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安歌

　　君无双低头看着怀中那团瑟瑟发抖的雪色绒毛。小家伙额间赤色纹路若隐若现，方才被破云箭贯穿的左耳仍在渗血，此刻却将湿润鼻尖抵在他襟前锦纹上，发出幼猫似的嘤咛。

“当真是认贼作父。“姬榆广袖翻卷如流云，指尖凝着未散的冰凌咒印。她盯着那截露在幼兽皮毛外的箭尾冷笑，“我若迟来半步，此刻它早成了你的箭下亡魂。“

君无双指节抚过幼兽脊背，冰冷的玄衣与柔软绒毛形成微妙反差。小家伙突然翻身露出玉色肚皮，四爪朝天作乞怜状，引得旁侧素来冷面的玄衣卫统领都忍俊不禁。

“既如此——“姬榆托着幼兽后颈将其举至眼前，琥珀兽瞳倒映出漫天碎琼乱玉，“往后便唤你...包子？“

话音未落，雪地里骤然炸开声凄厉哀嚎。那团毛球竟挣脱桎梏，跌跌撞撞扑向姬榆裙裾，圆滚滚的身子挂在她腰封玉珏上晃荡，活似个雪捏的铃铛。

“过于放肆！“姬榆屈指弹在幼兽眉心，看着它吧嗒坠入积雪，“这般不乖巧？再耍赖便将你送去与西域狰兽同笼。“

君无双忍笑将幼兽捞回臂弯：“你娘亲虽愚钝些，总归是拼死护过你性命的。“他指尖凝起淡金灵力，拂过幼兽耳际伤口，“不如唤作...雪团？“

幼兽突然支棱起耳朵，粉舌讨好地舔舐姬榆腕间翡翠镯。莹绿宝光映得它瞳孔如琉璃，倒教姬榆想起某人在琼林宴上醉酒的模样。

“罢了。“她扯回被咬住的披帛，“雪团便雪团吧！”

姬榆心中想着完了，怎么和它爹爹一般，如此没有鉴赏力。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

君无双看着天际闪过的幽光，同她说到。

她尚在思索着该如何让他接受胖球这个名字，便被他拽起身。

“去哪里？”

冬日皑皑的白雪大片大片的覆盖着地面，在阳光的映射下，竟晃得人睁不开眼。

姬榆忍不住眯起眼睛，她并不知晓该去哪里，只是被他紧紧握着手，向前方走去。

待到一片阴郁的丛林里，君无双再不似刚才那般沉稳的迈着步子，快速的将她一把抱起，而后四周便笼罩在一片黑暗下。

她的眼睛更是看不清前方，只隐隐感受到了一丝浊息。

一声哀嚎忽而在耳边响起，刹那间四周红光溅起，原来竟是在一处结界里。

她顺着那缕红光，终于依稀瞧见了前方的人，恰是在清霜月华境中诱她入梦的魅。

她几乎是有几分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只见宋青玄正死死束缚住那女子的元神，而十分令人讶异的是，她虽极力反抗，却并未出死招。

从她的面容看，她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便连眼神都含着浓浓的哀思，嘴角依稀有几分残血。

“还傻愣着干嘛，赶紧拔去她种下的相思引。”

君无双狠狠握住她，在她耳边沉声说道，她忽而恢复了神志，瞧见女子额角淡蓝色与她深深印刻的相思引。

终于明白当下是怎么回事，再不温吞，汇聚周身灵力，狠狠劈下，一把斩断。

在她身侧原已吓的毫无反应的清河郡主，终是沉沉昏倒在地。

那魅亦是承受不住，大口大口的血自胸口喷出。

她忽而笑了，笑容竟是那般的苍凉，渐渐的，那笑声越发的震慑人心，姬榆隐隐觉得，似还带着深深的绝望。

她的眼睛终于缓缓抬起，看着眼前这个束缚自己，将自己逼入死地的男人。

笑意还半残在脸上。

“宋青玄，终归你还是为了她将我逼入死地，原来不管有多少次机会，可以重新选择，结果却都是一样的。”

她的眼里含着泪光，却终归没有流出来。

许是已经逼回去了太多次，她早已忘记该如何流泪了吧！

她的笑再次响起，但笑着笑着，却带上了一丝丝啜泣。

忽然间，她好似听见有人叫她，叫着安歌。

她记得那个声音，那是兰籍的声音，声音并未停歇。

“安歌，你怎么如此不乖。”

她的泪终于划出了眼眶，是了，是兰籍。

他在唤着她，那声音就好似儿时每次她外出玩闹归来时一般。

阁中有规矩，若不在饭点用膳，便无多余饭食可供填饱肚子，而她一向玩闹，总是会去那个人的院子里，偷偷看着他习武，等到归来时，哪里还有饭食。

可她从来不会饿着肚子，因为兰籍每次都会同她留吃食。

兰籍，是你来接我了吗？

对不起，竟然你等了如许之久，如今，我竟这般狼狈的来见你了。

想来，你定然不会嫌弃我的吧，是了，兰籍怎会嫌弃安歌呢，兰籍是这个世上，最疼安歌的人。

耳边的声音好似再次响起。

“安歌，你真是个傻丫头，我竟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吃了这么多苦。”

她终是敛住了原先骇人的笑声，然笑意却并未散去。

只是眼角眉梢都漾开了。

“安歌要去找兰籍了，这样，便不觉得苦了。”

她轻柔的开口，周身的浊气渐渐散去，原本因戾气而深深印在额头的魔纹亦散去，露出了她原本干净而清澈的面庞。

原来也曾是个纯粹而美好的女子。

她缓缓睁开眼，透过青玄的身子远远朝他身后望去，好似看见一个人在向她招手。

她挣开了一切束缚，朝那个身影缓缓走去。

而那人正立在万丈深渊的尽头，她伸出手，想去抓住他的身影。

此刻，她的身子也渐渐变得恍惚，透明，好似随时会散落而去。

宋青玄转身，忽而狠狠将她一把抓住，眼神里带着不可置信的诧异与惊恐，张开嘴，尝试了许久，方颤抖的从口中溢出两个字。

“安歌。”

原先恍惚的女子，神色间好似渐渐找回一丝清明。

她有一些惊喜，忽而想到在北疆的密林里，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他同她说，“安歌，你终究还是不明白。”

然而此刻，她好似终于有一些看明白了，可那又有何用呢，终归是命运弄人。

而后便是长叹的一笑，原来他竟还能忆到她，如此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吧。

她十分认真的看着他的脸，好像记忆里，从未见过如此慌乱的他。

她冲着他温柔的一笑，清丽的面容，便是她最好看的那副模样。

而后一把将他推开，既然终须一别，此刻便够了，她十足平静的向身后的万丈深渊倒去。

青玄像是疯了一下上前追去，想要紧紧抱住她，却只抓住她的一只胳膊。

他紧紧的抓住她，想要将她带上来。她看着他，眼神越发吃力，竟有些抬不起眼皮了。

“没用的。”

说罢，终是敌不过那沉沉的睡意，真是太累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活在这东陆大地，真的太累了，她好想睡一觉。

原先另一只掰着他的手，终于垂落下去。

青玄的眼眸中的某些光亮，好似随着那垂落下的手一般，沉寂死去。

她的身子渐渐消散，化作满天的梨花雨，那花瓣散落在他的面庞上，好似在轻轻抚触他的脸。

脑海里，好似隐隐闪过一个画面，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对着他说，“青玄哥哥，安歌最喜欢梨花雨了。”

然漫天的花瓣，终是散落一地，他亦沉沉昏倒在地。

姬榆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吐不出一个字，心里五味杂陈，须臾之间，恍若隔世。

那日最后，终是托苏子澈与素婉一同将青玄先生先送了回去，而后她便同君无双一起，携了清河郡主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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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残雪染成铁锈色，林湛踏着碎梅枝而来。他掠过姬榆时带起凛风。

“殿下满意了？“青年侯爷将未婚妻苍白的面容按在胸前，朱雀纹披风裹住少女的姿态，如同猛禽在暴雨中护卫巢中雏鸟。

远处传来雪团啃咬君无双剑穗的咕噜声，衬得男子喉间愈发腥甜。

“怀恩侯...“君无双突然以剑鞘挑起少女垂落的发带，“令正似乎中了相思引。“

林湛骤然转身，腰间螭龙玉佩撞出裂冰声。他瞳孔缩成两点寒星，却在触及姬榆染血的袖口时骤然暗下去：“臣请公主开恩。“

姬榆转身淡漠的哦了一声，而后便说。

“本宫要九幽谭的凤舞蝶。“

这句话割破暮色时，君无双的剑穗应声而断。雪团叼着碎玉窜上梅树，惊落簌簌红雪。

林湛指节捏得青白：“殿下明知那东西...“

“就像你明知我厌恶杏仁酪，仍年年生辰送八宝食盒？“姬榆突然轻笑出声，扯断的璎珞随雪粒坠入深渊，“怀恩侯，本宫在给你还债的机会。“

林湛退后半步，怀中人绯色裙裾拂过姬榆手边的疤痕。那道疤是他教的箭术留下的，如今却要用来斩断系了半生的红绳。

“臣领命。“

姬榆在不愿意搭理他，便拉着君无双一同离开。

当玄色身影消逝在雾凇深处，君无双忽然将染血的帕子甩上她眉梢：“公主这招借刀杀人，倒比我的破云箭更利三分。“

“你可知...“他指尖划过少女将军破碎的护心镜，“凤舞蝶只生于九幽谭的万丈峡谷深渊，要饮够人的心头血，才能破茧？“

姬榆看了他一眼，懒得接下去。

他并不在意她的淡漠，倒是十分有兴致的接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