骄子般的人物因何触犯圣颜，以致于发配那荒凉之地。再几日，顾靖之金殿拒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诸般传言便如野草般见风而长。传闻被拒女子乃是当今皇叔的掌珠，天姿国色。按理说此等隆恩圣眷，多少朝臣求之不得，因此，也有人说，郡主貌如无盐。

远在益州的容亲王府后坳里，李元景撑着双臂坐在师父高高的坑头上，两条长腿百无聊赖地打着晃。一抬头，就能从支起的窗板下看到小院里的那棵橘树，硕果累累。两只老母鸡正在树下低头觅食，时不时抬起一只伶仃的细腿抓几下松松的土。

林清源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夹衣，正在翻阅李元景孝敬的棋谱，外翻的袖口垂下几根线头，荡来荡去。

李元景凑过去从桌底下拉了把腿脚尚全乎的木凳坐下，一手支着下巴撑在乌黑的桌面上“师父，这么些年，您也不给徒儿找个师母。”

林清源顺手就拿卷起的棋谱敲他的脑袋：“又口无遮拦！”

李元景也不躲，依旧笑嘻嘻地道：“四五年了，拨过来的丫头小厮也回回叫您打发了回去，身边总该有人照应，您这是心中另有打算？”

林清源的落影山居依旧维持着原貌，除了被圈进王府的院墙之内。容亲王曾要为他在边上另盖一庐精舍，被林清源婉拒。

李元景自十四岁入门起，就风雨无阻，日日往这里来，与林清源名为师徒情同父子，甚至比在他父王面前还自在些，时不时跟他师父贫上几句。

林清源自是明白他的心意，“为师一个人自在惯了，不耐有人在近前晃悠。”

李元景垂眸微笑道：“那您倒不嫌我？”

林清源一掀眉：“如何不嫌，若不是你，为师这辈子尽可无拘无束，四海为家，岂能在这王府之中一拘经年？”

李元景听他半真半假的抱怨，想来师父乃是早年成名的武林名宿，这几年在王府之中隐姓埋名，心有余憾亦是人之常情，不由动心道：“师父，不然您老人家带上我，徒儿给你鞍前马后侍候着，您指哪咱爷俩儿就去哪，等您得偿所愿咱们再回来，如何？”

林清源听罢神思悠远，颇出了会儿神才省过来，两手搓了搓脸颊，似叹非叹道：“你有这份心，为师就知足了，若有合适的机缘，咱爷俩儿出去转转也无不可。”

李元景顿时心情大好，憧憬起师徒二人踏足天南地北，游历名山大川的情形来。

爷俩儿正说着话，就听院子里有人进来，李元景一转脸，就见小厮云初勿勿进来，低着眉眼打恭道：“二公子，王爷让您去凌云阁。”

平日里父王甚少在这个时辰回府，李元景不觉微皱了眉，嗯了一声，就跟师父告辞出来。

李元景在阁外院子里停了停，自视身上并无不周之处，才叩门进去：“父王。”

李弘垲正背朝着他在降香檀书格上翻拣着什么，一时没有应声，等儿子到了书案前站定，才缓缓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卷籍不轻不重朝案上一扔，“你做的好事！”

李元景暗自回想近来的日程，自上次领了家法未出半月，之后不过应廉国公之子谢延卿之约打了个马球，又跟晋远将军府的二公子纪沐安去喝了两次花酒，还捧过一个开腔不久的小戏子，除此之外倒一时不知又犯了何事，面上却不敢表露，垂首恭敬道：“请父王训示。”

李弘垲目光阴鸷地盯了儿子一眼，从案头拣过一封书信甩到儿子脚下。

李元景弯腰拣了，见函上棕红色的火漆封印便知是京城来的密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才展信来读。

信上不过寥寥几语，却足以挑起父王的怒火。倒是知道父王也并非单单责难自己，只是此事对他无异于奇耻大辱，必然要找个发泄之处。

果然见李弘垲咬牙道：“姓顾的小儿吃了雄心豹子胆！莫说妍儿这般的才情品貌，便是妍儿当真貌如无盐，也轮不到他来拒！这天底下还没有敢拒我女儿婚事之人，顾云阳养出的好儿子！”

李元景与顾靖之在京城有数面之缘，虽不甚了解倒也无恶感，只是他如今断然拒婚，令容亲王府颜面扫地不说，那丫头从来就是父王的心头宝，除了自己母亲与她时有龉龃，偌大的亲王府里哪个不是众星捧月一般待她，何曾受过这般委曲，如今还不定怎样了呢？

便是顾氏父子遵从皇命，自己也决计不能答应，岂有叫他们先拒了这头的道理？！李弘垲越思越恼，心头之火窜突无门，长臂一扫将案头的物件摔了个干净，连生平最喜的一方绿漪洮砚亦未能幸免，落地的一刹那，砚上翻展的莲叶应声而残。如此尚不解气，一转身又掼了近身的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瓶。

一番动静吓得里里外外的婢女仆从个个噤若寒蝉，唯恐祸从天降。李元景挥退了下人，乖觉地陪在一旁，静候父王发作过这一阵，默默地给他沏了壶碧螺春。

李弘垲铁青着脸在阁中来回踱步，一时顿住了，指着儿子道：“你妹妹既是你送去的，就由你把她接回来，要是少一根汗毛我就唯你是问，记住了？！”

“孩儿记住了。”李元景原本就挂念得紧，自然再无二话。

李弘垲又踱了两步，回身道：“你兄长那边让他莫要行差踏错，该怎样还怎样，为父自有主张。”

“是。”

“去吧，让人整点整点，过午便动身。”

“孩儿这就去。”李元景躬身告辞出来，却见阁外停了一顶玫紫色的软轿，莲步款款往阶上来的正是自己母亲。李元景不知母亲此来是何用意，但父王此时正是气头上，触了霉头岂是好消受的，当下伸手便要拦她回去。

谁知李虞氏却轻巧地往边上一绕，丝帕拂过儿子的指尖，喜滋滋地朝他使了个眼色便往里去了。

李元景见母亲的神色已知不妙，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去拉她出来，只得暗叹一声，唯愿母亲不要逆风点火自遭殃才好。

李虞氏一脚进门，见阁内满地狼籍，故作惊诧道：“王爷，这是怎么说的？”

李弘垲的脸色已稍见平和，抬头望了李虞氏一眼，只说：“没什么。”一边收起京城来的信函，折好了夹进书页里。

李虞氏何等伶俐，见状便敛起心中的窃喜，做势要去收满地零碎散乱的物件。

“自有下人会收拾，何需你亲自动手。”李弘垲往太师椅上一靠，双目微阖，似有疲色。

李虞氏自是盈盈起身，妙目微转，竟有片刻的失神，原来这个目空一切的天潢贵胄也会疲态外露，当真是岁月磨人。

窗下板笼里的画眉扑棱了下翅膀，李虞氏随即恢复了常态，裙裾微漾，来到李弘垲身后，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按上他的双肩，轻轻地揉捏着。

李弘垲发作了这一通，泄了劲才觉着肩背发僵，经李虞氏这一揉捏，顿觉松快了不少，受用地轻‘唔’了一声。

李虞氏在这个男人身上花费了毕生的精力，对他的习性自是再清楚不过，一丝的微笑便在唇边浅浅绽开，“王爷，这是哪个不长进的招您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李弘垲依旧闭目道：“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凭他是谁，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也值得您发这雷霆之怒？”李虞氏手中丝毫不敢懈怠，一下一下，慢幽幽道。

李弘垲往前一挣，回头道：“可他竟敢……”

李虞氏住了手，一双杏目定定地瞧着他，水波潋滟、娇而不媚，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误入凌云阁的粗使丫头……李弘垲一挥手，“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安定侯府的小王八羔子竟敢金殿之上拒了我家妍儿的婚事！”

李虞氏杏眼圆睁，“安定候府拒了咱家郡主的婚？还在金殿之上？如此说来这婚事还是圣上的意思？”

李弘垲冷笑一声，“也不知我那皇侄打的哪门子算盘，倒让顾氏父子占了先机，叫满朝文武平白看我容亲王府的笑话！”

李虞氏心底亦是一声冷笑：死丫头，活该没这福气，今上赐婚这莫大的恩隆到头来反成了笑话一桩，倒要看看你还有何颜面回府？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扳过李弘垲的肩膀，依旧给他揉捏着，垂了眼眉轻声道：“难怪王爷怒火中烧，怕是宰相肚里也撑不了这船呀！”

李弘垲寒声道：“我自有法子替妍儿讨个公道。”

李虞氏在他身后暗暗翻了个下白眼，心说：这丫头如今身处风口浪尖，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此想着，便有意无意道：“出了这档子事儿，郡主身在世子府，怕是不好受吧？”

“我已命景儿午后动身，带人去接妍儿回府。”

李虞氏手上一顿，随即明白过来儿子方才在凌云阁定是领命上京的，心下不免替儿子不平，娇嗔道：“王爷，你偏心！当初为了私自送郡主上京一事，景儿生受了一顿家法，如今，郡主被安定候府拒婚，你又要景儿千里迢迢上京接迎。郡主即便再尊贵，景儿也是你儿子不是？”一番话说到此处，已然带了委曲，半是感怀半是拿腔，一时清泪欲抛，嘤嘤道：“你这当父王的不心疼，妾身这卑微的娘却不由不心疼。”

李弘垲不免皱眉，“妍儿本就是景儿送去的，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做哥哥的接下妹妹不是应当应份的事，何来你此番计较？”回头见她莹白的脸庞梨花带雨，较平日里掐尖要强时别有一番韵致，不觉想起另一副端庄娴雅的玉容，那人若有眼前这个半点肯计较的心思……一时心软倒不忍苛责，顿了顿才继续道：“你那点心思，说到底我也并非不明白，今日我就告诉你，景儿是我李弘垲之子，你这当娘的自己不看低了他，天底下再无人能看低他。”

李虞氏闻言心里一警，倒不意他能说出此番话来，一时颇觉触动，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楞神的功夫，李弘垲已站起身来，牵了牵膀子，步出了凌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