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暴风行动（五）

　　但是敌人真的还会给他们生存的空间吗？

几支特遣队已经从炸开的大洞降落了下去。接下来，机甲无法再进入，只能站在外围用热成像扫描。

地下的结构巨大，此时已经进来了不少从地面上躲下来的居民。凯恩斯四处叫喊，把这些人聚集起来。他们的面容写满了愁眉苦脸饥寒交迫。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位老妇人弱弱地问。

托德·阿尔科克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们是······对，我们也是躲避到这里的难民，没有获得临时居留许可，被检查机关发现了。”

“啊，又是几个和我们一样的可怜人。你们是从哪里逃来的？”

“我们从······”

托德刚想接话，被凯恩斯打断了。

“不不不，婆婆，我们来自帝国西部，德兰士瓦星。那里过去几年连年灾荒，官府又开征战争税，实在活不下去了。”

居民们陆陆续续地挤进偌大的地窖。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开始传来。

“德兰士瓦······住在这里的相互都认识，确实有不少人都来自德兰士瓦。唉，时局动荡，百姓遭殃。”老婆婆感叹道。

“可不是嘛，我听说那里有家大户地主，平时与人为善，土地全分给那些淳朴农民，再就是自己办了个精密机械工厂。谁知大北方战争一开打，重税就征到了他头上，最后地充公了，工厂垮了，他自己放了把火，把一大家十几口人和自家房子都烧光了。”

“怎么办？我们也是难民，帝国兵现在这样肆意搜捕，把我们的家都毁了。”

“诶，话说回来，莫不是你们把这些凶神恶煞的帝国兵引来的？！”

矛头一下对准了凯恩斯等人。

“不不不，你们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还没等梅里德·伍兹解释，一群人就蜂拥而上想要打他们。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激光枪的声响，以及沉闷的倒地声。这声音立刻让所有人大惊失色。还在外面的人拼命想要往里挤，空间越来越小。

不知是谁拉了凯恩斯一把，凯恩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却发现他已经被挤出去了。他伸手去拉门，可是门刚刚动了一下就卡住了。凯恩斯仔细看看，里面有好几只手正在死死拽着门不让门打开。

“你们，这些家伙，倒是让我进去啊！”凯恩斯在外面大叫。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几十号人的吵嚷声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似乎有人的嘴里还骂了几句脏话。

门又哐的一声关上了。凯恩斯拼尽全力拉门把手，但是没反应。门上的显示屏甚至还标注了“已上锁”。

慌乱的凯恩斯左右看看，正好和通道尽头出现的一名士兵对上了视线。他又重重敲了两下门，试图提醒里面的人门外还有人，但没有任何作用。

凯恩斯只好慌不择路地逃跑。那戴着头盔的士兵大喊一声，追了过来。

凯恩斯绕了好几条路，终于还是来到了死路。那名士兵也堵住了他最后的退路。

“您就是艾伯特·凯恩斯博士，对吧？您没有武器，我建议您立刻投降，免于一死。”

凯恩斯沉默以对。

士兵装上了麻醉弹。

“如果您拒不配合，我将采取强制措施。”

凯恩斯自知逃不掉，一咬牙，索性转头冲向墙壁，一头撞了上去。霎时间他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响。呼喊声，喘气声。

艾尔西微弱的声音也出现了。她尝试叫醒凯恩斯。不过她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从背后被击中，生命正从她的身体里迅速流失。

他撞到了自己从前在大围困时期留下的伤口。恐怕是命不久矣。

呼喊声停下了。他仅剩的意识告诉他，自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他似乎被人抬到了救护飞船上。只可惜，时间似乎不够了。

不够也好。自己的智慧和心血绝不能落到帝国的手里，否则共和国必将遭到灭顶之灾。

可惜，自己还没能窥探到暗物质学的一角，生命就即将终结。

无言，只剩遥远的叹息。

······

“啊！”艾伯特·凯恩斯突然惊醒。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仿佛是做了一段很长，没有尽头的噩梦。

他抬头望向天空。仍然是深夜。只不过，面前站着艾尔西·霍尔特隆德。身旁坐着卢卡斯·维佐利。

“博士，怎么了？”卢卡斯问，“我还在驱赶那些坏蛋呢，您突然大喊一声，把我惊醒了。”

“您没事吧，凯恩斯博士？”艾尔西跑过来关切地问。

凯恩斯把自己从上到下全摸了一遍，不敢置信自己还活着。摸摸头上的伤口，旧伤还在，但很显然没有破开。他用力捏一捏自己的脸。不是梦，他没有到天堂去，他仍然留在人间。

不，怎么会？我怎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而且，我明明死了！

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保留着曾经的记忆，也就是整支队伍是如何一步步被围困，最终被一网打尽的。

他扶住艾尔西的肩膀缓缓起身，低声说：“有一个情况，我现在很难向你们解释，但你们要相信我。如果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大约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就会被找到。跟我来，我们去和队友们会合。”

艾尔西茫然地盯着凯恩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跟我来就对了！快！”凯恩斯一把拉起卢卡斯·维佐利，跑步冲进笼罩贫民区的黑暗中。

艾尔西已经困倦得抬不起眼皮，只好慢慢跟上。

那间酒馆！对，我们需要那位老板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也帮他救出他的孩子们吧。

此时凯恩斯才有心思仔细观察贫民区。低矮的棚屋星罗棋布，晾衣杆杂乱无章地挂在棚屋的外墙上。现在时间不算晚，许多棚屋里还亮着昏暗的黄色灯光。

凯恩斯注意到了一些高耸的天线。那些天线歪歪扭扭地插在屋顶或地面上，周身锈迹斑斑，似乎从来没有人维护过。而且，天线上还缠绕着各式各样的电线，连通到很远处的屋子里。或许由于天线是政府运营的资产，许多用不起电的家庭会选择偷偷将自家简陋的线路连接天线的接地线路，简而言之就是偷电。

凯恩斯一生的一半时间都生活在帝国统一的时代。银河核心区虽然也历经叛军多次洗劫，却并未显出衰败的迹象；他此前对外缘的混乱仅限于耳闻，从未亲眼目睹。今日他可算是见到了。

远处有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水龙头，凯恩斯想过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扭了扭水龙头，结果没有出水。

反倒是出现了要求付钱的提示音。

“还要付钱？难道不是一次性交一段时间的水费吗？”凯恩斯敲了敲墙，没反应。

艾尔西无奈地回答：“我听闻，这个国家很奇怪，用水是要实时收费的。上层人士不需要为水发愁，只是苦了那些普通人。”

“切，我看这水龙头里的水也不算干净吧。”

凯恩斯摇摇头。三人接着向前走去。

兜兜转转许久，三人终于找到了那间酒馆。

艾尔西心里开始嘀咕：“凯恩斯博士看上去很熟悉路线，可是他应该是第一次来啊。”

凯恩斯很礼貌地敲了敲虚掩着的门。

“请进。”

几乎不需要凯恩斯作自我介绍，老板就一下子认出了他。

“您就是那个总督悬赏捉拿的······凯恩斯博士？”

“如果我给出肯定的答复，您会打电话举报我吗？”凯恩斯直接问道。

老板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提问，只好摆手：“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赏金的确是很大一笔钱，我现在也急需用钱。”

老板即将开始满怀憧憬地怀念自己的故乡，突然被凯恩斯打断：“如果您能帮助我躲藏到逃走，钱之类的都不会是问题。我还可以保证，让您和您的孩子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

听到钱，任仲衡顿时两眼放光。不过他很快又提出质疑：“我若是把您交上去，同样能获得一大笔钱，同样可以过上好日子。其次，我该如何相信您对我的许诺？”

凯恩斯开始发挥他的雄辩功底。

“我并非什么演说家，您大可以不相信我的说辞。只是，我奉劝您一句，帝国几乎绝对不会兑现它的任何承诺。”

“何出此言？”

“首先，帝国是一个不怎么讲信用的国家。以您的口音，您应该来自帝国的西部。听说几年前结束的大北方战争里，帝国皇帝是否曾经许诺过‘将战争的规模控制在最小范围，远离百姓的生活’？想必皇帝的确说过这种话。可是实际上呢？实际上帝国西部的产粮行星几乎被沉重的军费压垮，十室九空。那些行星上居住的人们为了躲避赋税和兵役，只好四散逃难。其中一批难民远渡来到斯维尔迪，被仁慈的国王接收，安置在这里。然后呢？战争结束了，帝国作为获胜的一方，从未提出过什么让流民们回家的计划吧？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追溯这场战争的源头，其实也是帝国自导自演，撕毁了三十年前签订的互不侵犯条约吧。这个国家从来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以及，您现在所生活的王国，其实也对您们尖酸刻薄。用水要收费，用电要收费，什么都要收费，但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怎么交得起那么高的费用？于是就只能从官营设施里偷出一些可怜的电力用用。寻找这里的路途中，我注意到亮着灯的房间少之又少，即使有灯也只呈现出昏暗的黄色。我相信这实在算不上美好生活。看看这颗星球的其余区域，灯火通明；而您们生活的区域，不仅被其余人称作贫民窟，成为他人口中嘲讽的对象，而且实质上也是被政府，被国王，被所有人遗忘的地方。您真的期望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或许您以为，把我交上去就可以获得荣华富贵，可是我这把老骨头真的有那么大的价值么？试想一下，如果我是什么不重要的小人物，帝国一定不会千方百计地围堵我；如果我是很重要的大人物，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是非之地，等着帝国的人找到我呢？帝国一定会想要我死，而不是让我活。您还记得前几天发生在市中心的灾难性坠毁么？那就是我们乘坐的货运飞船。我们的本意是往这里交付一批武器订单，谁料王国方面突然毁约，并且袭击我们的飞船，这才让我们流落至此。他们打着活捉的旗号通缉我，明摆着是要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他们的搜捕将我们逼进了这里，很可能是想借着抓捕我的名义清扫这片贫民区，处理掉你们。他们能做出栽赃嫁祸的勾当，想必借刀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凯恩斯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他满怀期待地望向对方。

老板的右手已经放在了紧急呼叫机上，只要他的手指轻微一动，一通电话就能立刻打出去。

凯恩斯的一席话似乎深深触动了他，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每一帧都猛烈地撕扯着他饱经沧桑的心灵。

美好的乡村生活转瞬之间化为泡影，取而代之的是混乱，尖叫声，火光，难民船，饥饿，拥挤，传染病，难民营，还有······贫民窟。两个孩子至今连最普通的小学都上不起，只能在家拿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课本勉强翻看自学。一家人靠着这间从某位可怜的去世老人手里继承下来的酒馆过活，地窖里的那些酿酒仪器姑且还能正常工作，不过年限一长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坏，到时候一家人就什么收入都没有了。

眼前这个老头看上去并不坏，身旁的男孩和少女也满脸疲倦。他真的应该按下这个按钮，相信帝国，还是相信面前这个老头虚无缥缈的诺言？

他是不是已经相信了王国无数次，相信救济金迟早会发到他们头上？等了十年的救济金，只领到第一笔就没有下文，到难民救济署去质问，只得到“正在调查”的答复，然后石沉大海再无下文。第二次去问，则是几个部门互相踢皮球。从此他再也没有去领过救济金，只是偶尔在外面转悠时看到一些“慈善家”开设的食物银行，便去领取几份难吃的速食，带回家给孩子们当做一周中唯一一次大餐。

想改变现状啊······可是自己却无力改变。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们坐下休息会吧。还有一小瓶酒，分着喝点。”

他走到柜子面前，缓缓拉开柜门伸手拿酒。手里抓着酒瓶，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先生，您为什么对我的故事了如指掌？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

凯恩斯没有回应，默默地望着门外。

“唉，好吧，或许有些事不是我能知道的。”

老板回想起这天的早些时候，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闯进店里，二话不说就将一张电费通知单拍在桌上，威胁道：“这个月的电费？别逼我们砸了你这破小店，我们的体力有限，而且上面催得紧。你这家已经一个多月没交电费了。要是还想保住你的小店，你就乖乖地把钱送到老地方，否则······哼哼，后果自负吧！”

凯恩斯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托德、墨、安娜和梅里德·伍兹应该已经救出了伊森·克里夫，正在向这边赶来。不过，由于自己并未被帝国势力发现，目前贫民窟未被封锁。如果能够提早与托德·阿尔科克一行人会合，或许可以避开搜捕的部队，去往比较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小酌几口以后，凯恩斯力劝老板带上孩子一起走。老板委婉拒绝，可是凯恩斯却坚决地说道：“您刚才没有拨出那通电话，我应当感激不尽，无所报答。您跟着我去共和国，去往理想和自由的国度，在那里我自然会兑现我的承诺。”

事已至此，就算拒绝，过不了多久也可能被扣上窝藏的罪名抓起来。

两个孩子正待在棚屋里静静地就着昏暗摇曳的电灯看书。他们的爸爸突然打开门，招呼他们出来。

“爸爸，发生什么啦？”

“快，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爸爸哽咽了。

“去哪里？好玩的地方嘛？”

“跟着爸爸去新地方，在那里我们应该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朝不保夕。跟爸爸来！”

赌一把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把。