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转向

　　青冢奸邪地一笑，这个出事的书局，正是经他手查封的。所以找几本躺在库房里的旧书应该难度不大。他只是没想到，军统里居然有这种变废为宝的人。

随着接收信息的丰富，他们对这家商行的背景更加了解。它在租界里算是一家老店，原本由一对中国夫妇经营，现如今被女婿接手，原来的一家人，据说被送去了香港。店里的伙计也大换血，再没人了解这女婿的具体来历，只听说是打日本留学回来。因为别的华人商行被日本人打压得所剩无几，而西洋人的商行又漫天要价，所以一些不明就里的爱国商人，在这里付出了血的代价。

青丝在破译了几份它与重庆之间的往来电文后，发现双方似乎在联手对付共产党。她把这个情况告知了青冢，但没有向清风透露，怕他一时接受不了。是啊，国共合作的声明已经公布这么些年了，热血依然被如此贱卖。然而清风已经擅自行动，为拯救一些触网者向日本人出手了。这是个危险的举动，而且有忤逆上级的意思。

安全屋里漆黑一片，没有开灯，三人默默地各自坐在角落。青冢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不想让这次讨论过于激烈，二是也让大家真切感受一下，他们本就置身黑暗之中。一缕月光从窗口投入，在嗜血的人眼里，带着几分鬼魅，在高尚的人眼中，又透出一丝清凉。

“你的行动是冲动和幼稚的。很明显，对方属于专业特工组织，任何细小的差池都可能给我们自身带来灭顶之灾。”青冢说得很客观。

“是，环境很恶劣，危机四伏。可我们眼下存在的意义不就是要做点什么吗？眼看着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飞蛾扑火，作为受过特殊训练的军人，这本该是我们的战场，临了却冷眼旁观，以所谓的大局作说辞，来个黑白不分无所作为，甚至助纣为虐！”

“你这话说得，怎么可能帮助日本人。我们是有纪律的，你不能抗命！而且这里面牵扯的关系很复杂。”青冢很无奈，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理屈词穷的感觉。依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

“今晚的夜空真美。”谁也没提防，青丝悄悄地来到窗前，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屋里的气氛一下就给带偏了。

停电失去璀璨灯火的上海，此时正皓月当空。三人这一刻放下彼此心中尘世的困扰，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梦幻般的“美”。多年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他们都忘了，其实自己也是向往美的。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多少贤人雅士觊觎登高临仙的美事！可到头来，有几人如愿？高远、缥缈、摘星揽月…只是这月光现在看来有些瘆人了。”

看似不着边际的几句话，却字字打在人心坎上，冠冕堂皇的辞藻，道貌岸然的说教，已然在三人脑海里消散，化为无形。

“还有地火。有人说了，要多看脚底下。”

“你说的这人是鲁迅吧。看来小弟平日里除了血腥杀伐，还有诸多其他涉猎啊。”窗前的青丝抬手一抹额上发梢，回眸一瞥，月光下显得很是动人。

青冢不由得一愕，“鲁迅”这个名字，他只会将它与共产党的赤色宣传扯上些关系，但对其具体阐述的思想，自己一无所知。清风对这些有所知晓，还情有可原，青丝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也涉入这么深，是他没有想到的。

青冢看来，社会的底层要么是污水横流，要么是荒草丛生，而他作为一个清道夫，一直干的就是清淤除垢的工作。“地火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吗？又起自何方呢……”青冢头一回觉得，自己眼里的世界有些偏颇了。看来是他与世间这残存的温暖疏离太久的缘故。

和平年月，民众更多地留意自家的柴米油盐。危难当头，国家就需要一种声音来凝聚民力。而这声音，在华夏大地已是晦涩百年。“９·１８”以后，东三省沦陷，一些政客和“名流”，在BJ等地多次举行“法会”，祈祷“解救国难”。更有甚者，邀班禅喇嘛举行“时轮金刚法会”，求佛菩萨来保佑国运，宣扬“今则人心浸浸以衰矣！非仗佛力之加被，未由消此浩劫”。那天，清风在大公报上读到：“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焉无存，不待外侮之来，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三人都深以为然。各人开始反思自己的精神归附。溺水之人总渴望一根救命稻草，暗夜之徒总巴望着一线黎明曙光。这时一个名字进入视野：鲁迅。

“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地底下的清风，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和份量，逐渐理解了那些早先不太明白的理和事。

“我们所从事的职业非常特殊，大多数时候，依照命令行事是基本的宗旨。你不可能纠结于每次行动，它是对还是错，甚至从明面上你根本无法理解。你只能效忠于组织，依赖于它的合法性。”

“眼下时局纷乱，钟声晦涩不明，我们行事更应该依从自我的内心。当所有人的心愿汇聚在一起，那便是地火。”

“钟声？”冷不丁地听到这个词，青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的是庙里的钟声吗？好像不全是，但肯定指的是一种能够振聋发聩的声音。蒋公的庐山讲话可以是:

“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非常有力的言论啊。清风竟然说它晦涩不明，自己居然还无力反驳。这真有点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