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老棍儿其实远远地就望见两人，他的将军府就在这段还未完全倒塌的城墙上，是将军府，也是瞭台。

他亲口说过，别人放哨，他睡不着。

话很直接，也很难听。

但是没有一个北秦老兵会觉得不舒服。

老棍儿睡与不睡，都像是开了天眼一般，十年来，没有任何人能绕过他进入到镇子里面。

他其实算不上高大，甚至有些瘦弱干瘪。

鹰眼，鹰钩鼻，就连手都像是鹰爪，整个人在浑浊中透着一股子野性的锐利。

再加上那白花花的大胡子和向上飞扬的白眉，每次他蹲在自己的将军府眺望远处时，就像是一只白雕。

“兄弟，非得等我这把老骨头出门迎你么？”

老棍不再蹲着，站起来，拍了拍身子上的土，喊两声，自己这双招子，越老那是越亮，早就远远地通过小两口的嘴型得知二人迟迟不入的理由。

这小子，当两年先生，还学会客气了。

“棍儿哥，眼睛还是那么亮啊！”

温如玉大笑，得意看了秋姑娘一眼，朝着高墙使劲挥手。

“这还是我那一脸委屈的小兄弟么？”

“看看，看看，我这弟妹把我兄弟都伺候成什么样子了，啊？哈哈哈。”

老棍儿开怀大笑，脸上的胡子一颤一颤的，给了他一个熊抱之后，便绕着圈打量着。

时不时还拍拍臂膀。

嘴里念叨着，高了，壮了，白净了，爱笑了。

就像是一个老者在打量着从小离家回来的游子。

“有这么夸张么。”

温如玉觉得有些唏嘘，一切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昨日才发生一般。

“不夸张，不夸张，你两个变化都挺大的，秋丫头被你喂得也是红光满面的，像个蜜桃。”

老棍儿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转到秋姑娘身上。

一双亮眼打量着两个人。

仿佛会说话一般，看的两个人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了。

然后老棍儿一脸肯定的朝着温如玉竖了个大拇指。

温如玉还好，秋姑娘脸蛋刷的就红了。

这老棍儿，一点没变啊。

北秦老镇，其实是他们早就想回来，又不太敢来的地方。

镇子里的房子大部分都与那城墙一般，坍塌，老化，化作黄土，化作孤坟。

每一处坍塌的老化的房子边，都有一个小土包，竖着一块木板，插着一柄长枪。

长枪腐朽，木板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就连土包，都慢慢的与坍塌的房子融在一起。

还未坍塌的房子边上，有零零星星的土坑，老棍儿告诉过他，那是老兵们闲来无事自己挖的，说是方便。

“出来了出来了，小温回来了！”

随着铜锣声伴着老棍儿的声音，一个个老兵从还未塌陷的屋子里探出头，然后走出来。

他们与老棍一样，身着北秦制式盔甲，不过这些盔甲零零落落，尺寸不一，明显是硬凑出来的。

有的看起来刚过半百，精神依然抖擞。

有的，满头华发，颤颤巍巍。

牙齿都没有几颗。

共计九十七人，九十七杆枪。

垂垂老矣，枪枪挺拔。

“回来了。”

“长大了，长大了。”

“秋姑娘也更俊了。”

“好，好，好。”

有的开怀大笑，有的目光浑浊只会喃喃。

有的只是远远的望着。

“他们看见你，其实都高兴。”

小温子，从南来，从自己这些本该消失的人的故国来，从他们为之战斗一生的地方来。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看见他才能觉得，自己这些人，活的真切。

“疤瘌爷走了？”

温如玉带着秋姑娘，朝着那些老兵鞠躬弯腰，手过头顶，施以大礼。

那些老兵一个个昂首挺胸，坦然受之。

他们当得起。

“走了，到了年龄，自然就走了。”

老棍儿一脸羡慕倒不是作假。

“棍儿哥...还有地瓜酒么？”

欲言又止，只能借酒。

“那必须有！老哥们！今晚我们陪你来个不醉不归如何？”

老棍儿人生难得几次大方，全用在他身上了。

那些老兵也不答话，只是笑着，起哄着。

地瓜酒本就甘醇，饱肚，根本不需要什么下酒菜。

老兵们一个个高兴的像过年一般，小口小口的嘬着，几个人喝完一坛子，又小心翼翼的将那坛坛罐罐摆在一旁。

“各位，我想从雪域回来之后，带你们去中原，我们不守国门了，我们回家，我替你们养老！”

温如玉再也忍不住，就当是借着酒劲，豪言壮语都说的小心翼翼。

如他所料，没有一个老兵欢呼，甚至还有老兵黑着脸放下酒碗。

“我倒是想去，只是他们不答应。”

老棍站起来环视了一圈，不只是他们。

是那整个据北关。

是那遍地孤坟。

是那北秦的煌煌英灵。

“三万人，三十多年，愿意死的，不愿意死的，都死的差不多了。”

“娃子，我们守了北秦一辈子，临了，别让我们难堪。”

他们是北秦的兵，时至今日，守得也是北秦的国门，北秦的子民，他们北秦的故乡。

温如玉其实都懂，他哪能不知道，否则哪需要借酒？

只是这些人喝了一辈子喝不醉的地瓜酒，他觉得，忠义总有个头，他的这些老哥哥们，总得再回家看看，为这戎马一生大醉一场。

“行了，大家伙也知道你是好意，也没生你的气，喝酒喝酒。”

老棍儿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娃子长大了，能担东西。

能第一个想到这些老兄弟，值了。

“看这匆忙的，你们又去雪域作甚？”

第二天一大早，温如玉和秋姑娘要走了，老棍儿才想起来问这个。

“润剑。”

“就是杀人。”

“何人？”

“仇人，也是国贼。”

“该杀！”

“那是自然。”

“带上老李头，把酒带回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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