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千澜江月

　　千江月楼高五重，矗立于千澜江畔，挺拔独秀。这日一早就挂出了歇业的告示，闭门谢客。

临近日隅，才见一驾双辕车驾驰进后院。院中静悄悄的，几名堂倌恭候已久，其中一名上前引着李元霁与李元昭穿堂过院往主楼去。原来是最先听闻风声的李元霁将顾靖之泠州军役的消息知会了徐仲铭等人，众人自是群情沸腾，便约在这千江月聚首，共商对策。

李元霁一手抬了袍摆，麂皮宫靴一步一步踩在红檀楼梯上，绵润无声，“你家主人呢？”

“家主已在庐中恭候多时。”千江月三层是回廊四绕的明层，堂倌躬身做了个延请的手势，引着客人往东面转去。只见他二十出头，成稳得很，全无寻常堂倌聒噪的习性。千江月之所以为千江月，自有它不同寻常之处。

临江俯瞰，江上帆影点点、舟楫如织。李元霁足下微滞，跟在身后的李元昭差点一头撞上，抬眼困惑道：“皇兄可知靖之哥因何触怒圣上？”

李元霁瞟了他一眼，“你时不时往世子府跑，可曾见过菁若郡主？”

“当然见过！”李元昭微抬了下巴不无得意。

“如何？”

“妍姐姐嘛……”李元昭一掀眉，不无夸耀道：“跟宫里那些个庸脂俗粉一比，简直惊为天人！”

“浅薄！”李元霁鄙夷道。

李元昭显然不服，“臣弟浅薄？那母后呢？”倒也听闻原是母后起的意，李元霁一时为之结舌，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哎~”李元昭忙抢在头里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边退边问：“皇兄还没告诉我圣上为何发落靖之哥呢，难道这里面还有妍姐姐的事？”

“小孩子家家，少打听。”

“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应付我，过了年我就十五了，想当年，皇祖早就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了，赶明儿我也上阵杀敌去，看你们再敢小瞧我！”李元昭大有‘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忿闷。

“就你这小身板儿，也不知哪个倒霉的主帅，阵前还得特特指派人手保护你，少添乱了！”李元霁一伸手将他拨开。

李元昭张了双臂自视了一番，瘦是瘦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好歹一身骑射功夫也是名师所授。他欲待上前理论，李元霁早已到了回廊尽头。

回廊的窗棱格扇上，雕刻的‘鹤鹿同春’栩栩如生，堂倌曲指在廊壁上叩了两短一长三短，就见廊壁上现出了一个暗门，堂倌躬身示意：“客官请！”

一架曲致的扶梯沉下去，人在梯上悬空望去，两旁杜英遍植，红叶层染，一派云蒸霞蔚。梯尽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探入林中，只因枝叶繁密不见前景，沿径而行数百步，顿觉豁然开朗，放眼望去，眼前溪水萦纾、庐舍俨然，宛入桃花源。

李元昭不觉看呆了，一回头见李元霁怡然自得的样子，便知他早前来过，顿时正了正神色，哼了一声，“皇兄好不仗义，这煌煌帝都之中还有此等地境，也不知会臣弟一声。”

“也不过靖之带我来过一回，你以为此处任谁都能进的？”

李元昭不以为然：“左不过一酒楼，还有什么名堂不成？”

“千江月楼主霍彦笏原是前朝大学士，首屈一指的文胆智囊，与顾氏先祖交情甚笃。我朝建都之后，便大隐于市，太祖得知后曾托顾氏先祖代为转陈，请他出任太傅，他只说人各有志，此生再不入庙堂。顾氏先祖知他禀性，代他向太祖陈明心迹。太祖惜才，便将这座千澜江畔的藏书楼赐予他，本意是让他专心致学，才泽后世，他倒也并未敬谢不敏，却将书楼一至三层经营成了酒楼，并立下三条规矩：不奉官宦、不奉商贾、不奉白丁，迥异于‘笑迎天下客’的寻常酒楼。霍氏一族后世子孙亦遵循先祖遗训，不入仕途，一心经营这千江月。”

李元昭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复又好奇道：“这规矩倒稀奇，只是他们如何分辨来客的身份呢？”

“千江月自开张以来，每日一对，宾客必识上联方可入门，如有雅兴可对拟下联，若得上佳之作，便可至书阁阅览一个时辰。”

李元昭轻努着嘴微微点头，“如此一来倒是可以分辨白丁，至于官宦、商贾却难分辨。”

李元霁瞟了他一眼，“榆木脑袋，楼主此意原为还此一方片刻的清净，但凡愿卸下官威、褪去铜臭到此享一刻闲瑕的，千江月又岂有拒客之理。”

“原来如此”，李元昭恍然大悟。

“千江月卷帙浩繁，又是文人墨客聚居之地，如此一来，倒也算不负太祖初衷”，李元霁似叹非叹，“听闻霍大学士晚年便终老在这片林子里。”

两人说着话，就有仆从迎将出来，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我家主人已焚香煮茗、虚席以待，两位请随我来。”

李元霁看了李元昭一眼，抬脚进去，却见顾靖之早已到了，正靠在一张案前把着葫芦喝酒。李元霁一把夺过他的葫芦，晃了晃，酒香四溢。

“你倒悠哉，真是皇帝不急……”李元昭嘻嘻一笑，李元霁倏而住了口，也没心思去‘收拾’这个小崽子，灌了一大口酒，做张做致地叹了口气，“听闻菁若郡主天人之姿，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倒不惜为此批了龙鳞！”

顾靖之抬头瞟了他一眼，默不作声，黑黢黢的瞳仁神采熠熠，丝毫不见低靡、颓丧。

再看这三间开面的草堂，木桩竹篱，陈设极简。东窗下一张泛旧的竹榻，西架上几卷半散的书简，堂前除却三张拙旧而不失厚朴的条案，只有几个席地而坐的团蒲，却无一不透着闲适。

林子里传来言谈声，李元昭探身一望，轻咦道：“徐家大哥哥也来了。”

一行四人，打头的正是靖国公府的长孙徐仲瑄。靖国公徐慷烈原是宁帝的内弟，曾随宁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更在当年临危受命，于江山社稷有功，宣帝登基后，恩宠、声望甚隆。如今上了年岁，再兼性子使然，已鲜少参与朝政，若非爵位只能世袭，早早就让位长子徐承勉，含饴弄孙去了，即便如此，朝中威望却是丝毫不减，就连皇帝私下里还尊他一声舅爷爷。

徐仲瑄三十出头，气宇轩昂，眉眼酷似当年的靖国公，如今已是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因比幼弟年长许多，所以在徐仲铭一干小兄弟眼里，与其说视其如兄长，倒不如说更有父辈的威仪，就如此时，平日里嘻闹惯了的几个人跟在他身后，都不免端出几分成稳来。

顾靖之正欲与李元霁迎出去，却见堂后转出一名笑吟吟的白衣少年，让人如沐春风，“这是又有尊客到了！”

李元霁心说，这是哪家少年，竟出落得如此俊美？转头征询顾靖之，随即恍然，想来便是霍氏后人，不由心生亲近之感，当下拱手道：“小兄弟，叨扰了。”

“尊客盈门，实令草堂蓬荜生辉，兄台何来叨扰之说！”明明是最寻常的客套，经白衣少年这般清清朗朗地说出口，却叫人觉得再妥贴不过。

李元霁心下更生几分相惜之意，还不忘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瞥一眼李元昭，分明是在说：何谓云泥之别？这便是！

李元恪见白衣少年与自己年岁相当，又是这般品貌，正有心结交，却被他皇兄这一眼嫌弃兜头浇灭了兴致，扭头哼了一声，以示不屑。

白衣少年见这兄弟俩一来二往的‘交锋’甚是有趣，转头瞧了一眼顾靖之，顾靖之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白衣少年笑了笑，吩咐身后几个壮实的仆从，将怀里那几个那硕大的酒坛子依次放在条案上。

如此一耽搁，徐仲瑄已带着幼弟与韩有容、许长泽进了草堂。白衣少年环顾一揖，“诸位尊客光临寒舍，小子霍珩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此间以徐仲瑄最为年长，对霍氏一族亦有所耳闻，当下便目光湛湛地打量着这霍氏后人。他身出将门，又久在军中履职，寻常一眼便有一股子迫人的威慑，堂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徐仲铭等人不知他是何用意，有心打个圆场，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味冲顾靖之使眼色，奈何顾靖之视若无睹。

霍珩小小年纪，却丝毫不见窘迫，坦然直视道：“尊驾想必就是徐仲瑄徐家兄长了。”

见他一语道破自己名讳，徐仲瑄转头看向顾靖之，又看了看李氏兄弟，三人均齐齐摇头，与自己同来的三人看情形亦是初次到此，不由纳罕道：“你我素未谋面，小兄弟如何就知我名讳？”

“霍珩若说是猜的，徐家兄长信是不信？”少年灿然一笑，便如春日冰雪初融。

“哦？”徐仲瑄刀裁般的浓眉不自觉地扬起。

“霍珩如未看错，徐家兄长袖口的纹饰应是右军都督府的制式。”

徐仲瑄前脚出了宫门，就被一直候在宫门口的幼弟截来此地，倒未曾留意更换衣饰。若在寻常人眼里，也不过是件普通的靛青色箭袖，却不想这少年因此一语道破自己的来历，徐仲瑄扫了一眼腕内精巧的白虎纹饰，目光更为锐利，“即便是右军都督府的制式，又如何断定就是徐某？”

少年清隽的脸上笑意更盛，甚至是流露出一丝调皮的意味，“右军都督府中，能镇得住此间众人的，再不作第二人想。”

“哈哈哈……”徐仲瑄楞了一楞，仰头大笑，眼中却锐意不减，“想不到霍氏后人倒是对我等了如指掌！”

少年抱拳笑道：“非是霍珩着意打探各位，茶楼酒肆间的传闻真真假假，千江月亦不能免俗，稍加梳理倒也能估摸个大概来。”

“如此说来，我等都成了此间的下酒佐菜了？！”李元霁哈哈一笑，倒似乐在其中，顾靖之不觉扫了他一眼。

徐仲瑄见少年言辞坦诚，眸色稍敛，环顾四周道：“如今这千江月便是你在掌理？”

“哪里，只因家兄外出游历未归，小子名为暂理，说到底还有赖头里的大掌柜。”

徐仲瑄点了点头，目光便落在了那些硕大的酒坛子上。千江月经营数代声名远扬，另一原由怕就要归功于它的秘制酒方了。

少年旋即明白过来，听说徐右督的酒量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忙请众人一一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