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风

　　翅膀挥舞得很快，两旁的树林枝叶因倒退而模糊，有时不慎撞断一些树梢，重明看上去像是毫不在意。

他只想逃走，逃出刚刚后土告诉他的故事。

一定是幻术，他一定是中了某种幻术，才会看到古帝和临决的战争，才会以为那个古帝麾下顺位第三的桀骜将军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

后土别有深意的微笑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环王姬于三月三蟠桃会之时会登临通天塔，若你不信，可与她一会，自然得知。”

重明一个猛子扎进平静的湖泊里，随后又突然挺身出了水面，昂着头任头发和羽毛风干，三月三蟠桃会？那时他怎么上天庭啊，他总不能也去登那个什么通天塔吧？

重明把脸埋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吐了几个气泡，冷静了一下，也是哈，干嘛非要见那个小姑娘，他是不是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不用确认啥。这些神仙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打打杀杀，他一介小妖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喂···你···没事吧？”

重明闻声抬头，激起一阵水花。湖边，那个仙子一般的温柔姑娘挽着竹篮在采草药。她衣着比上次在地宫见到时朴素，善意的笑容与捧他在手心时一样。

“没···没事···”

重明想起伏羲琴，有种做了坏事的羞愧感。微红着脸不敢看那位仙子，又不知道应该看哪里。

“你，是这西山里的小妖怪？叫什么名字？”月瑶注意到了他身后打湿的翅膀，觉得很奇怪，问，“为什么要跌进···湖里，我刚刚看你好像是自己落进去的，哗的一声。”

“我叫重明······仙子怎么称呼？”重明把翅膀收了起来，但湿漉漉的羽毛弄湿了他的衣服，搞得他很狼狈。“有些烦心事，惊扰仙子真是抱歉。”

“我叫月瑶，你有什么烦心事？”似乎想到了正卧病在床的乘风，月瑶的神色也有些沉重。她没有因为他取了神兽的名字而笑，这给重明留下了深刻印象。

“就是······”重明的脑袋瓜在不受控制地转，他看着眼前的仙子，不由自主想起他在地宫看到三只眼的将军给她行礼的情形。

他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小妖曾在西山见过一位姑娘，想再见到她却没有机会，觉得遗憾。”

“哦？”月瑶饶有兴味地笑了，“她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重明挠挠头，他说谎时总爱做这个动作，“但她和仙子你一样，像是天庭的人。我听人说三月三西王母会召开蟠桃会，神仙们都会去，她应该也会去，小妖刚才就在想，要是我也可以去就好了，就能再见她一面。”

“你要去玉山可很麻烦，西王母很少宴请妖怪们参加蟠桃会。”月瑶思索了一会才道，“我记得上次得以参加蟠桃会的妖怪，还是少年时的相柳。”

重明点点头：“嗯，神仙聚会，岂是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妖怪可以参加的。”

“倒也······”

月瑶望着他笑了，在细碎的阳光透过林子的照耀下，重明刹那之间觉得她的笑是那么好看。她说的话在他意料之中，但那温柔的语气却在他意料之外。

“倒也未必。”

三月三·玉山

蟠桃会如期而至，也如同预期一般众多神明缺席，连天帝本人都没有到场。各地的战事互有胜负，凡间的动荡却越来越明显，这令即使到场的神仙们，也多皱着眉头无心品尝宴中诸多珍馐。

月瑶坐在角落里，她背了一个包，包上挂着一个小猴子的挂饰，那个挂饰跟包差不多大，看上去和月瑶仙气飘飘的衣裳很是不搭。

西王母在玄女搀扶下走了出来向众仙示意，她苍老的声线像是磨损了一般：“感谢各位来临，今年仙桃长势不好，没有摆在席中。老身想，不如留着这桃，等天帝驾临再吃。”

座上默然无语，众仙都听懂了，这是王母在怪天帝不到。可蟠桃会没有蟠桃，总感觉兴致索然，众人吃得闷闷不乐。王母说完就抛下众人闭关去了，看着心灰意冷。月瑶则是小声嘀咕：“见到你的仙子没有？”

背后的小猴子挂饰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月瑶听见重明紧张压低声音，说了句没有。

“这就奇怪了，天宫中诸多仙子，今日都应到场了才是。”

“哦！”月瑶忽然想起一个人，确实也是宫中仙子，而今天确实也没有出席。

“你不会看上河宴的侍女环儿了吧？”

小猴子挂饰突然绷紧了些，月瑶原想偷偷笑他的反应，想到河宴身故又悲从中来，叹口气道：“河宴死后她为河宴守制，你恐怕见不到她了。”

重明的脑海中却不断重复着后土的话。

“环王姬于三月三蟠桃会之时会登临通天塔，若你不信，可与她一会，自然得知。”

他在西山沿途见过了万神碑，壁画中有现今每位神灵相貌生平。重明已经知道那日不怀好意的河宴是月瑶和乘风的异母兄弟，也知道他已经死了。

这位帝子有个叫环儿的侍女？是巧合吗？

猴子挂饰努力地摆动，说想要见她。月瑶有些为难，众仙都在，私自离席非常失礼，更何况还得去河宴宫中，不免勾起许多伤心。

月瑶思索许久，刚想跟重明说句什么，就看到北辰星君端着白玉酒杯走了过来，同行的是个一身黑的长发男子，是个生面孔，月瑶觉得可能是哪个小星宿的星君，没有在意。

猴子挂饰却突然不摆了，盯着他们俩不敢动。

“王姬殿下圣安。”北辰老头在笑，似乎很是开怀，这令月瑶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星君多礼。”她看着北辰喝了一杯，身旁那人则趁这时候跟月瑶说：“王姬，方才星象有异，千秋锁已解，不周山已经重塑，通天塔再次升起，天帝大人已经亲临塔顶，等待前廷余孽登塔。北辰星君自是替王姬高兴，余孽们自投罗网，免去了许多麻烦，河宴殿下的仇可以得报。乘风殿下也可以安心了。”

月瑶打量着这个人，总觉得他说话语气阴冷，北辰星君则此时相问：“想问问王姬，乘风殿下现在如何了？若是康复，陛下想让殿下他也前去会合，共诛叛逆。”

“哥哥在···”

月瑶刚开口答，就感觉身后的猴子挂饰紧紧攥了自己一下，小猴子毛茸茸的手在她背上比划着什么，但手指头太粗，画的什么她感觉不出来。

但她也反应过来，改口道：“哥哥虽然已无大碍，但还需静养。我替他回天宫，也看看父王的布置。”

北辰笑得有点僵：“那就有劳王姬了。”

月瑶走后，朔问北辰：“星君何时如此心善？放走了月瑶王姬，不是种下祸根？”

“你懂什么？”星君冷哼，“拿住王姬，才能让天宫诸神投鼠忌器，这是通往灵霄殿的门票。”

“你担心，天帝还有后手？”

“临决心思深沉，难保不会设下圈套，还是要多防范得好。”北辰叹口气，“走吧，该做正事了。月瑶心思玲珑，不肯透露乘风的所在之处，看来我们得自己找找。”

“无妨无妨。”朔倒是双手交叠往西王母的宫楼中走，“只是多耗费些无聊光阴而已，反正这位赢得众神认可的殿下···”

“今天是死定了。”

快到南天门，月瑶也没有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宫中守卫布置和往常殊无二致，巨灵神坐在甬道上打盹。

重明忍不住像只小猴子一样从月瑶背上跳到肩膀，跟她说：“王姬···刚才你见的那两个人有问题！其中一个是那天······”

没等他说完，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巨灵神带着天兵天将把月瑶和他围了起来，巨灵神倨傲地说：“睡梦中都闻到小妖怪的味道，臭熏熏的，没想到还跟着王姬混上了天庭，真是罪该万死！”

“巨灵神你退下，他••••••”月瑶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说起，毕竟重明的的确确是只小妖怪。

“王姬也被这等小妖蛊惑？”巨灵神提起巨锤，沉甸甸的手感让久不动手的他看上去也有点吃力，“等我······把这小妖锤成渣子，再叫老君看看王姬的心智是否无恙。”

月瑶把小猴子抱在怀中，呵斥巨灵神：“你们都住手，通天塔已经重塑，旧神将至，你不去守护父王，还在这里做什么？”

巨灵神听得摸不着头脑，连连啊了几声，才摇头晃脑地回道：“不对不对，王姬，麒麟尚在不周山，天帝正率群仙追杀后土，通天塔不可能已经重塑。”

月瑶心底一震，转瞬间就明白了北辰的用意，朝巨灵神大喊：“快带人跟我回西山！”

巨灵神还在懵，月瑶抱着小猴子就走，撞开拦截的天兵。天兵们从未见王姬如此失仪，都主动退让，不敢阻拦。

在她怀中的重明也还没反应过来，后土骗他用意何在？他只知道，此行怕是见不到那个短发女孩了。

西山•青峦殿

“西王母会把乘风接到这里？”朔托着尖利的下巴笑着踏进门槛，“这里曾是临决陛下建起的寝殿，有所不妥吧。”

北辰星君冷哼一声，道：“星盘所指，不会错的。王母不喜欢临决来，住他的儿子，也算不得僭越。”

青鸟此时正从殿里端了水出来，似乎刚替乘风擦洗。低眉的她撞上了进门的朔，水洒了一地。

“失礼失礼。”青鸟很抱歉地连连鞠躬，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着二位仙君，有些茫然地问：“这里是西山禁地，两位来此是······”

下一刻朔把食指轻轻放在她唇边，只眨眼的片刻，制止了她的询问。朔优雅地俯身搂住青鸟的腰肢，两人像是在同跳一支曼妙的舞。

但青鸟嘴唇立刻惨白，随即眼珠也褪了颜色。生气从她身上尽数消失，她如雪般的脖颈无力地后仰，没有丝毫挣扎抵抗。

“好手段，看几次都很难厌倦。”北辰由衷地赞叹，“不见血是最好的，免了很多麻烦。”

朔撒开了手，青鸟跌落在地，瞬间化作齑粉，飘散如尘，只剩下干枯的衣物和一头长发。朔嫌恶地拍了拍手和衣摆，然后丢了个火折子在青鸟嫩绿明色的衣服上，跟着北辰进了寝殿，还说：“都不要紧，这里头这位一死，麻不麻烦，都是你我说了算了。”

偏殿屋舍并不多，沿着青鸟来的方向，他们很快看到躺在锦衾上面无血色的乘风。

“抱歉了殿下。”北辰难掩快意，拿出一粒星石，朝着乘风远远地就是一击。一击即中，星石嵌入乘风胸腔，砸出一个不小的血窟窿。关键是星石上带着北辰特意淬炼的苦星毒，中术者无药可解。

“星君难道不是日思夜想着要亲手宰了他？”朔观察着室内的装潢，确信自己没有留下痕迹，“到头来倒是克制得很呢。”

“毕竟是西山境内。”北辰已经满意地转身就走，没有多看房间里一眼，“还是要小心为上，现在还不能暴露。”

朔啧啧称奇，手指轻点打开了暗域之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北辰先走，朔紧随其后，暗域之门随后关闭，他们瞬间在西山上消失隐去。而确定他们完全离开之后，九尾卸掉最后一丝屏息灵力，退化回了本体。青丘九尾是通灵神兽，她早在北辰二人进屋之前就透过窗棂看见他们杀了青鸟的行径，由此她转移了不省人事的乘风殿下，将他放置在房间的角落暗室之中。她自然清楚这二人不见乘风绝不会罢休，于是九尾凭借幻化之术替乘风躺在床边，硬生生扛了这致命的星石。

饶是神兽之躯，苦星毒仍致肝肠寸断。九尾疼痛至死，没有叫喊一声。熬着一口气撑到他们离开，才最终修为尽散，断了一尾，化为一只幼狐。

待月瑶与巨灵神赶到，已经是迟了。月瑶见到如初生般的九尾和她断掉的一尾性命，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幸中的万幸是在暗室里找到了乘风，细查之下并无大碍。天兵们立刻封锁了西山，可并没有找到北辰的踪迹。月瑶跟巨灵神描述了那个黑衣男子，却被翻阅名册的天将告知宾客中并无此人。

“王姬，南天门那边有报，说北辰已经回了星宫。”巨灵神面露难色，“可九尾身上留不下什么证据，青鸟也不知所踪，西王母与玄女还在闭关，天帝陛下又下了凡，凭借王姬您的判断就要抓北辰下天牢，这恐怕······”

“那就先别轻举妄动。”月瑶神色略沉，重明不知那是悲伤还是愤恨，只觉得这温柔善良的仙子在此刻承受了太多。“你盯住他，别让北辰接触任何人，也不许他出天门。我带哥哥去见父王，现在没有别的地方对哥哥来说是安全的了。”

巨灵神应诺退下，月瑶才开始掉眼泪。是她对北辰戒心不够，没想到北辰勾结外人意图谋反，若非九尾舍命相救，差点害死哥哥。

小猴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般局面，只是轻轻靠着她一动不敢动，仿佛真的是只猴子玩偶。

众人都散去戒严，月瑶擦干了眼泪，看着面前依然不省人事的乘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她一个人怎么带乘风走呢？背上乘风施法会变得很费劲，现在的乘风又经不起任何磕碰。

重明的声音在此时非常合时宜地响起：“我来吧，我可以带上你们俩去找。”

一直飞到不周山附近，月瑶一路上双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连着说了好多次谢谢。分身出来的另一个重明也同样张开了原形中巨大的翅膀，驮着乘风紧随其后。

远远地就看见了麒麟。这只脾气不大好的神兽此刻百无聊赖地趴在不周山下，直到注视着月瑶王姬从一只鸟妖的背上下来，才略微直起身子行了伏身礼。

麒麟体型很大，看上去像放大了十倍的虎豹豺狼。重明有点发怵，退回去和分身一起扶住乘风了。

“麒麟，我父王呢？”月瑶有些着急，一直联系不上，原以为是在不周山交战，现在看来这里却风平浪静。

“余孽们四散奔逃。”麒麟没好气地答话，“句芒在东暮已经杀了大司命，东皇太一在和他交手。蓐收在南江甚得民心，云中君也奈何不了他。祝融和共工在北莽兴风作浪，接连杀死了判官、土地和灶王爷。猴子和杨戬应该快赶过去了。禺强在东海和太乙、哪吒打得不可开交，长乘和泰逢已经被后羿射杀，英招则逃窜到九黎一带，太白金星猜测他是想唤醒魔神蚩尤，因此在全力追剿。其他人都跟着陛下御驾亲征，据说在虞渊附近，围困住了古帝的一双儿女。”

“睚眦和螭吻？”月瑶有些意外，“后土呢？我听巨灵神说，父王本是要追杀后土，断绝他们重塑通天塔的希望。”

“没能追查到后土的行踪。但既然要重塑通天塔，他一定会来这。”麒麟目露凶光，戒备地瞥了重明一眼，“有我在此地等候，后土本就没有机会。天帝在追猎途中探查到应龙的踪迹，一路追到了虞渊。没有抓到应龙，反倒撞上了两个躲在虞渊的小鬼。”

月瑶从“追猎”开始就蹙着眉，听到应龙一事更觉古怪。她忽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也顾不上跟麒麟介绍重明，只是帮着把乘风扶到近处托付给麒麟照看，然后就想去找天帝，告知他北辰星君的事。

思前想后，她还是往乘风的衣裳里藏了一个巴掌大的猴子公仔。那个玩偶是个重明未唤醒的分身，原本是重明在西山上送给她的礼物，方便联络用的。

麒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也不想过问这跟着王姬的小妖怪是什么来头。

“抱歉啊重明，没能带你找到那位姑娘。”月瑶拱手致谢，“也谢谢你送我和哥哥来这一趟，但虞渊险象环生，我父王对妖灵也不友好，我们只能就此别过了，很高兴认识你，有缘再会！”

重明挠挠头，听上去他确实帮不上忙了。可眼前王姬要身入险境，就这么走了？

重明把驮乘风的分身也收了起来，化成了一只小猴子头饰，递给了月瑶。

“这······”

“有事叫我，无事留念。”重明也不管她拒不拒绝，塞到了月瑶手中，转身就化鸟振翅高飞。月瑶则是注视着他离去渐远的背影，轻轻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